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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奧斯丁(1775.12.16-1817.7.18)
今天是英國作家簡·奧斯丁誕辰兩百五十周年的紀念日。
過去一年中,各類紀念奧斯丁的活動層出不窮。2月,美國公共廣播公司(PBS)推出了四集連續劇《奧斯丁小姐》(Miss Austen)。奧斯丁的姐姐卡桑德拉為保護妹妹隱私,燒毀了大量后者的信件,該劇試圖重構這段歷史。3月,英國漢普郡喬頓村(Chawton)的簡·奧斯丁故居博物館(Jane Austen’s House)推出了精裝書《簡·奧斯丁年:紀念簡·奧斯丁誕辰兩百五十周年》(A Jane Austen Year: Celebrating 250 Years of Jane Austen)。全書采用日歷形式編排,將奧斯丁相關的圖片與文字片段松散地對應到一年中的各個月份。7月,牛津大學圣安妮學院高級研究員凱瑟琳·薩瑟蘭(Kathryn Sutherland)出版了新書《四十一件物品中的簡·奧斯丁》(Jane Austen in 41 Objects)。6月至9月,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Morgan Library and Museum)舉辦了特展“活躍的心靈:兩百五十歲的簡·奧斯丁”(A Lively Mind: Jane Austen at 250)。展出的物品包括卡桑德拉在奧斯丁去世時剪下的她的一縷頭發、1995年英國廣播公司(BBC)版《傲慢與偏見》中科林·費爾斯飾演達西先生時所穿的濕襯衫、奧斯丁本人記錄的小說收入賬目等等(關于展覽的詳細介紹可見Ruth Bernard Yeazell, “The Significance of Trivial Tings,”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September 25, 2025)。這些項目都致力于通過“物”來構建奧斯丁的人生,相信沉默的物件能在想象力的召喚下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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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公共廣播公司的電視劇《奧斯丁小姐》
簡·奧斯丁故居博物館出版的《簡·奧斯丁年:紀念簡·奧斯丁誕辰兩百五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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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薩瑟蘭著《四十一件物品中的簡·奧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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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特展“活躍的心靈:兩百五十歲的簡·奧斯丁”
今年也有不少奧斯丁傳記問世。6月,英國小說家伊麗莎白·詹金斯(Elizabeth Jenkins)初版于1938年的《簡·奧斯丁傳》(Jane Austen: The Biography)再版。在詹金斯筆下,奧斯丁的世界自成一體,溫柔恬靜。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英文系教授德沃尼·盧瑟(Devoney Looser)9月出版的《野性奧斯丁:離經悖道、叛逆不羈的簡》(Wild for Austen: A Rebellious, Subversive, and Untamed Jane)。盧瑟力圖挖掘奧斯丁生活和身后名中粗暴的一面。雖然她在小說中將殺人越貨懸置起來,輕描淡寫,但現實中,她卻被間諜、情欲、暴力、丑聞所包圍(關于今年出版的幾部奧斯丁傳記所呈現的不同奧斯丁形象,可見Madeleine Saidenberg, “Boots and Beastliness: Contrasting Biographical Portraits,”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December 12,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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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詹金斯著《簡·奧斯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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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尼·盧瑟著《野性奧斯丁:離經悖道、叛逆不羈的簡》
類似的對照也體現在今年出版的兩部奧斯丁圖像傳記上。4月出版的由珍妮·巴查斯(Janine Barchas)撰文、伊莎貝爾·格林伯格(Isabel Greenberg)繪圖的《簡·奧斯丁的小說人生》(The Novel Life of Jane Austen: A Graphic Biography),聚焦于簡·奧斯丁平靜生活中的三個關鍵時期:《傲慢與偏見》被拒稿,父親去世后投靠哥哥弗蘭克,成功出版《理智與情感》。這些特定片段展現了奧斯丁日常生活的紋理。相比之下,左翼出版社Verso在10月出版的《百納成錦》(Patchwork: A Graphic Biography of Jane Austen),則完整細膩地繪制了奧斯丁的一生,同時將其納入了更廣闊的世界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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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巴查斯、伊莎貝爾·格林伯格著《簡·奧斯丁的小說人生:一部圖像傳記》
《百納成錦》的作者是出生于1972年的漫畫家凱特·埃文斯(Kate Evans)。她先前已在Verso出版過革命家羅莎·盧森堡的圖像傳記《紅色羅莎》(Red Rosa: A Graphic Biography of Rosa Luxemburg,2015)、描繪法國加來難民營的紀實繪本《線索》(Threads: From the Refugee Crisis,2017)。最新這本《簡·奧斯丁圖像傳記》的靈感來自奧斯丁1810年與姐姐卡桑德拉和母親共同縫制的一床拼布被。這床棉麻質地的被子實物現藏于奧斯丁故居博物館,前述紐約奧斯丁紀念展亦懸掛了其巨幅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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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丁母女制拼布被,262 厘米 x 232 厘米,約1810年,奧斯丁故居博物館藏。
《百納成錦》借助這個織物將奧斯丁與美國南部的棉花種植園、英格蘭北部的紡織工廠、1798年起義后愛爾蘭織工的歷史聯結起來。全書虛實相融(a fictional account of factual events),奧斯丁書信與小說角色的臺詞交織在親友對話中,書后并附詳盡注釋,逐一標明出處。“我們正在制造鉆石,即那些由壓縮碳構成的閃耀晶體,它們是由我們所知的簡·奧斯丁生平中那些堅硬的事實凝練而成。”(第3頁)埃文斯筆下,奧斯丁的文字與親友圈的社會漩渦及宏觀歷史圖景緊密纏繞。而她充滿電影感的畫面更無比動人:那個未婚女子,風格大師,在無垠海天間舒展身軀,化作修長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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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納成錦:簡·奧斯丁圖像傳記》,[英]凱特·埃文斯著,Verso,2025年10月出版,240頁,25.00英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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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納成錦》內頁
經Verso出版社許可,我從這本二百四十頁的畫傳中選取三十余頁譯出,圖說簡·奧斯丁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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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5年12月17日,白雪覆蓋著史蒂文頓教區長的宅邸。寒霜在窗玻璃上勾勒出花紋。
奧斯丁太太本應在一個月前分娩,然而昨晚時機突至,雖無太多預兆,一切卻迅速而順利地結束了。
感謝上帝,奧斯丁太太產后一切安好,只是疲憊不堪。簡是她的第七個孩子,但不會是最后一個。她身著印度印花棉布短袍,以便更好地哺乳嬰兒。在接下來的六周產褥期里,她無需再穿束身衣。希利亞德太太為嬰兒掖好被角,拉緊床帷以防穿堂風,合上百葉窗,撥旺爐火,提起一桶不便明說的換洗衣物,領著年幼的卡桑德拉離開了房間。
又一個女孩。作為她姐姐卡桑德拉的現時玩伴,未來的伴侶。她將被命名為簡。
此刻,這件睡袍、這杯牛奶、這襲床帷和這張吱呀作響的嬰兒床,便是簡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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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結束后,另外三位家庭成員緩緩起身,抱著嬰兒走向洗禮池。三位年邁的遠房姨婆和表親,她們被精挑細選為教母,既因其豐厚家產,也因其風燭殘年。對奧斯丁家而言,這個孩子若能繼承遺產將大有裨益——可以說,這個家族最不缺的就是孩子,而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喬治·奧斯丁溫柔地抱著女兒,一邊解開她帽子的系帶,一邊低聲說道:“信仰堅定,滿懷希望而喜樂,深植于仁愛之中,如此她方能渡過這紛擾塵世的波濤,終抵永生之地……”
小簡沒有哭。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將這個孩子命名為簡·奧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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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一看到她,便急切地跑過去,一頭扎進她的裙擺里。但一雙有力的手把她拉開,利齊松開她的手指,擔心那廉價的棉布會被扯破。
簡尖叫起來。利齊臉紅了。奧斯丁太太嘖嘖搖頭。卡西明白了。
不久后,簡完全忘記了那件斑點連衣裙,也忘記了她的利齊。
“簡,別忘了你自己。”她學會了對利特沃斯一家優雅地點頭致意,而后轉身回歸自己的同類。她已領悟人生至理:激情必須克制。階級界限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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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奧斯丁坐在書房里,若有所思的面容映在凸窗上。
他是這個家的首腦。作為一家之主,同時作為上帝——天父——指定的代表,他是教區之長,是羊群的牧人。他被安置于英格蘭的這一隅,向人們灌輸那些他有責任倡導的良好準則。并且,以永恒獎賞的承諾,收取什一稅。英國國教是政治體的右臂,國王立于其首,財富通過其脈絡向上流動。一個人所能宣稱的與既定古老財富的聯系,決定了其地位。家族,紐帶。
當然,奧斯丁先生心想,上帝是英國人。由此我們領悟到我們統治其他種族的權利。那些在殖民地發生的竊竊私語……他們在說什么?人人生而平等?這顯然是謬論。
奧斯丁先生的職責并不繁重。定期與助理牧師、治安官及教區監督會面,一切事務盡在掌握。然而,要將八個(或是七個?)孩子培養至鄉紳階層的標準,所需開銷相當可觀,這遠遠超出了他那些貧窮教區居民的供養能力。還能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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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十二歲,卡桑德拉十五歲,她們的正式教育已告終結。奧斯丁先生的書架向她們敞開,任其自由探索。若她們有心向學,絕不乏途徑;若選擇懶散度日,也盡可隨心。給簡一本書,她便能終日沉浸其中。旁人同她說話時,她充耳不聞;時光流逝,她渾然不覺。究竟是何種啟迪心智的巨著令我們的女主角如此癡迷?莫非她選擇了某位道德大師的著作?抑或是一部精妙書簡集?再不然就是某位歷經磨難的高尚人物回憶錄,旨在以至理箴言喚醒心靈、砥礪意志?非也!這堆廢紙是什么!十二開的小冊子?帶插畫的扉頁?種種跡象都表明這竟是……一本小說!!!
小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認為無益于社會,甚至被斥為有害之物。無論年齡、無論身份,女性普遍沉迷于小說。這種墮落風氣無處不在。這些愚蠢卻危險的書籍隨處可見,令人側目。它們展示軟化心智的場景與觀念,滋養著一種虛妄的惰性,使思想易受謬誤侵蝕,心靈易遭誘惑俘獲。小說宣揚的是一種荒謬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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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簡的時代,小說既為私人消遣而作,亦為公眾表演而生。
當全家人晚間聚在一起時,朗讀常為談話增添生氣。這項技藝需要練習并備受珍視——必須注重語調的抑揚頓挫、重音處理、對語意走向的預判、清晰的表達方式以及良好的傳達技巧。簡在朗誦自己作品時的表現堪稱絕妙。當簡的筆尖流淌出源源不斷的俏皮文字時,史蒂文頓教區牧師住宅里總是回蕩著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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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2年秋。年方十六的簡正為她的社交首秀精心籌備。在此之前,這位少女始終是社交界的隱形人:缺席各類邀約,頭戴密實軟帽,舉止嫻靜,終日緘默。這一切即將改變。但首先,她需經歷一番抉擇的煎熬——禮袍鑲邊選何種樣式?發間羽毛如何點綴?鞋面玫瑰飾選用鵝黃還是寶藍?上等的愛爾蘭細布正縫制成層層襯裙。絲綢長襪?緞面手套?她徹夜難眠,在斑點薄紗與刺繡細棉布之間反復權衡。
為此場合,裁縫師的服務固然不可或缺,但簡與卡桑德拉服裝這出“戲”的精彩之處在于:她們常常親手縫制。“gown”一詞既指一段未裁剪的布料,也指成衣。一件禮服能讓人在上流社會通行無阻。一件禮服必須映照最新風尚。一件禮服是謎題,是挑戰,是執念。
夜幕降臨。簡的頭發抹了發油,夾了發紙,撲了香粉,摸起來又硬又怪。
她被攙上父親的馬車。(這是新近置辦的。他們家以前從沒能力負擔這樣的東西。)
“我看起來怎么樣?”
我毫不為我的女主角的虛榮心感到抱歉。若說在她這般年紀,有哪位年輕女士比她更缺乏想象力、更不在意取悅于人,我既不知曉,也永不愿結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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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勞埃德家的小姐們、比格斯家的小姐們與奧斯丁家的小姐們必須再度相聚。她們談論之前的種種際遇,極盡想象之能事地添油加醋,極盡俏皮之能事地歡聲笑語,而這些對于回味一場剛剛落幕的舞會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余韻。
1793年,鄉間宅邸的高墻之外,時代正經歷劇變。法國人處決了他們的國王。為阻止共和思潮蔓延,英國宣布參戰。法軍入侵迫在眉睫,王國緊急征召民兵戍衛疆土。在簡·奧斯丁此后幾乎全部的人生歲月里,英國都將與法國處于交戰狀態。亨利抓住時機應征入伍,成為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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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能人人都如此快樂?那是1795年,簡芳齡二十。正值圣誕佳節——這個源自愛爾蘭的節日總需要比平常更多的私人舞會來彰顯其特殊意義。一位極富魅力的年輕紳士攫住了簡的芳心。他面容討喜,縱非十足俊美,亦相差無幾。
心頭一陣愉悅的悸動!她雙眸閃亮,動作輕盈地應允了他的請求。她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
想象一下,那些最放蕩不羈、令人震驚的共舞與親密共坐的場景!簡聆聽著勒夫羅伊先生的言語,發覺他魅力難擋,自己也變得情難自持。
但可惜!湯姆有一、兩、三、四、五個姐姐。“……接著菲比、露西、凱瑟琳、伊麗莎白和薩拉都回到了朗福德的家中。我的家人對我寄予厚望……”像他這樣英俊的年輕人或許會獻殷勤,但他清楚自己必須為金錢而結婚。
簡用笑聲化解了尷尬局面。
“簡,我不得不提醒你要謹慎行事。若沒有足夠的財產支撐,這樣的感情將顯得極不理智,切莫讓自己卷入其中,也勿試圖將他牽扯進來。倘若他擁有應有的財富,我定會認為你們是天作之合。但現實如此,你萬不可任由幻想沖昏頭腦。”
“親愛的萊弗洛伊夫人,請不必擔憂。我對他毫不在意。況且,他有個嚴重的缺點——他那件晨衣的顏色實在太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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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前擺著“筆記本電腦”,那是一個表面光滑傾斜的紅木書寫盒。她從修長的抽屜中抽出羽毛筆,為墨水瓶添滿橡樹癭墨水。簡正在寫些什么呢?
……唯有那些展現心靈至高力量的作品,那些蘊含對人性的最深刻洞察、最精妙刻畫其多樣形態、最鮮活迸發機智與幽默的作品,方能以臻于完美的語言呈現于世。簡的作品已然蛻變,視野更為開闊,焦點更為凝聚,格局更為宏大,境界更為深遠。她已從荒誕走向了崇高。
她的處女作是《蘇珊夫人》。通過一系列書信,她勾勒出一個工于心計、表里不一的另類女主角形象——這是對風情女子力量的一次深入沉思。這部作品存在缺陷。蘇珊夫人的權謀手段過于直白。簡并未因此退縮,她草草拼湊了一個倉促的結局,便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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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莉諾與瑪麗安》這部后續作品中,簡·奧斯丁確立了她將在所有作品中反復運用并不斷完善的敘事框架。她集結了標志性的人物群像:必須有一對姐妹……一位缺席或失職的母親……一位善意卻糊涂的父親……一位并非乍看之下那般模樣的男主角……一個情敵……外加三四個其他家庭。
隨后,她將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鄉村小鎮。對于一位劇作家而言,這或許是個不同尋常的選擇,因為鄉村鄰里間的社交圈往往局限而缺乏變化。但簡的天賦恰恰在于對細節的精準把握。
起初,這部小說同樣以兩姐妹間的書信形式展開。但簡遇到了創作瓶頸——她筆下的人物開始對她說話。她聽見他們的對話,便急于提筆將那些言語捕捉到紙頁上。然而當寫信人事無巨細地復述許久前的對話時,敘事的可信度便顯得牽強。受范妮·伯尼新作《卡米拉》的啟發,簡徹底將故事改寫為第三人稱視角。一種令人愉悅的、帶有反諷不協的敘事聲音由此誕生,這無疑是種嶄新的創作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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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諾與瑪麗安》(非最終書名)是一部尚不完美的小說。簡在塑造人物時存在生硬的“講述而非呈現”傾向。這部作品是她針對當時“感傷小說”熱潮的反撥之作,因而帶有說教意味的道德訓誡,強調克制情感的重要性:埃莉諾·達什伍德的自我克制始終與妹妹瑪麗安的悲情形成鮮明對照。但這足以展現簡的天才,它與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她筆下的女主角所經歷的困境平凡而可信,正因如此,更顯動人。
小說伊始,達什伍德姐妹的父親去世,家族財產被限定繼承,她們只得仰仗同父異母的兄長約翰及其妻子的“慷慨”接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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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奧斯丁的下一部小說聚焦于階級議題。她塑造了一位家境尋常的少女,為其虛構了一位富可敵國的男主角,卻宣稱兩人地位平等。在小說極具開創性的開篇語句中,奧斯丁以戲謔筆觸探討了愛情與浪漫背后的經濟現實。
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
這樣的單身漢,每逢新搬到一個地方,四鄰八舍雖然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情如何,見解如何,可是,既然這樣的一條真理早已在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因此人們總是把他看作自己某一個女兒理所應得的一筆財產。
霎時間,讀者便被帶到了班納特家的早餐桌旁,談話正熱烈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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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一部關于語言力量的小說。女主角伊麗莎白·班納特并非憑借美貌、謙遜或財富,而是以她明亮的眼眸、自信與機智,吸引了條件優越卻性格內斂的達西先生。
在一個精心設計、高潮迭起的核心場景中,伊麗莎白·班納特對達西突如其來的求婚給予了斷然拒絕。她的言辭對達西先生產生了奇效。
這部最初名為“第一印象”的作品,開創了浪漫小說中最具影響力的經典模式——以女性視角展開的“冤家變情侶”敘事。假以時日,它將催生出無數效仿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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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7年8月,作品完成!奧斯丁牧師熱情洋溢地致信倫敦出版商托馬斯·卡德爾,提出愿自費出版……
但答復立刻來了:退回即拒。
簡對自己的工作缺乏遠見,面對拒絕時毫無韌性。判決已經下達:“不合格。”《第一印象》被擱置一旁。
為戰爭征收的新稅迫使奧斯丁一家放棄了馬車,而貝辛斯托克的舞會也日漸式微。簡已二十有二,不再是初入社交圈時那般鮮嫩動人、一進舞廳便能吸引目光的新秀。那個問題早已有了答案:她富有嗎?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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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德拉和簡并非愚鈍之人。她們完全清楚自己被帶離家鄉的緣由——目標在于吸引一位家境遠比她們優越的紳士。但與此同時,她們也深知自身條件的局限:身為鄉村牧師的女兒,既無豐厚嫁妝,又值青春漸逝之年華。就連巴斯城本身也已過了鼎盛時期。如今,真正時髦的人物更常出入于布賴頓,或是懷特島。
“一顆如你這般受傷的心,對婚姻恐怕難有太多向往。”
“確實不多,但你也清楚,我們終究是要結婚的。”
“我一個人生活其實也挺好的。偶爾有些同伴,參加幾場愉快的舞會,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要是能永遠年輕該多好啊!可是人總會變老,變得貧窮,還要被人嘲笑……”
“我確實失去了湯姆,但很少有人能與初戀共結連理。我不應因為一個人不是湯姆就拒絕他。”
“我不愿嫁給一個令人不快的男人。”
“我也不想。”
“但我并不認為有很多非常令人不快的男士。我想,任何性情溫和且收入優渥的男士,我或許都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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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3年春。一縷陽光穿透了簡的陰霾。亨利像所有軍人一樣交友廣泛,他利用自己的人脈為妹妹謀福利。他將《蘇珊》引薦給了倫敦出版商本杰明·克羅斯比父子公司。作品被接受了!簡欣喜若狂!
克羅斯比以十英鎊的價格買下了版權。這筆錢微不足道,但對簡而言,其象征意義遠勝黃金。她成為小說家的夢想正逐漸化為現實,簡為此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期待著接下來的發展……
她等待著。等待著。繼續等待著。她生活中一成不變的主題包括:她母親的病痛,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臆想的;在巴斯膚淺的社交圈中不斷結識新交;每位訪客六周停留結束時,必然戛然而止的相識。
等待。等待。十八個月悄然流逝……二十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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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間,奧斯丁先生名義上仍是史蒂文頓的教區長,詹姆斯則是他委任的副牧師。然而這份圣職隨他的離世而終結。再過三個月,他們住所的租約也將到期。奧斯丁夫人和她的女兒們即將無家可歸,且幾乎身無分文。家族中的男性們正商議如何妥善安置她們。
瑪莎·勞埃德的母親不久后離世,她便加入了這個由依附者和被忽視者組成的流動家庭,一同擠在特里姆街那間陰暗潮濕、煙霧彌漫的狹小住所里。
然而,《蘇珊》依舊未見出版跡象。六年過去,當另一家出版社推出同名小說時,簡確信她的書將永無面世之日。
“每一天都讓我更加確信,人性皆無常。無論是品德還是理智,都難以依賴。如果克羅斯比認為不值得出版,那他為何要購買它呢?”
“我越見識這個世界,就越對它感到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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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棉制品,正是這一驚人財富的源泉,使得孟加拉將滾滾財源傾注于大不列顛的懷抱之中。
這一年是1809年。簡的兄弟弗蘭克正護送一支東印度公司的貨物船隊。公司為表彰他的服務贈予他一千英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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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倫·黑斯廷斯遠赴印度追尋財富,“他個人的”財富。他變得如此富有,以至于能隨意贈予伊麗莎——一個甚至非其親生的孩子——一萬英鎊。這筆源自印度織工的錢財,遺贈給伊麗莎,婚后則歸亨利所有,而簡也可以動用它以擔保其出版事業。這些便是縱橫交織于社會經緯中的線索。1809年,黑斯廷斯先生在吃早餐,享用著溫室培育的荔枝和釋迦。他收到了伊麗莎的來信與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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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購得一些上等亞麻布,將其縫制成襯衫、襯裙及內裙。
“這愛爾蘭亞麻的質地雖不及我預期那般精細,但我付的錢與原先打算的一樣多,也就沒理由抱怨。每碼三先令。”
在她信中,“愛爾蘭”一詞實為亞麻布之代稱。愛爾蘭人只能織造亞麻,英國禁止他們出口羊毛。
被剝奪了土地、語言、森林與未來:愛爾蘭人民奮起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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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遭受殘酷鎮壓。
亨利·奧斯丁隨牛津郡民兵部隊被派往愛爾蘭維持秩序,負責起訴、拘留、驅逐、處決聯合愛爾蘭會成員。
“我將染紅我的襯裙,踏遍天涯乞食為生,直至雙親咒我命絕……愿我愛人平安歸去……”
于是,饑餓與大規模移民的場景就此鋪開。亞麻布構成了奧斯丁家族女性拼布被的襯底。愛爾蘭人就在那里,在背景里;未經裝飾,樸素無華,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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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簡有何干系?簡讀廢奴主義者的著作。她憎惡奴隸制,正如所有有良知的人應當做的那樣。但她的財富又如何能與他人撇清關系?達西先生建造彭伯利莊園時,難道沒有動用西印度群島投資的收益?他的朋友賓利先生——其財富來自商業貿易——那些錢難道沒有沾染童工的血汗?她書中英雄們夸耀的年進一萬英鎊:這些錢不會憑空而來。當法律虛構只需大筆一揮就能將人貶為財產、淪為商品時,想象與現實的界限何在?最早的奴隸法典正是英國人書寫:將人類定義為動產的法律條文。這是一次重新定義非人道的創意寫作。而后英國又發明了股份制公司這種奇特產物,將不可言說之事外包。商人冒險家們橫行全球:鄉村牧師與慈祥的老寡婦們安坐客廳購買股票、提供擔保。他們看不見血肉之軀。他們只看得見資產負債表上工整的股息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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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1809年。一位女子靜坐縫紉,她擁有無與倫比的才華。她編織故事,紡出紗線;每一段都是愛的篇章。然而,她始終未婚。她將永遠被稱為老姑娘。縫紉間,她吟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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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重新拾起《埃莉諾與瑪麗安》的手稿,這是她最早的作品。她重讀并調整了結構,用縫紉針將各部分別在一起。然后她為它起了個新名字:“理智與情感”。
亨利,如今已是倫敦一家銀行的老板,再次行動起來為簡尋找出版商。這一次,他提供了資金支持。《理智與情感》由托馬斯·埃杰頓接受出版,采用委托模式,費用由作者承擔。計劃印刷一千冊。這是一場巨大的財務冒險。如果書籍滯銷,簡將無力承擔這筆費用。1811年4月,簡前往亨利處校對她即將問世的首部小說的印刷樣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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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1年2月。在安排《理智與情感》出版并修訂《傲慢與偏見》手稿的同時,簡開始著手創作一部全新的作品。簡的新小說確實與眾不同,沒人能指責它過于輕快明麗。她明確為出版而寫作,表面上,《曼斯菲爾德莊園》頌揚謙遜與美德。然而從簡的無意識中,以及她的筆端,更暗黑的題材悄然浮現。
簡勾勒了一個孩子的肖像,一個女孩,一個窮親戚,范妮·普萊斯,她被從家中帶走,去與富有的叔叔一家同住。她被困在一個一切都不對勁的家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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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4年1月。河流冰封,道路難行,大雪紛飛,層層堆積。簡坐在爐火旁,心中滿溢著自得其樂的思緒,感到無比幸福。
《曼斯菲爾德莊園》已被接受出版(按傭金制——埃杰頓未提出購買版權),簡面前又攤開了一沓嶄新的空白稿紙。
“我將塑造一位女主角,除了我自己,恐怕無人會真正喜愛她。”
愛瑪·伍德豪斯,俊俏聰慧,家境殷實,仿佛集世間恩寵于一身,在將近二十一年的歲月里鮮有煩憂。她處境中堪憂之處,在于過于隨心所欲的支配力,以及稍顯自視過高的性情。她的勢利、自滿,加之早年喪母的經歷,使其性格與境遇竟與范妮·奈特如出一轍。
主人公是奈特利先生,比愛瑪年長十六歲。這對伴侶以成熟、務實的愛情觀,通過爭論、傾聽和良好協作展現了彼此的契合,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們尚未考慮愛情之前。……當其他人紛紛催促和建議時,奈特利先生和愛瑪僅用寥寥數語便敲定了一切。
愛瑪對她那位喜劇般脆弱的父親伍德豪斯先生有著深深的依戀。這是一個關于父愛與父輩形象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本書是對奧斯丁先生的致敬,他雖已離去,卻從未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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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愛瑪》中,奧斯丁將其自由、間接且充滿諷刺的敘事手法推向新的高度。一如既往,故事圍繞女主角的種種不幸展開,但此次視角如此貼近,我們幾乎能聽見她內心的聲音。
而愛瑪對自己故事的敘述并不可靠——她連自己的感情都弄錯了。直到第四章,她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愛情。
表面看來,這本書是一部溫文爾雅的世態喜劇。深層之下,暗流涌動。
愛瑪對這些事件一無所知,因此我們只能事后通過間接的方式了解這場戲。正因如此,重讀這部小說時會發現一個全新的故事。手法堪稱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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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當然在著手另一部小說。她當然會這么做。一旦創作熱情被點燃,便難以輕易熄滅。她于1815年8月8日提筆,至1816年8月6日完成這部作品。幾乎整整一年時間,鑄就了她最完美、最莊嚴的著作。
《勸導》,一部秋日漫步的小說。對逝去愛情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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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年1月。簡依然做著長久以來她一直在做的事——寫作。有時她虛弱得只能握著一支鉛筆,倚靠在枕堆中,卻仍堅持寫下去。
《桑迪頓》是一部奇特而狂熱的作品。如夢似幻,視角不斷變換。
那些所謂的病患其實不過是些疑病癥患者。主人公(或者說反英雄?)是一個因閱讀小說而心智扭曲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桑迪頓》中,奧斯丁塑造了她的首位黑人角色。
但我們注定無法知曉她對自己造物的最終構想,因為歷經十二個坎坷的章節后,疾病擊垮了她。她擱下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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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又度過了七周時光。卡桑德拉始終陪伴在她身旁。
6月悄然步入7月,簡的腦海里一直思索著溫徹斯特當地圣徒圣斯威辛的故事。
“據說,若圣斯威辛節那日下雨,雨便會持續四十個日夜。而今,這雨已遠不止四十日。我們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我們的圣人如此不悅?”
圣斯威辛節是7月15日。這天下了雨。簡看到馬車載著紳士們前往溫徹斯特賽馬會。她為此創作了一首簡短而完美的詩,口述給卡桑德拉。
三天后的黎明時分,她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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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導》與《諾桑覺寺》(原名《蘇珊》)于1817年12月以四卷本形式在作者逝世后出版。該版本僅印刷一次,最后數百冊作為尾貨折價處理。1832年,出版商理查德·本特利以二百五十英鎊購得奧斯丁全部六部當時已鮮為人知、絕版多年且風格略顯古舊的小說版權,將其以廉價單卷本形式重新刊印。這些作品自此長銷不衰。
親愛的簡,她的一生并非波瀾壯闊。她不求名也不圖利,性情極為平和,從未說過一句急躁、愚蠢或尖刻的話。她自身近乎完美,達到了人性所能及的極致。這幅肖像畫呈現的是一張非常討人喜歡、甜美的臉龐。雖然不太像她本人,但公眾無從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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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奧斯丁長什么樣?
這是圖像傳記作者思考的起點。我們自以為從十英鎊紙幣上熟悉的形象中認識了簡·奧斯丁的模樣,實則不然。唯一經過認證、展現奧斯丁面容的肖像,是卡桑德拉繪制的這幅微小、未完成的水彩素描。
在《英格蘭史》中,卡桑德拉對蘇格蘭瑪麗女王的描繪,也很有可能畫的是簡。
我通過綜合所有這些畫像,連同她父母及兄弟姐妹的肖像與照片,形成了對簡的理解。尤其讓我深受啟發的是同時代人富爾沃·威廉·福爾1838年對簡的這段記述:
她生得標致——確實標致——容光煥發,雙頰暈染著生動的紅暈,像個娃娃——不,這比喻全然不妥,因為她眉眼間流轉著如此豐富的表情——她更像個孩子,十足的孩子氣,活潑靈動又妙趣橫生,待人極為親切,惹人萬分憐愛。
“像個娃娃”意味著她與哥哥愛德華一樣,有著小巧的嘴巴和圓潤粉紅的臉頰。她那雙使面容顯得“格外聰慧”(《傲慢與偏見》第六章)的秀目,則與哥哥亨利頗為相似。
她的鼻子像她哥哥弗蘭克一樣呈鷹鉤狀——盡管某些肖像畫中刻意弱化了這一特征——并且她繼承了哥哥的鵝蛋臉型。
此外還有兩幅未經認證的肖像:賴斯肖像畫,根據奧斯丁家族說法畫中人物是簡;以及伯恩肖像畫,這是一幅近期發現的鉛筆素描,背面標注著“奧斯丁小姐”。出于各種原因,有人認為這些并非簡·奧斯丁本人,但將它們與卡桑德拉的素描進行對比后可以發現,這些畫像很可能描繪的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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