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藏起來的錄取通知書
2002年8月,中考結束的那個夏天格外悶熱。陳百順光著膀子在田里割完最后一壟稻子,直起腰時,看見村主任騎著自行車從土路上顛簸而來。
“百順!通知書!”主任抹了把汗,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
百順的手在褲子上擦了又擦,才敢接過。信封右下角印著縣二中的紅色校徽,這枚小小的印章,仿佛要蓋在他的人生里。
晚飯時,百順爹從工地回來不久,臉上還帶著水泥灰:“成績出來了吧?”
百順扒著碗里的米飯,頭也沒抬:“沒考上。”
百順娘正在給妹妹金釵夾菜,手微微一顫,青菜掉在桌上:“真……真沒考上?”
“嗯。”百順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飯,嚼得很快,“我打算跟舅舅學木工去。”
![]()
屋里安靜得能聽見針掉到地上的聲音。百順爹放下碗,嘆了口氣:“學手藝也好。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只有百順知道,枕頭芯里那張紙的溫度——他把錄取通知書對折兩次,藏在棉花深處。他也知道,娘的心臟病藥不能斷,一盒二十七塊五;妹妹金釵剛升初中,學費書本費每年要四百多;爹在建筑工地扛水泥,一天三十塊,不是天天有活。他是長子,得撐起這個家。
三天后,百順背著打補丁的鋪蓋卷去了鎮上的木匠鋪。舅舅看著這個身高已經一米七五的外甥,拍拍他的肩:“想好了?木匠活苦,刨子磨手,鋸子磨人。”
“想好了。”百順說。
那年他十五歲,以為人生就像木匠活,墨線彈直,榫卯咬合,只要肯下力氣,就能打出自己想要的形狀。他不知道,生活的木頭會有疤節,有些裂縫怎么也補不上。
二、外出求生的艱難困苦
2018年夏天的鄭州像個巨大的磚窯,陳百順已經在河南做了十多年木工,現在早已“出師〞并帶了幾波徒弟。下午六點,地面還在冒熱氣。陳百順躺在雇主家樓頂剛刨好的木板上,汗水把背心浸得能擰出水來。他在這個王姓人家干了七天,打了一套衣柜、兩張床、四個床頭柜。明天再做一天,就能拿到三千五百塊的工錢。
蚊子在天黑后成群撲來。百順把被單蒙上頭,熱氣立刻捂得喘不過氣。掀開,蚊子嗡嗡圍上來;蓋上,又悶得心跳加速。蓋了掀,掀了蓋,這樣折騰到凌晨四點,直到天涼快了被單才可蓋上,他睡著時東邊天空已泛起魚肚白。
天亮了。百順用院子里的壓井水沖了把臉,看著水盆里晃蕩的倒影——三十一歲的臉,眼角有了細紋,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只有那雙眼睛還像當年剛學手藝時一樣亮,亮得有些固執。
做完王姓家里的活,還沒有接到下家,經王姓家同意,他們在王姓家暫住幾天。“師傅,今天還去市場等嗎?”徒弟張俊揉著眼睛問。這孩子二十二歲,跟百順學了三年手藝,家里指望他掙錢娶媳婦。
百順搖搖頭:“收拾工具,去工地看看。”
他們已經三天沒接到活了。城市家具市場里,成品家具琳瑯滿目;街邊的裝修公司打著“全屋定制”的招牌。像他們這樣背著工具“游牧”的木匠,生存空間越來越窄。
![]()
三人背著鋸子、刨子、墨斗,跑了三個工地。最后在城西一個新樓盤找到活——不是木工,是刷墻抹灰,一天兩百,管住不管吃。
工地宿舍在未完工的毛坯房里。十多號人睡水泥地上,每人領幾個空水泥袋鋪底,上面一木板,再往上墊層薄棉絮。汗臭味、腳臭味、體臭味混在一起;磨牙聲、呼嚕聲、夢話聲此起彼伏。
第一晚,百順睜眼到半夜,想了很多事情。他想起2003年春天,第一次跟舅舅來鄭州。也是睡工地,也是這種氣味。那時他十六歲,看著城市的高樓大廈,以為只要手藝好,就能在這里站穩腳跟。十五年過去了,他還在各個工地輾轉,只是手里的工具除了刨鋸,還有瓦刀。
最苦的是2008年冬天。包工頭卷著三十多萬工錢跑了。百順和二十多個工友在空辦公室守了三天三夜。最后開發商出面,每人發了八百塊錢路費。臘月二十八,他們扒上一輛運建材的貨車回湖北。車斗沒有遮擋,北風像刀子。百順把最厚的軍大衣裹在張俊身上,自己縮在角落里,抱著工具箱發抖。
貨車經過一條小河橋時,月亮出來了,照在冰封的河面上,一片慘白。百順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藏在枕頭芯里的錄取通知書。如果當時去讀了高中,現在會怎樣?也許在縣城當個老師,也許在鎮上開個小店,也許……已沒有也許了。
三、親人們的擔憂焦慮
2015年春節,百順二十八歲。除夕夜,百順娘在灶王爺像前多磕了三個頭,嘴里念念有詞。
初一下午,張媒婆來了,提著百順家送去的臘肉和土雞蛋。“嫂子,鎮東頭李家的閨女,二十五,在超市收銀。”張媒婆嗑著瓜子,“初五見面,讓百順好好打扮打扮。”
百順特地買了件淺藍色外套,理了發。姑娘來了,穿著白色羽絨服,圍著紅圍巾。兩人在堂屋坐著,中間隔著八仙桌。姑娘看了他一眼,問:“在市里有房嗎?”
“沒有。”百順老實說,“但在縣城有,去年買的,一百一十平。”
“縣城啊……”姑娘拉長了聲音,“那你在河南一個月掙多少?”
“好的時候一萬多,不好的時候七八千。今年活少,平均下來大概九千。”
姑娘低頭玩手機,指甲上貼著亮晶晶的水鉆。坐了二十分鐘,她說要回家。臨走時在門口對張媒婆說:“小伙子還行,我回去跟家里人商商量。”
張媒婆后來悄悄告訴百順娘:“現在的姑娘精著呢。縣城有房是基本配置,最好在市里也有。百順得抓緊,過了三十更不好找。”
百順娘的籃子里,土雞蛋從二十個加到三十個,臘肉從三斤加到五斤,后來還添了兩瓶香油,張媒婆臨走時,百順娘追著讓她帶走了。
百順爹另辟蹊徑,找到了“余大嘴”。這人在十里八鄉游蕩,專靠給人“介紹對象”混吃混喝。每次余大嘴來,百順家都要殺雞買肉。
“老陳,這回真有門路!”余大嘴一邊啃雞腿一邊唾沫橫飛,“鎮上周老板的外甥女,三十歲,在幼兒園當老師,正式編制!就是……就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腿有點不利索。”
百順爹眼睛一亮:“人本分就行!”
“但是嘛,”余大嘴搓搓手指,“現在這世道,介紹費總要有點……”
百順娘趕緊塞過去五百塊錢。錢拿了,人沒影了。如此三四回,百順娘勸丈夫:“別找他了,明擺著騙人。”
可下次余大嘴來,又說“鎮上新開了個紡織廠,來了幾十個女工”時,百順爹還是殺了那只下蛋的老母雞——萬一是真的呢?兒子二十好幾了,等不起了。
2020年冬天,百順三十三歲,相親相到一個離異帶孩的婦女。介紹人說:“女的三十五,孩子在鎮上讀三年級,聰明伶俐。就想找個老實人,對孩子好。”
見面在鎮上的奶茶店。女人還算客氣,問了他的收入、房子、父母身體。最后她說:“我不圖你大富大貴,就圖個人老實,對我和孩子好。你要是愿意,我們可以先處處。”
百順心里一暖,覺得天好像亮了一些。
可半個月后,女人打電話來,聲音有些含糊:“陳師傅,對不起。我前夫從廣東回來了,說要復婚……孩子還是需要親爹。”
電話掛斷后,百順在屋里坐了很久。窗外的柿子樹上,最后一片葉子在風里搖晃,終于掉下來,落在泥地上,悄無聲息。
那天晚飯時,百順爹抿了口散裝白酒,突然說:“要不……咱也‘買’一個?聽說廣西那邊……。
“哐當!”百順娘手里的碗掉在桌上,米飯撒了一地。
“你說什么渾話!”百順娘聲音發抖,臉色發白,“那是犯法的!害人害己!咱們老陳家祖祖輩輩堂堂正正……”
百順爹抱著頭,手指插進花白的頭發里:“那你說怎么辦?百順都三十三了!村里跟他同歲的,有的孩子都上初中了!你看看村東頭陳老四,去年從廣西‘娶’了個媳婦,現在孫子都抱上了!”
百順站起來說:“爹,娘,我吃飽了,我出去走走。”
他走到院子里,蹲在柿子樹下。月亮很圓,照得地上白花花的,像鋪了一層霜。他想起小時候,娘常說:“做人要堂堂正正,寧可打光棍,不能干虧心事。”
可是娘啊,百順心里說,堂堂正正的人,為什么也找不到媳婦呢?是因為窮嗎?可家里有房有車有存款。是因為丑嗎?他一米八的個子,五官端正。是因為沒本事嗎?他有一手好木工技術,養活小家庭綽綽有余。
屋里傳來娘的哭聲,低低的,像受委屈的小孩在嗚咽。接著是爹的嘆氣聲,一聲接一聲。
四、同村發小的相同困惑
2023年春節,陳家灣格外熱鬧——鞭炮聲少了,汽車喇叭聲多了。村里百順的發小三十多個男人,有十個過了三十五歲還沒成家。他們像一群被困在時間里的鳥,每年春節飛回來,撲騰幾下翅膀,又飛出去。
正月初三,發小陳輝結婚。陳輝當兵十二年,立過三等功,退役后安排在縣消防隊,算是有了“鐵飯碗”。新娘是實驗小學的老師,兩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婚禮在縣城酒店辦,二十桌,一桌八百八的標準。
敬酒時,陳輝拉著百順到包間外的走廊:“百順,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
“我媳婦有個表姐,三十八,在深圳做會計,月薪一萬八。”陳輝頓了頓,壓低聲音,“就是……就是之前在深圳談過一個,同居過幾年,后來男方家里不同意,分了。你要是不介意……”
百順苦笑,手里的酒杯晃了晃:“我有什么資格介意?人家看得上我嗎?”
“試試嘛。”陳輝掏出手機,翻出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站在深圳世界之窗前,眉眼清秀,戴著金絲眼鏡,笑得很得體。背景里是縮小的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像一個個遙不可及的夢。
百順看了很久,加了微信。女人的微信名叫“靜水流深”,朋友圈里是健身打卡、讀書筆記、偶爾的加班吐槽。他們聊了半個月,從天氣聊到飲食,從工作聊到愛好。女人說:“有手藝好,踏實。”百順心里泛起一絲久違的暖意。
可聊到將來打算時,女人問:“如果成了,你能來深圳嗎?我工作在這里,買了個小房子,不想放棄,你可以到深圳來找點事做。”
百順盯著手機屏幕,手指懸在屏幕上。窗外是陳家灣的夜,黑得純粹,偶爾有幾聲狗叫。他的世界在鄭州的工地、陳家灣的老屋、縣城的商品房之間,三個點連成一個狹小的三角形。深圳在哪里?在三角形之外,在另一個維度。百順知道在外求生的艱難,何況是深圳。
最后他回復:“我父母年紀大了,母親有心臟病,得有人照顧。”
女人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沒再回復。那個表情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像一句無聲的再見。
那天晚上,百順一個人走到后山。冬天的山風很硬,吹得臉生疼。他對著黑黢黢的山谷大喊了一聲:“啊——”回聲在山間回蕩,層層疊疊,像無數個自己在回應。
更讓百順困惑的是堂姐陳倩。她是村里飛出的金鳳凰,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保送研究生,現在在外企當項目經理,年薪三十多萬。今年三十六歲,依然單身。
春節家族聚會時,陳倩喝了點紅酒,話多了些:“不是找不到,是找不到合適的。比我賺得少的,覺得壓力大;比我賺得多的,嫌我年紀大;條件相當的,又要找更年輕的。現在一流的男人找二流的女人、二流的男人找三流的女人、三流的男人找四流的女人,一流的女人就沒有人敢要了。”她晃著酒杯,眼神有些迷離,“算了,一個人過也挺好。想吃就吃,想玩就玩,不用伺候公婆,不用生兒育女。我自己掙錢自己花,逍遙自在。”
桌上幾個未婚男青年都沉默了。百順想起那個問他“在市里有房嗎”的姑娘,想起剛才陳倩講的話,像他們這種四流男人就很難找到女人了。原來在婚戀這場博弈里,每個人都在掂量、算計、權衡,像菜市場里挑揀蔬菜,要看品相、看新鮮度、看價錢。
而他們這些農村男青年,似乎天生就被放在了天平的低處——學歷不高,工作在底層,收入不穩定,找對象難是情理之中。
正月初六,幾個發小在百順家喝酒。三十八歲的陳志剛在東莞電子廠干了十五年,手指被機器軋斷過一根。他掰著手指算:“我算了筆賬。現在彩禮普遍二十萬,縣城房子首付二十萬,車子十萬,婚禮酒席十萬。六十萬!我打工二十年,省吃儉用才攢了四十萬,還得借二十萬。借了拿什么還?”
三十五歲的陳建軍在浙江送快遞,腰肌勞損,陰雨天就疼。他嘆氣:“不是錢的問題。咱們村,二十五到三十五歲的,男的多女的少。我娘說,她年輕的時候,村里還有換親的——你家閨女嫁到我家,我家閨女嫁到你家。現在呢?姑娘都往外跑,稍微讀過書的不愿回來。〞
散場時,月亮已經偏西。幾個人搖搖晃晃走在村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長。不知誰哼起了小時候的歌謠:“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背笆簍……”
歌聲在寒冷的夜風里飄散。他們這一代人,背著生活的笆簍,跟著月亮走了大半生,卻怎么也走不進一扇屬于自己的門。
五、二千里路去相親
2025年春天,驚蟄剛過,地里開始冒新綠。百順三十八歲了。
轉機來得突然,像旱地里突然下了場雨——只是這雨要把他澆到另一片土地上去。
表哥從云南打來電話,信號不太好,聲音斷斷續續:“百順……這邊有個姑娘……小學老師……三十二歲……她家三個姑娘……想招個上門女婿……”
百順第一反應是拒絕。倒插門?那是要離開生養自己三十八年的土地,改姓,去一個完全陌生、離家兩千多公里的地方。在老家,倒插門是要被人指指點點的——“沒出息”“吃軟飯”“斷了自家香火”。
可表哥在電話里說:“百順,哥跟你說實話。楊晶這姑娘我見過,人本分,長得也端正。她家不圖你錢,就圖個人好,能照顧老人。你想想,你都三十八了。在老家還能等幾年?”
三十八。這個數字像根針,在百順心上扎了又扎。
他瞞著父母,去了趟云南。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屁股坐得發麻。又轉四小時大巴,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楊晶在縣城汽車站等他,個子不高,圓臉,扎著馬尾,說話聲音輕輕的,像山澗的流水。
楊家在小縣城邊上,自建的三層白族風格小樓,飛檐翹角,墻上畫著山水。院子里種著茶花和三角梅,開得正艷。楊晶爹有腿疾,年輕時摔傷過,走路要拄拐;楊晶娘身體還好,但頭發白了一大半,笑起來眼角堆滿皺紋。
晚飯很豐盛:汽鍋雞、大理砂鍋魚、炒見手青。楊晶爹抿了口自家釀的梅子酒,直說:“我們沒兒子,就指望女兒招個女婿養老。你要是愿意來,彩禮我們一分不要,還在縣城給你們買套房。”老人頓了頓,聲音低沉,“但是定下來了就盡快結婚,還要改我們楊姓。”
楊晶低頭吃飯,臉一直紅到耳根,不敢看百順。
晚上,百順住在二樓客房。窗外是陌生的星空——這里的星星好像比老家密,天空也更低。空氣里有淡淡的桂花香,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植物的氣味。他失眠了,盯著天花板上的木梁,想起陳家灣的老屋,想起爹娘花白的頭發,想起妹妹金釵出嫁時哭紅的眼睛。
第二天,楊晶請了假,帶他逛縣城。這是個安靜的小城,街道干凈,行人不多。
“我知道讓你來云南委屈你了。”楊晶看著湖面,聲音很輕,“但我大姐嫁到四川,二姐嫁到廣東,父母沒人照顧。你要是愿意來……”她轉過頭,眼睛亮晶晶的,“我會對你好的。”
百順看著這個認識了不到兩天的女人,看著她眼睛里的真誠和期待,心里某個堅硬的地方,突然軟了一下,裂開一道縫。
回湖北的火車上,他一直看著窗外。山川、田野、村莊、城市,像流動的畫卷,一幕幕后退。他想起十六歲那年離開家去河南時,百順娘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撩起衣角擦眼睛:“兒啊,好好學手藝,將來成個家,安安穩穩過日子。”
可現在,成家要用背井離鄉來換,安穩要用漂泊他鄉來換。
六、入贅楊家的艱難決擇
家庭會議開三次。
第一次家庭會議在堂屋開。百順說完,百順娘手里織的毛衣“啪”地掉在地上,線團滾出老遠。
“去云南?那么遠?”百順娘站起來,又跌坐回去,手捂著胸口,“還要改姓?不行……我不同意……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百順爹悶頭抽煙,煙霧籠罩著他花白的頭頂。最后他說:“咱老陳家,往上數三代,就沒出過倒插門的。這是要讓人戳脊梁骨啊。”
第二次會議,百順娘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她拉著百順的手:“兒啊,娘知道你不容易。可那么遠……娘要是想你了怎么辦?娘這心臟……要是哪天突然不行了,你趕得回來嗎?
屋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的老式掛鐘,滴答滴答,像在倒數什么。
第三次會議是在三天后的晚上。百順爹抽完第三袋煙,磕了磕煙桿:“你自己怎么想?說實話。”
百順“撲通”一聲跪下了,膝蓋砸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爹,娘,兒子不孝。可我三十八了,在老家真的找不到了。去云南,至少……至少能成個家,能讓你們少操點心。”
百順娘捂著臉哭起來,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嗚嗚咽咽。哭了很久,她拉起百順,摸著他的臉,手抖得厲害:“我兒……我兒受苦了……”
百順爹走到院子里,仰頭看天。春天的夜空,星星稀疏。他看了很久,走回屋里時,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我們辛辛苦苦養了兩個娃,金釵嫁到縣城邊,如今你又要走……我們老兩口老了,身邊一個娃都沒有……”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們結婚后,第一個娃姓楊,第二個可不可以姓陳?讓我們陳家……能續個煙火。這個條件,你要去跟楊家商量。”
百順重重點頭,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地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濕痕。
婚事定在蛇年國慶。百順提前一個月去了云南,在楊家附近租了個小鋪面,掛上“湖北木工”的招牌。他發現云南人喜歡實木家具,尤其喜歡榫卯結構的傳統工藝。他的手藝在這里很受歡迎,第一個月就接了四套家具的訂單。
晚上,他在租來的小屋里給家里打電話。百順娘總問:“吃的慣嗎?住的慣嗎?楊晶家對你好不好?”百順都說:“好,都好。”
只有掛掉電話后,他看著窗外陌生的夜景,才會允許自己發一會兒呆。這里的月亮和老家一樣圓,可看起來就是不一樣。
尾聲:難舍難分的離別
百順從云南回湖北“出嫁”的那天,秋高氣爽。
陳家灣的老屋前停了七八輛車,來了好多親戚鄰居。堂屋擺了三桌酒菜,可氣氛壓抑,沒人高聲說話。百順穿著新買的藏青色西裝,胸前別著大紅花——這紅花在老家只有新郎才戴,今天戴在他胸前,顯得有些刺眼。
金釵懷著二胎,挺著七個月的肚子,幫他整理衣領,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哥……到了那邊……要好好的……要是受了委屈……就回來……”
百順拍拍她的手,想笑,嘴角卻扯不動:“云南挺好,四季如春。你等孩子生了,帶過去玩。”
還有割舍不下的那套跟了他二十年的工具。刨子、鋸子、鑿子、墨斗、角尺,一件件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每件工具都磨出了深深的手印。
百順一件件摸過去,像在摸自己過去的二十年。最后他還是放下了——云南有新買的工具,這套就留在老家吧。像個念想,也像個句號,給前半生畫上。
上午九點,鞭炮響起,“噼里啪啦”,炸得滿地紅紙屑。按照規矩,上門女婿也要從娘家出發。
百順在堂屋正中跪下,給父母磕了三個頭。額頭觸地,冰涼的水泥地讓他渾身一顫——這一磕,就要磕別這片生他養他三十八年的土地了。
百順娘踉蹌著走過來,摸著他的臉,手抖得厲害,手心全是汗:“我兒……我兒要好好的……冷了添衣,餓了吃飯……別舍不得花錢……常回來看看娘……”
話沒說完,她已經哭得說不下去。百順爹攙著她,另一只手重重拍在百順肩上,拍了三下,一下比一下重:“去吧。好好過日子。常回來。”
百順站起來,轉身,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走不了了。
車子發動時,他從后視鏡里看見父母依門而立的身影——百順娘靠在百順爹身上,兩個人都瘦瘦小小,在秋日的陽光下,像兩棵快要枯萎的老樹,還努力站著,望著車子遠去的方向。
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終于看不見了。
百順仰起頭,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副駕駛座上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里面是嶄新的戶口本。他打開,第一頁上寫著:
姓名:楊百順
曾用名:陳百順
與戶主關系:女婿
從今天起,陳百順成了楊百順,至少在戶口本上是這樣。
車子駛出陳家灣,駛過村口的老槐樹——他小時候常爬上去掏鳥窩;駛過村小學——他在那里讀了六年書;駛過那片稻田——他十五歲那年在這里割稻子時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一切都在后退,像倒放的電影。而前方,是漫長的國道,是高速,是兩千三百公里外的云南,是一個叫“家”的陌生地方。
人生大概也是如此。再難的局面,也得找到安置的方式。只是這安置,有時需要把自己連根拔起,忍著疼,流著血,移植到另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重新生根,重新發芽。
遠處傳來鞭炮聲,不知又是誰家在辦喜事。百順深吸一口氣,踩下油門。車子加速,駛上國道,把陳家灣遠遠拋在后面。
山沉默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命運在其中流轉。有的生根發芽,枝繁葉茂;有的隨風飄零,落地他鄉。他們都在尋找一塊能夠容納人生的土地,尋找一個能夠安放身心的角落。
![]()
天很高,云很淡,夕陽把群山染成金黃。日子還要過下去,在湖北的深山,在云南的小城,在中國無數個這樣的村莊和城鎮里。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人們繼續尋找著安身立命之所,繼續在傳統與現代、理想與現實、堅守與妥協之間,做著艱難的選擇,付出沉重的代價。
而生活,就像百順手里的刨子,一遍遍刨去多余的部分,留下最核心的木質。只是不知道,最后刨出來的形狀,是不是最初想要的樣子;也不知道,那塊被刨去的木屑,會不會在某個深夜,悄悄飄回夢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