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獻日軍罪證相冊的美國小伙埃文·凱爾，“穿越風暴”后過上一歲“中國生日”

12月12日，埃文·凱爾來到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去年，他曾許下承諾：“以后每年這個時候，我都要來祭奠他們。”

由于次日將要舉行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活動，紀念館當天臨時閉館。站在紀念館的圍墻外，一襲黑衣的埃文手捧白花，為遇難者默哀了26秒。他解釋，12是月份，13是日期，1則代表中國人的團結一致，這三個數字“加起來就是26”。

再訪南京，埃文心情沉重——恰如他去年所說，此行“是來參加30萬人的葬禮”。埃文說，自己能夠深刻理解中國設立國家公祭日的意義，“這是對遇難者的緬懷，讓那段記憶永不磨滅，讓歷史真相永存”。

不少人聽過埃文·凱爾的故事。2022年11月，這位美國青年向我國無償捐獻了一本包含侵華日軍暴行照片的二戰老相冊，獲得中國駐芝加哥總領事館回贈象征珍貴友誼的國禮瓷。然而，這段佳話過后，埃文卻不得不穿越一場“風暴”：因為捐贈二戰老相冊，他在美國遭受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網絡暴力，充滿敵意的言論甚至死亡威脅如潮水般襲來，以至于有一段時間，他不得不穿上防彈衣出門并被迫暫停了店里的生意。

2024年11月，埃文首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他先后走訪了北京、天津、上海、杭州、南京、武漢等地，“原計劃在中國停留30天，結果幾乎待了90天”。其間，他還參加了2025年央視春晚，并為節目《喜上枝頭》報幕。

“這是一生難忘的旅程，我的生活也因此改變。”1月31日，埃文暫別中國。臨行前，他在視頻中表示，計劃在美國休整一個月后，再次回到中國。3月4日，埃文兌現承諾，飛抵北京，開始了第二次中國之旅。

“我很喜歡這里的生活。2025年，80%以上時間，我都待在中國，去了40多個城市，結識了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埃文回憶，無論走在哪里，他都會被人認出來，其中不少人還會要求與他合影。

“中國人都非常友善。”埃文說。

當天采訪結束時，記者問埃文未來幾天在南京的計劃。這個率性的美國人表示，此次南京之行的重點是履行承諾、緬懷逝者，除此之外，他和團隊并沒有明確的計劃：“我會在這里待上幾天，接下來，我的使命是展現南京之美，講述這座城市如何一步步復蘇、自愈，以及呈現它如今的面貌。”這正呼應了電影《南京照相館》的片尾字幕：“銘記歷史，吾輩自強。”

溫暖主要來自中國

埃文穿越的那場“風暴”，由他捐贈的那本二戰相冊所引發——

2022年9月前后，在美國經營著一家典當行的埃文在網上發布了一段視頻，稱有位賣家寄給了他一本二戰時期的相冊，其中包含不少“未被歷史揭露的”日軍侵華照片。標注顯示，部分照片拍攝于1937年。埃文回憶，翻看相冊中那些侵華日軍的照片時，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注意到照片旁標注的“南京路”，很快聯想到臭名昭著的南京大屠殺。埃文希望尋找更多線索，確定這些照片是否來自那場暴行，因此發布了那段視頻。

埃文的祖父是一名二戰老兵，曾在太平洋戰場與日軍作戰。一次戰斗中，他的祖父被日軍的子彈擊中，由此患上癲癇，終生未能擺脫戰爭陰影。然而，祖父的經歷似乎與埃文無關。他曾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童年時，他喜歡日本漫畫、喜歡“寶可夢”卡牌；大學時代，在明尼蘇達大學主修的也是日本研究。對于南京大屠殺，埃文曾經也只是有所耳聞：“學校里并不會講授這段歷史。在西方，它甚至不被提及。”

埃文那段尋找線索的視頻發布幾小時后，在TikTok上的觀看量便超過了200萬次。與此同時，視頻也在其他社交媒體平臺瘋傳，不少人提出讓埃文發布這些照片。隨著熱度的上升，一場“風暴”驟然而至，贊賞、質疑、謾罵甚至威脅一齊涌現：有人說埃文是在利用戰爭罪行博出位，還有人預測他即將被捕甚至更糟。此后一段時間內，線上的網絡暴力、線下的可疑行動屢屢上演，他一度還遭遇死亡威脅，因此產生了嚴重的心理問題。

當時，埃文確實犯了個錯：他誤以為“南京路”在南京，由此聯想到南京大屠殺，而事實上，照片的拍攝地點在上海。這個錯誤成了一眾所謂“專業人士”攻擊他的把柄，而埃文則認為，這恰恰證明了日軍犯下的反人類暴行遠不止于南京，這樣的鐵證必須被世界看到。

“事情變得如此負面，還在于我不愿在社交媒體上展示那些血腥的照片。”埃文至今依舊堅持自己當時的做法，“我真的不想那么做。”由此，整個事件被帶上負面節奏、不斷發酵，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后變得面目全非。

“我甚至會想，如果當初沒有被帶上負面節奏，這條視頻還會不會這么火？”埃文嘗試推演事件的發展軌跡，最終如釋重負，“無論如何，這件事成了歷史科普的載體。”畢竟，視頻讓數百萬人了解到了那場發生在1937年的浩劫的真相，讓“南京大屠殺”在全世界范圍成為熱點話題。

埃文獨自背負了一切惡意與中傷。他說，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感到特別孤獨。“我感受到的溫暖主要來自中國。”埃文說，在那段低谷期，除了中國網友的線上聲援，一些中國人還專門來到他的店里，為他送上擁抱與鮮花，表達對他的支持。

2023年11月，埃文將那本相冊的電子版發布在了互聯網上。但縱是如此，“埃文是個騙子”的聲音并未在互聯網上絕跡。不過，埃文如今已經不再被那些聲音所困擾，他樂觀地表示：“一切都解決了。”他將這段經歷寫成了書，取名《穿越風暴》。埃文解釋，這是一場由他自己掀起的“完美風暴”，而最終也由他自己扛了過去。

穿越“風暴”之后，往往就能看到陽光。

度過一歲“中國生日”

今年11月，埃文來到江蘇淮安，尋找一位中國朋友：“溫暖哥”。

去年11月16日，埃文開啟首次中國之旅，他把那一天稱作自己的“中國生日”。當天，飛機剛剛降落，只睡了一個小時的埃文就直奔天安門廣場，觀看升旗儀式。那天北京格外寒冷，埃文穿著單薄，一位熱心大哥主動將自己身上的軍大衣送給了埃文。埃文說，這是“中國溫暖之旅”的開端，那件大衣此后伴隨著埃文出現在多個場合。那位不知名的大哥，則被他稱呼為“溫暖哥”。

時隔一年，埃文與“溫暖哥”重聚。“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很羨慕這件外套，這在美國非常難買到。在明尼蘇達，我每次穿著它上街，都有超高的回頭率。”埃文向“溫暖哥”回贈了一件外套，而熱情的“溫暖哥”則又送了埃文另一件禮物，一枚珍藏了15年的上海世博會吉祥物“海寶”徽章。

“它是笑著的，希望你天天開心。”“溫暖哥”說。

更讓埃文驚喜的是，“溫暖哥”不僅端上了滿滿一盆大閘蟹，還為他準備了“中國生日”的蛋糕，為他過了“1歲生日”。這次經歷，讓埃文見識到了中國的鄉村生活。他將這段經歷制作成vlog，發布在視頻平臺上。看到視頻里“溫暖哥”說話不時蹦出的英文單詞和他用英語演唱生日歌的場面，網友在評論區里打趣：突然意識到，我們國家的農民也能說幾句英文。

“千萬不要以貌取人。”埃文表示，西方人從部分媒體上看到的關于中國的種種，與這個國家的真實面貌完全是兩碼事。想要真正了解這個國家，唯有“親身去走一走、看一看”。

今年，埃文造訪了40多個中國城市，淮安只是其中之一。談及印象最深的地方，他不假思索地說：“廣西！”埃文告訴記者，西方民眾多年來都有這樣的偏見：中國沒有民族多樣性，也沒有多元文化。但是，當他到了廣西以后，“這種觀念徹底被打破了”。在廣西“三月三”民族節慶活動期間，埃文在南寧逛夜市、嗦粉、吃酸嘢、拋繡球，還穿上了當地的民族服飾。這些經歷讓他直呼：“Amazing！”埃文說，在廣西，他親眼見證了一個民族多元、地域風情濃郁的中國。

埃文也喜歡上海，同時他透露近期還將前往上海。置身這個現代化的大都市，讓他覺得仿佛回到了美國紐約：“我愛紐約。所以，我也愛上海。”

在埃文看來，一場完美的中國之旅應該以上海為起點，然后將廣西這樣的地方作為終點。如此，才有機會窺見中國的全貌，真切感受中國已經發展到何種程度，以及其進步速度有多快。“我強烈建議任何對中國感興趣的人，動身來這里旅行吧。”他說。

這一年里，埃文對中國的認知拼圖正在不斷完整。最近，他和團隊去了趟山西平遙。談及這座古城，埃文又一次換上了美式表達：“真是太酷了。”

將是一個長期計劃

在埃文位于天津的公寓里，有一間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房間，這里存放著包括“溫暖哥”送給他的軍大衣和上海產的“海寶”紀念徽章，以及雕像、書法和粉絲畫的埃文畫像等禮物，“每一樣東西都是寶貝”。“當我走進那個房間，環顧四周，看著這些來自大家的禮物時，心里滿是暖意。”埃文說。

正是一年間中國朋友充滿善意的舉動和溫暖的經歷，讓埃文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成為南京大屠殺這段駭人聽聞的歷史真相的傳播者，“這是一項值得我投入時間的使命”。為此，埃文和團隊正制作更多的相關視頻，系統地讓西方民眾了解這段歷史，為的是銘記歷史，而非傳播仇恨，繼續做歷史科普的堅定陣地。

今年7月，埃文來到上海。其間，他造訪了電影《南京照相館》的取景地。在當時拍攝的視頻中，他這樣說：“電影院和照片暗房是一樣的，我們都身處黑暗之中，看著殘忍的畫面，我們都渴望離開，想到陽光下，呼吸新鮮空氣，但是我們可以，而‘他們’不能。”

在中國，埃文正成為友誼的象征。作為一個游覽中國、沉浸式體驗當地文化的美國人，他經常碰到有人主動跟他說，“現在我們想到和平、想到美國人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你”。由此，他正嘗試利用自己的平臺做更多的事情——向西方展示中國真實的面貌。埃文說，首次來到中國，“當我走出行李提取處，發現自己竟然這么受歡迎的那一刻”，他便有了這個想法。

“我在中國過得非常愉快，體驗了高鐵，探訪了文化遺產，甚至登上了央視春晚。”埃文計劃著，要把這些在中國的真實經歷分享給美國民眾，讓更多西方人了解中國。“中國社交媒體上的所有內容，我都會同步分享到美國的平臺上。”同時他也坦陳，雖然自己在海外也有不少粉絲，但仍遠比不上在中國的關注度，為此他會持續更新動態，不斷壯大粉絲群體，在更大范圍展示真實的中國。

在埃文看來，要想增進中美兩國人民間的相互理解，最重要的就是文化層面的交流互動。“剛剛過去的夏天，我的兩個朋友來到中國，這讓他們大開眼界，度過了美好的時光。”埃文對于這一成就備受鼓舞——打算帶更多的朋友和家人來到中國，向他們展示真實的中國。“在美國，瓷器文化并不為人所熟知，我很樂意與美國人分享瓷器，讓美國人也領略瓷器的美。”今年3月，埃文曾前往福建泉州德化縣，這里正是他所獲贈的國禮瓷“喜上眉梢”的故鄉。

與此同時，懷揣電影夢的埃文表示，“我希望能在中國拍電影”，從一個美國人的視角出發，講述中國的故事。他經常在評論區看到有人留言：這故事怎么還沒拍成電影？“我確實在寫劇本，預計下個月就能完成。”他希望能盡快把自己的這段經歷搬上大銀幕。

埃文·凱爾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外接受采訪

接下來，埃文將繼續在中美兩國之間穿梭，維持美國生意的同時，繼續游覽中國，“這對我來說將是一個長期計劃”。“如果你們看到我接商業合作，那絕不是因為我出賣了自己。”埃文表示，要把這件事堅持下去，必須得有可持續的方式，需要承擔旅行、住宿和飲食以及工資等開銷；還有一點他不忘明確，自己出身平凡，白手起家，是一個在中國圓夢的普通人。

站在紀念館外，埃文講出了自己新的愿望：“我因一場悲劇被中國人認識，如今我希望大家再認識我，是因為我在展示中國的美好。”

原標題：《捐獻日軍罪證相冊的美國小伙埃文·凱爾，“穿越風暴”后過上一歲“中國生日”》

欄目主編：陳抒怡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任俊錳 于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