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春,贛南山區(qū)夜寒如水。木屋里微弱的煤油燈下,陳毅把一封寫著“項英”簽名的介紹信遞到面前那位粗布軍裝的漢子手中。漢子正是湘贛臨時省委書記譚余保。短暫的對視后,空氣幾乎凝固。陳毅以平靜的口氣提醒:“中央急等你的回音。”回應(yīng)他的,卻是一句低沉的質(zhì)問:“你真的是陳毅?不是敵人派來的假冒?”那天夜里,沒有槍聲,卻同樣驚心。
譚余保的疑慮并非空穴來風(fēng)。中央紅軍已遠征,湘贛游擊隊連年被圍剿,真假特使在山里穿梭,稍有遲疑,整個根據(jù)地就可能毀于一旦。于是,陳毅被“請”到樹林邊的小屋,臨時看押。第二天一早,譚余保派出可靠人員攜帶文件去南昌核實。塵埃落定,已是一周后。木門開處,譚余保激動地握住陳毅的手:“老陳,對不住,形勢逼人。”陳毅笑道:“警惕性高是好事,差點把命留給你也值。”
兩人的誤會至此化解。緊接著,湘贛部隊整編加入新四軍,譚余保任參議,陳毅則統(tǒng)率第一支隊。往后幾年,二人并肩在華中、江北轉(zhuǎn)戰(zhàn)。戰(zhàn)火連綿,但彼此的欣賞與信任已深植心底。
抗戰(zhàn)結(jié)束,局勢驟變。1949年春,華北已無成建制國民黨軍隊,中央安排譚余保進京工作。可這位從山里打拼出來的硬漢偏要請調(diào)回湖南,“離鄉(xiāng)多年,該為家鄉(xiāng)出把力。”毛主席點頭同意。于是,新中國成立后,譚余保成了湖南重要的“開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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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至1952年,全國范圍開展鎮(zhèn)壓反革命。湖南不少在檔案上“血債累累”的舊部、特務(wù),被押赴刑場。譚余保對“叛徒”向來零容忍,執(zhí)行得干凈利落。可當(dāng)洪宗揚的名字出現(xiàn)在死刑名單時,事情突然轉(zhuǎn)向。
洪宗揚,黃埔二期,國民黨上校。更特殊的身份:譚余保女兒——譚木蘭——的養(yǎng)父。源頭在1936年。那年譚余保在茶陵打游擊,女兒與家人失散,被湘東鏟共義勇隊抓獲。部下建議“斬草除根”,洪宗揚卻攔下,“孩子無辜,交給我。”從此,女孩有了另一個姓:洪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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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在國民黨地盤念完小學(xué)、中學(xué),身邊人只知道她是洪家養(yǎng)女。1938年譚余保與洪宗揚談判時,才發(fā)現(xiàn)血脈至親仍在世。雙方當(dāng)面達成默契:洪宗揚釋放十?dāng)?shù)名地下黨員,并留下部分槍械,女孩繼續(xù)留在洪家,直至局勢明朗。十年后,湖南易幟,木蘭才改回本姓,返到親生父親身邊。
1952年3月的一天,長沙郊外刑場戒備森嚴(yán)。洪宗揚被押出囚車,行刑隊舉槍待命。忽然,一位身著深青布衣的女子沖破人墻,撲向行刑線,大喊:“別開槍!”槍口頓時上揚。譚余保隨即趕到,他沒有當(dāng)場叫停,而是讓警衛(wèi)押回犯人,隨即致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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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記錄里,譚木蘭的話語只有一句:“洪宗揚雖有舊案,但救過共產(chǎn)黨,留下過槍,也救過我。”電話另一端的父親沉默良久。次日清晨,周總理收到湖南加急電文。總理圈閱批示:“洪宗揚,黃埔二期,本人知情,可以不殺,另行判處。”
指示下達,湖南司法系統(tǒng)迅速改判,無期徒刑。洪宗揚最終在1975年保外,由攸縣安排起居。1986年,他被推選為縣政協(xié)委員,雖已風(fēng)燭殘年,仍常到中學(xué)講抗戰(zhàn)往事。有人好奇:“死里逃生啥感受?”老兵舉起干枯的右手笑答:“命是共產(chǎn)黨給的,我該盡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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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幾年,譚木蘭時常去攸縣探望,帶去些茶葉和藥。鄰居背地里議論:“共產(chǎn)黨干部照顧原國軍老頭,怪事。”熟知內(nèi)情的人搖頭:“恩義難斷,人情也得講。”
1972年1月,病榻上的陳毅向來訪的王震交代:“湘贛那邊,譚余保還好嗎?當(dāng)年差點把我槍斃,可我老佩服他的剛正。”同年春,陳毅逝世。八年后,譚余保在北京因病去世。兩位老戰(zhàn)友再無相見,卻都留意過彼此的消息。
洪宗揚去世于1993年。當(dāng)?shù)貦n案館給他的生平材料最后一句寫道:“因救人得福,終得善終。”對旁觀者而言,這八個字或許足夠;對譚余保父女而言,則是另一種復(fù)雜的交織——立場、戰(zhàn)火、恩情,互相牽扯,誰也割不斷。
1952年的那封加急電報,今日已存放在中央檔案館。字跡依舊清晰,紅色批示最為醒目。它提醒后人:革命年代的“寬與嚴(yán)”不是口號,而是具體到一條生命、一份舊債、一次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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