姥爺沒有兒子,俺娘姊妹三個,她最大,下面有兩個妹妹。
因此,我有兩個姨。其中,小姨跟俺娘差了十幾歲,在娘家時,是全家的寶貝。
盡管要養活三個孩子,但姥姥和姥爺并沒有把生活過成一團糟,家里條件不差。
主要原因是,俺姥爺會吹嗩吶,靠著這個手藝,平時可以跟著村里的響器班外出行藝。
比如農村誰家有紅白喜事,想要找一幫人吹吹打打熱鬧一下,除了管飯,還要適當給些錢。
靠著這個手藝,姥爺養活大了包括俺娘在內的三個孩子。
我跟小姨差了十一歲,小時候,她經常會帶著我,在我眼里,她是世界上最美也最溫柔的女孩子。
等我七歲時,小姨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
她的漂亮讓年幼的我震驚,甚至會自慚形穢,并且在心里暗暗羨慕,期盼著自己也能長成小姨那么漂亮的人。
大家都認為,她以后會嫁個有出息的小伙子,生兩個漂亮的孩子,幸福美滿過完自己的一生。
但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她十八歲那年,突然出了一場意外。
此意外導致小姨郁郁寡歡半輩子,甚至可以說,這個意外,差點毀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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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吹嗩吶在十里八村是一絕,換氣、花舌、指顫都是爐火純青。當別人家有事需要吹嗩吶的,都指名讓姥爺去。
擱過去來說,有門手藝在身上,那就是以后吃飯的門路,要被多少人羨慕。
姥爺有此手藝,自然引來了不少人拜師。
但姥爺不收徒弟,任別人怎么求,他是一概不答應。
按照姥爺的想法,他是想在閨女之間培養一個,但這種事它多少需要點天賦。
俺娘和二姨都沒有這方面的特長,學來學去不得其法,連半桶水也不半桶水,氣得姥爺整天唉聲嘆氣。
反倒是小姨,打小吹起來就有模有樣。
不過,她并不喜歡吹嗩吶,任姥爺怎么求,她想吹了才拿起嗩吶吹幾下。不想吹了,就算姥爺說破大天,她也不理不睬。
姥爺拿她更沒有辦法,罵,罵不出口,打,下不去手,最后只能作罷,斷了把此手藝傳給自家閨女的心。
那一年,有戶人家辦白事,姥爺過去行事兒,中間碰到個孩子,穿得破衣爛衫,在人家事上跑前跑后,非常忙活。
到了吃飯時,有不少人拿孩子逗趣,孩子也不惱,只求有碗剩飯吃就行。
姥爺看這孩子怪老實,一問之下,才知道孩子叫吳章成,早幾年沒了爹娘,也沒人管他,整天東討一口,西要一碗,過得比較可憐。
姥爺越看這個孩子越喜歡,竟然起了收徒弟的心思。
后來要走時,姥爺問吳章成愿不愿意跟著自己學吹嗩吶。
他當時直接就沖姥爺跪了下去,腦袋咚咚咚撞地,嘴里一句話沒有。
就這樣,姥爺把吳章成帶回了家,正式收了徒弟。
那一年,吳章成十二歲,跟小姨同齡,只不過生月比小姨小。
因此,他一直喊小姨為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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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章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在我的印象里,他木訥、老實、不善言辭,但卻非常有眼力勁。學吹嗩吶之余不閑著,什么活都干,諸如掃地、挑水等等,都不用人吩咐。
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叫訥于言而敏于行。
他不說話,并不代表他笨,他是什么事都在心里有數。
姥爺謹慎了多半輩子,卻收了個這么好的徒弟,別提多滿意了,去什么地方行事兒都要帶著吳章成。
姥姥也非常喜歡他,覺得他是那種靠得住的孩子。
因此,吳章成跟著姥爺學吹嗩吶時,沒受過任何委屈。
要按正規來說,吳章成拜姥爺為師時已經晚了,這東西講究個從小學起,甚至是四五歲就開始學。
而他拜師時都已經12歲了。
拜完師后,就一直住在姥爺家,跟姥爺一家同吃同住。
他拜師晚,卻有這方面的天賦,學起來那是突飛猛進,樂得姥爺見人就夸他。
俺娘跟二姨那時候經常說一句話,說姥爺把吳章成當成兒子養了。
吳章成吃住在姥爺家,一晃就是五六年,他也從個十二歲的孩子,長成了十八歲的小伙子。
那個時候,我七歲,經常住在姥爺家,小姨天天帶著我。因此,我對吳章成非常熟悉。
他有時候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特別是跟小姨,界線分明得很,甚至可以說,他連正眼看小姨都不敢。
我那時候小,經常笑話他膽子都沒有雞蛋大。
他聽后總是呵呵一笑,不反駁,也不解釋。
后來想想,他是那種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也就是萬事自己在心里有譜,但嘴上卻從不說出來。
這種人非常自律,在內心里對自己有非常高的要求,而且能憋得住,也能沉得住氣。
就拿吹嗩吶來說,就這短短五六年,用青出于藍勝于藍來形容都不為過,別看他年輕,卻已經在附近打出了名頭。
過去人們有事,都指名道姓讓俺姥爺去,他學成后,人家總是先找他。
姥爺不惱,這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徒弟,人家找吳章成,他比誰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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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村里,不管原本家里情況怎么樣,只要你有門手藝在身上,那就算是成了,這輩子都不用發愁。
因此,吳章成這個自打小失去爹娘的小伙子,在打出名頭后,媒婆竟接踵而至,都跑到姥爺家給吳章成保媒。
我并不知道姥爺有沒有起過讓吳章成當女婿的想法,要按照他待見吳章成的那個勁頭,肯定起過這方面的心思。
但我清楚的是,小姨不太待見吳章成。
她嫌吳章成太悶了,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她是那種比較活潑的人。
吳章成沒有了爹娘,他只有師父跟師娘。
人家的媒婆來提親,都是俺姥爺和姥姥給他把關,甚至去相親,都是姥姥親自交代。
那一年五月初六,端午節剛過,在姥爺和姥姥的操持下,吳章成跟一個姑娘訂了婚,并且準備進臘月后就完婚。
那段時間,吳章成天天樂得合不上嘴,這個平時嘴里沒話的人,動不動就坐著偷笑,常引來我跟小姨的嘲笑。
別說小姨了,就連當時還年幼的我都能看出來,他喜歡人家姑娘,對于臘月的完婚充滿了期待。
姥爺對吳章成有多好?
他家房子是姥爺找人幫著收拾的,花錢全都是姥爺出。
姥爺甚至跟吳章成說過,臘月完婚時,費用他出。
完婚后,吳章成自己單干,以后過得好了就還這個錢,如果不想還也行,但一輩子得認這個師父。
吳章成不多說話,只是點頭,點著頭點著頭,他的淚就出來了。
就算淚出來,也沒有一句感謝姥爺的話,他的話比金子都珍貴。
一晃時間就到了七月,正是伏天,熱得天天跟下火一樣。
我身上出了不少痱子,因此,娘把我從姥爺家接了回去。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小姨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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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農歷七月十一,天熱,而且連著一個月沒見雨星子,旱得不行。
姥爺當天外出去行事兒,本來人家找的是吳章成,但他那段時間后背上長了個火癤子,一用力出氣就疼。
姥爺心疼他,就沒讓他去。
往年到了秋苗時節,根本就不用澆,因為那時候正是雨季。
可那一年太旱,地里玉米旱得卷葉子。
當天夜里,輪到姥爺家澆地。
姥爺不在家,只能是姥姥去澆,吳章成在家閑著沒事,也去了地里。
家里只有小姨一個人。
當時天氣實在太熱,人在屋里根本睡不著。
人們乘涼的方式也比較單一,要么去漫地里找個通風的地方睡覺,要么就在家里。
小姨是個姑娘家,況且姥姥又不在家,哪里能去漫地里乘涼?
那時候姥爺家院子里有棵大棗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枝繁葉茂。
所以,她拿了個涼席鋪在棗樹下,躺上去后,邊搖著荷葉扇邊胡思亂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再睜眼,發現自己腳被捆著,臉上還蒙了條滿是汗味的破毛巾。
小姨被人欺負了!
這對于當時的一個姑娘來說意味著什么?
用天塌地陷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小姨為此尋死了四次,兩次跳河,一次跳井,最后一次甚至腦袋向下扎進了自己家的大水缸里。
所幸的是,四次都被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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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和姥姥悲憤欲絕,卻又不敢聲張。
姥姥心里有懷疑對象,那就是吳章成。
當晚,她跟吳章成在地里澆玉米,但吳章成卻莫名離開了一陣子。
姥爺當然不相信姥姥的懷疑,可還是問過吳章成。
他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不多說話,只是搖頭。
姥姥仍然懷疑,特意把俺娘,俺爹,俺二姨,二姨夫都喊過去,要逼問吳章成。
面對這么多的人,吳章成只是連連搖頭。
這邊屋里還在問他,我在里面覺得害怕,也熱,就跑到院里涼快,一眼看到小姨屋里直挺挺吊著個人。
嚇得我失聲大喊,大家過去,又一次把小姨給救了回來。
小姨躺在床上,嘴里一直喃喃自語,翻來覆去就一句話。
救她一次,救不了她一輩子,她是不準備活了。
大家無計可施時,吳章成卻突然對著姥姥跪下,承認那晚上的人是他。
姥姥一聽差點氣背過去氣,俺娘、俺爹、二姨和二姨夫過去把他一頓好捶,打得他兩次背過氣去,但他沒有還手。
后來,姥爺陰沉著臉進來,張嘴說了個讓人驚掉下巴的決定。
這件事不能聲張,家丑不可外揚。
既然吳章成做了這樣的事,那就讓他娶了小姨,用一輩子去彌補。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姥爺說的話讓人匪夷所思。
他干了禽獸不如的壞事,還讓小姨嫁給他?姥爺是咋想的?
但姥爺最終竟然說服了姥姥和眾人,他就一句話,家丑不可外揚,小姨也不能尋死,事情是吳章成做的,就得他來負責。
就這樣,本來準備臘月跟人家姑娘完婚的吳章成退了婚,娶了小姨。不過,他是上門女婿,等于倒插門進了姥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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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恨吳章成,從完婚那天起,就沒有跟他在一起住過,更不跟他說一句話。
更讓人擔心的是,小姨從那時候起一直瘋瘋顛顛,可以說,她的人生完全被那個意外給毀了。
俺娘還有二姨,包括以前疼他的姥姥,都對吳章成痛恨異常,一直沒有給過他好臉色。
吳章成總是沉默,不管姥姥如何痛恨他,他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盡管小姨沒有跟他在一起住過,盡管小姨瘋瘋癲癲,時不時罵他,可他盡到了一個女婿的責任。包括后來姥姥和姥爺年邁不舒服,都是他第一個帶著去看病。
就連俺娘和二姨也說過,要不是多年前那件丑事,吳章成真會得到全家人的尊重。
就這樣,小姨跟吳章成名義上過了二十年,實際卻是跟他沉默著置了二十年的氣。
我從當年那個七歲的小姑娘,成長了大人,并且也出了嫁。
姥爺病重了,全家人都守在床邊,就吳章成坐在大門處,遠遠看著姥爺,一臉擔心。
姥爺看著坐在門邊的吳章成,沖他招手。
吳章成過去,小姨馬上厭惡轉過了臉。
姥爺深深嘆了口氣,看著小姨和眾人,張嘴說了一句讓人呆若木雞的話。
“當年,那個人不是他。”
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特別是小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看著姥爺。
吳章成低著頭,還是不說話。
“你一直尋死,誰能一直守著你?誰能一直看著你?爹不想你尋死啊閨女。”
“所以,爹求了章成,讓他承認。這樣,你至少心里不再疑惑,爹還讓他娶了你,你雖然恨他,可總有淡的時候,爹沒想到,你竟然二十年都沒有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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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娘和二姨面面相覷,俺爹和二姨夫相對愕然,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姨猛站了起來,按著低頭的吳章成,一把扯開了他衣裳往腰上看。
看了幾眼,小姨眼里有了淚,嘴不住哆嗦,像是自言自語,但我們都聽清楚了。
當年小姨掙扎時,摸到過那個人的腰,他左邊腰上有個明顯的大燙傷疤,摸著非常明顯。
吳章成腰里沒有,當年那個人真不是他。
小姨不解看著他,淚不停往下掉。
不是你,為什么要承認,這是好事嗎?往自己身上攬干啥?”
吳章成坐著一動不動,突然說了一句話。
“當年我一個頭磕下拜了師父,是師父,也是爹。爹當年不想讓你尋短見,我也不想自己的師姐人生剛開始就結束。爹問了我,我答應了。”
我答應了,這是多簡單幾個字?但因為這幾個字,他受了二十年委屈,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就算當時不說,后面這二十年,難道不能說出來?這樣大家都不會再誤會他。
姥爺突然重重吸了一口氣,大家一起看過去,姥爺閉著眼睛,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很小。
“我跟他都害怕,一旦說出來,你會再次陷進非要找到人的火坑里,本來就瘋瘋癲癲,再陷進去,可怎么了得。”
“我不說出來,他一輩子都不會說,因為他當年答應了我。他受的委屈夠多了,不能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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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姥爺去了。
臨走時,把小姨的手放到了吳章成手里,小姨沒有抽回,只是沖著姥爺點頭。
吳章成披麻戴孝,以孝子身份送走了姥爺。
當年那個圍著姥爺跑前跑后的小孩子,最終成了送走姥爺的人。
姥爺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他一個頭磕下拜了姥爺為師,從那天起,姥爺是他的師父,也是他的爹。
姥爺當年沒有看錯人。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真男人!
幾個月后,小姨在眾人目瞪口呆中好了起來,不再瘋瘋癲癲,并且又一次嫁給了吳章成,特別認真,非常隆重。
那時候,吳章成38歲,小姨也是38歲。
那一天,微風卷起院里殘花,落在一個男人堅毅的胸膛上。
小姨潸然淚下,吳章成低頭,我看到有滴淚從他眼角滾下,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
我想,這可能就是小姨和小姨夫愛情的開始。
并非轟轟烈烈。
而是一聲嗚咽。
君子不言,慈故能勇。
承諾無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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