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歲魯豫的“底氣”與“不從容”

許多參加魯豫《巖中花述》成都新書分享會的讀者，至今仍在社交媒體上反復回味那一天的場景。

那天，在兩個半小時的交流結束后，魯豫又開始了一場5小時左右的超長簽售。

從下午4點半到夜里9點多，她耐心聽完每一位讀者的訴說。有人站到她面前，還沒開口，眼淚便先落了下來。

正如魯豫在當天分享會上所說，“在生活中能夠給一位陌生人付出那么寶貴的時間，是最大的善意和最大的信任。”在一個習慣于快進與截斷的時代，人們愿意為她等待一整天；而她，也愿意把時間交還給每一位讀者。對于雙方而言，這樣的耐心都顯得彌足珍貴。

這樣的場景，讓一個問題反復浮現：為什么他們會被魯豫所感動？

一種并不鋒利的“底氣”

這樣長時間的簽售，對魯豫來說并不是特例。

在《巖中花述》的自序里，她回憶過此前在沈陽的一場簽售會。那一次，她連續簽了三個小時，在近千本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右手幾乎抽筋。幾乎每一個走到她面前的女孩，都會對她說：“謝謝《巖中花述》，你要一直做下去呀。”

這些女孩大都在經歷人生的轉折階段：有的正在考研、考博、考公，有的正在經歷抑郁、乳腺癌等病痛的折磨。不少人講著講著就哭了，于是魯豫就放下筆站起來擁抱她們，一遍又一遍祝她們順利上岸。

魯豫寫道：“她們流著淚把自己的艱難告訴我，我用力握著她們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攥住我們對生的渴望。”

在成都的這場活動中，簽售的時間不斷延長。魯豫很瘦，出人意料地精力旺盛，在不間斷地交談中，用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每一位前來交流的讀者。

次日，一位讀者在社交媒體上記錄道：“她看到我說的第一句就是‘你好，謝謝你等我這么久’，我蹲下和她平視……我剛開口，魯豫老師就停下手里的筆，然后抬起頭注視著我，湊近了仔細聽我說的內容……我看著她，她眼睛亮亮的，抿著嘴，和她工作時采訪的樣子一樣認真。”

這份溫柔與專注，幾乎貫穿了整場活動。

當天下午2點，魯豫與脫口秀演員小帕、譯者何雨珈攜手走上新書分享會舞臺，整個商場隨即響起熱烈的掌聲與歡呼聲。

站在臺前，她做的第一個動作是向場內讀者欠身，向三層樓的人群揮手，“我內心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我何德何能，能夠擁有你們對我這么大的信任。”

這場主題為“成為自己的底氣”的《巖中花述》新書分享會，源自她的同名播客。播客節目由魯豫擔任主持，邀請不同年齡、不同領域的女性嘉賓，圍繞女性經驗與人生議題展開對談。

截至目前，《巖中花述》在小宇宙App訂閱量超250萬，豆瓣評分9.1。在聽眾的評價中，被反復提及的，并不是某一句犀利的觀點，而是一種極具魯豫特色、被慢慢傳遞的溫柔而堅韌的力量。

就像在當日現場，魯豫給出的關于“底氣”的定義：并非傳統意義上更強硬的勇氣或力量，而是一種“韌性”——一種在被逼到無路可退時，依然能夠恢復、反彈，重新讓生活運轉起來的能力。

它不以對抗為前提，也不要求時刻昂首向前，而是允許退讓調整，甚至短暫地示弱。

她講起一段近期經歷：在一場規模不小的活動中，主辦方要求她嚴格按照事先規劃的流程進行，而這套流程并不符合她的工作習慣。盡管感到為難，她仍首先表達了配合的意愿。

她說，自己很怕被評價為“不好合作”，尤其面對陌生團隊，更希望通過善意建立信任。“我說OK，既然答應了你們，我會把你們的戲唱好。把你們的流程給我，我可以準確地表達。”

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句話讓對方的臉色愈加為難。魯豫這才明白，所謂的“嚴格按照流程”，是讓她逐字逐句照讀一份并不適合口語表達的稿件。

她最終拒絕了這一要求，并告訴對方，自己會準時出現，會尊重對方的內容和方式，但只能用自己的表達完成。

“這并不是我日常的狀態，但這是我想說的話。”她說，“哪怕你覺得我不好合作，哪怕后果不堪設想，我也認了。”

讓人愿意開口的能力

在魯豫的播客里，不止一位嘉賓提到：她似乎有一種力量，能讓人說出在別人面前很難講出口的話。

成都的新書分享會現場也同樣如此。不同于多數新書活動中圍繞作者展開的提問，當天讀者爭相拋出的，是一連串更私人、更貼近自身處境的“人生問題”——

我會過于把我身邊的人看成我的觀眾，過于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怎么辦？

當親人生命進入倒計時，除了哭與悲傷之外，我們還能做什么？

親密關系里，如何平衡自我堅持和為對方調節？

人生的停滯部分應該怎么度過？

甚至有讀者在拿到話筒的那一刻，并沒有提問，而是激動大喊：“我現在沒有問題，我就是感恩和祝福。感謝魯豫老師這么多年兢兢業業工作和付出，引發了我們太多太多的思考，給了我們太多太多力量。我希望魯豫老師別太累，希望魯豫老師一切都好！”

現場踴躍舉手提問的讀者

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魯豫有約》時，不少嘉賓與觀眾在節目中淚流滿面。如今，從那個標志性的黃沙發走出的魯豫，似乎將那種“讓人落淚”的神奇能力也一并帶走了。

在不同場合，魯豫都曾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她逐漸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采訪對象年齡越來越小，很多人也想向她尋求一些建議，希望聽到她的聲音。

“經常會有很多陌生女孩在我面前，一邊哭一邊跟我講。”她在早年的采訪中，曾形容自己是一個特別“堅硬”的人，但隨著這樣的時刻不斷發生，魯豫說，自己越來越珍惜這些交流的時刻。

不久前的一場活動中，她遇到一位品牌方的女性高管。聊天過程中，對方突然哭了起來，講述自己的不易。魯豫回憶說：“我想天啊，所有人居然都在我面前能夠完全卸下心防，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福氣和奢侈。”

這一神奇魔力，魯豫把它歸結為30余年來自己從未減少的“好奇”。

在每一次采訪前，魯豫都會極盡所能地對嘉賓做好全面的功課。她說，在之前做電視節目的時候，有一個概念叫“應看盡看”——是指在節目開始前，有多少資料就應該看多少資料。

雖然在互聯網時代，真正“窮盡”式地做功課已經不太現實，但魯豫會為每一份工作盡可能計劃出準備時間，只要能查閱到的資料她都會看一遍。再加之大量的閱讀，當魯豫坐在訪談對象面前的時候，她腦中幾乎已經建立了一座以對方為中心的資料庫。

聽《巖中花述》，會發現對談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魯豫和嘉賓聊著聊著，她便會精準地提起某一本書或某部電影；或是嘉賓隨口提起某一位作者，她都可以在第一時間精準地復述作品里具體的某個情節，甚至說貫口似的報出一連串復雜的人名或地名。

在充足的準備之后，她反復提醒自己的，仍然是“真實的好奇”。

她對自己的要求是，采訪時不帶任何預設，“當我們做足功課后，很容易期待他的回答符合你的語氣……不要有任何預判，不要評判對方，要懷著最包容的心態，非常平等和尊重的心態。”

前段時間，魯豫和作家朱天文進行了一場近2小時的新書對談。結束后朱天文說，謝謝魯豫，她一直這么看著我，讓我愿意對她的臉講這么多話。

“其實我并沒有說太多的話。”魯豫說，她只是讓對方感受到她的真誠和好奇，“當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能夠感受到對方真的想聽我說的話的時候，那種力量是完全不同的。”

她說，在幾乎每次工作里，自己都懷有誠惶誠恐的心情，內心帶著一些不確定，總覺得還有哪一點資料沒有看到。

但回頭看，她對這一份“不完美”顯得釋然很多，她說這也成為了她工作的魅力所在，“當你覺得自己太過手拿把掐，覺得‘此刻我穩了’的時候，未必做得那么好。”

一種仍在生長中的不確定

其實，對魯豫來說，“底氣”從來不是一種可以安放下來的狀態。

她很清楚自己在訪談工作中的優勢來自哪里。55歲的魯豫，早已不是當年在鳳凰衛視播報新聞的小姑娘。自2001年開播，延續至今的《魯豫有約》，讓她的面孔在屏幕中反復出現，也讓許多第一次見面的嘉賓與觀眾，本能地產生一種熟悉感。

“有時候并不是因為我有多么大的能力，而是時間太有力量。”魯豫說，32年的從業時間，讓很多人愿意在她面前卸下防備，“他們會為了這份安心，更多地敞開自己，這一點我非常明白。”

近幾年，魯豫以更頻繁和更多樣的方式，將自己放入公眾視野之中。

她出現在脫口秀節目上，對段子專業而精準的判斷，讓不少觀眾感到意外，也被演員們評價為“笑友團的天花板”。

她成為了一名譯者，在今年先后出版了譯作《替補：哈里王子自傳》和《年齡是一種感覺》。

她的播客《巖中花述》，單期最高收聽量超383萬，然后率先嘗試視頻播客，首期與易立競對談2個小時，播放量超480萬。

還有和竇文濤等老友接連錄制《圓桌派》，金句截圖在社交平臺上被反復轉發……

至此，人們對魯豫的印象不再僅僅停留在那張黃沙發。

魯豫在視頻播客上對談易立競

如魯豫多年好友竇文濤所評價的，她始終有著“想要比昨天更好的心氣兒”。魯豫說，她的底氣，總是處于“不斷失去又不斷擁有的過程”。

那是一種每天都在流變，甚至隨時可能消散的底氣。

面對擠滿商場中庭的讀者，她坦言，自己會度過一個特別愉悅、極有底氣的夜晚；但第二天清晨醒來，又會覺得一切歸零，需要重新開始。“它不斷循環往復，好像我需要一次次重新獲得底氣。”

她回憶起多年前采訪導演李安的經歷。李安曾告訴她：即便在家庭中，作為丈夫與父親，也需要每天努力，去贏得家人的尊重。

李安的話讓她深受觸動，“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每天失去，再重新贏得。”

這也讓魯豫逐漸坦然：即使底氣會瞬間見底，即使人生反復跌入黑暗，總會有新的事物再次點亮它。

她說，人生就是隨時隨地帶著脆弱、敏感與不堪，繼續往前走。即便觀眾對她的信任與喜歡，在她看來也并非理所當然——那只是對“今天之前”的魯豫的認可，“從這一刻起，到明天和后天，我依然要通過我不斷的努力，重新贏得大家的尊重。”

這種變化，隔著屏幕也清晰可見。

比如她曾在采訪中提到自己的“努力羞恥”。她打比方說，就像天鵝在湖面上游泳，所有人都在夸贊它的優雅美麗，但天鵝不會允許別人看見，湖面之下正奮力蹬著鵝掌，因為那是不美的。

而在這次新書分享會上，當讀者問她，在從容、自洽、成功、快樂這些詞中，哪一個更重要時，魯豫給出了與早年截然不同的回答。

她第一個排除的，就是“從容”。

“我努力的時候，面部表情可能就是吱牙咧嘴的。”她笑著說，“你得努力、你得成功，還要求姿態從容，這個事我真的做不到。”

曾經認同“天鵝論”的魯豫，在那一刻顯得格外坦率：“即便不從容，即便連滾帶爬又怎樣？從容，很多時候是我們對自己要求太高。”

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任宏偉 編輯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