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世間的事,原是不能只看皮相的。
譬如說那高鄰待客,捧出好茶好飯,外人見了,總道是主人家慷慨仁厚。卻不知那殷勤背后,或惦著舊日的一飯之恩,或盤算著明日借斧伐薪的便利。
東邊大戶對南鄰小邦的照拂,是另有一番深意的。這照拂,斷不是為了那當下管著柴米油鹽的管家,也未必全為了那院里赤腳耕作的憨實佃戶;倒是為了那早已退居后院、只頂著個虛名老太公的一位舊相識,連帶他那一家子識得大體、曉得恩義的后人。這話,初聽有些刻薄,細想卻似那陳年的紹興酒,入口雖澀,回味起來,竟滿是現實的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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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說起這南鄰小邦,喚作柬埔寨的,也有一段斑駁血淚的舊賬。
數十年前,強鄰壓境,鐵蹄踏破了宮闕的寧靜。那時節,一位被尊為國父的老太公——西哈努克親王,只得飄零在外,眼看著故園烽火連天。而那趁亂坐上管事椅子的,便是喚作洪森的一位了。他的來歷,坊間私下議論,總不免叫人想起古時那些“兒皇帝”的故典,或是近世那等引狼入室、沐猴而冠的角色。這比喻固然不雅,然而歷史這位先生,有時偏偏愛開這般殘酷的玩笑。強鄰的兵,在那片土地上足足駐了十年,十年里,兄弟鬩墻,彈丸之地竟成了修羅場,直到天光微亮,外頭的看客們覺著膩煩了,出來喊幾聲“住手罷”,那硝煙才漸漸稀薄下去。這位洪管家,倒是機警得很,覷著這個空子,趕忙向著漂泊在外的老太公,遞出了和解的言辭,眼角眉梢,竟也擠出幾分愧色與恭順來。
(三)
東邊的大戶看了,捻須不語。心里忖度著:這管家,行止固然有虧,根底也未必干凈,可如今這局面,硬要掀翻了桌子,怕是誰也吃不成飯。
更何況,那后院里顫巍巍站著的老太公,是自己幾十年的舊交,總得給他留幾分體面,存一個安身之所。于是,便也微微頷首,算是認了這既成的事實。老太公的虛名尊位保住了,那管家的實權,大戶也就只好捏著鼻子,暫且忍下。這般的隱忍,哪里是歡喜,分明是看在故人面上,吞下的一枚苦果。若是有年紀的人,大約還能記起,不過二三十年前,新聞紙里提起這位洪管家,那字里行間,何嘗有過半句溫存?多是冷眼旁觀的記述,甚至不乏警醒之詞。可見世事之流轉,人心之權衡,往往系于一線,而非定于黑白。
(四)
這小邦的規矩,也頗有趣。
頂著一個“王國”的名號,那王冠的傳承,倒不全憑血統。他們設了一個“王位委員會”,由幾位有頭有臉的貴人聚在一處,好似唱票一般,從那幾個王族支系里,揀選出一位來做國王。安東、西索瓦、諾羅敦,三支并立,看似公允。如今在位的那位西哈莫尼國王,年逾古稀,卻仍是孑然一身,身后并無子嗣。這本是一樁懸案,也是一步險棋。明眼人都瞧著,那洪管家,以及他所把持的委員會——九個位子,倒有五六個是他自家或心腹坐著——此刻心里轉著什么念頭。若還有些許顧全大局的“聰明”,便該循著舊例,從那諾羅敦家族里,再尋一位名字里帶著“西哈”字樣的體面人,將那虛冕奉上。如此,或可再換得幾十年的風平浪靜,大家面上都好看。
(五)
人的欲念,恰如野草,得了些雨露,便要瘋長。
那管家的椅子坐得久了,便覺著那后院的王冠,似乎也并非遙不可及。眼見著自己年歲日高,來日無多,那頂象征著“正統”的冠冕,怕是成了心頭一塊癢處,不撓不快。于是,暗里的盤算便漸漸浮到面上來。怎樣才穩妥呢?單靠自家的力氣,終究心虛。便想著引一位更遠的豪強——大洋彼岸那位山姆叔——進來,以為奧援,借他的勢,來制衡近旁的大戶。這心思一動,行止便不同了。先前那點“臥薪嘗膽”的隱忍姿態,也懶得再裝,竟開始撩撥近鄰,在東南一帶攪動渾水,無非是想把這池子攪亂了,才好摸魚。那山姆叔是何等角色?無利不起早的。洪管家自家幾個兒子,早早送到他那里念書鍍金;前些時他麾下一位姓陳的干將,又被山姆叔拿了把柄,辦得狼狽。這幾條線頭一串,里頭的勾連,便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怕是已有千斤的重擔,壓在了洪管家的脊梁上,由不得他不往前趟這渾水。
(六)
可惜,算計雖精,時勢卻不由人。
早先謀劃的那條能牽動地氣的運河,不知怎的,竟悄無聲息地停了工。這一停,東邊大戶的臉色,便如那黃梅天的陰云,沉沉地壓了下來。大戶心里明白:一個不聽話、又不能帶來實惠的鄰居,還有什么“價值”可言呢?如今這般上躥下跳,硬要生事,甚至揚言要掀開某些見不得光的園子的底細,不管那底下是誰,這般行事,已是自絕于人了。這哪里是求生,分明是作死。我看那洪管家,如今已是騎虎難下,進退維谷。那山姆叔許是捏著他性命攸關的把柄,逼他出來攪這一趟渾水。成了,山姆叔得利;不成,也能惡心大戶一臉灰。只是這火中取栗的勾當,栗未到手,手先燙焦,怕是注定的了。
(七)
東邊的大戶,平生最重“信義”二字,尤其是對老朋友的后人。
當年對西哈努克老太公的情分,豈能因時光流逝便拋卻?若是諾羅敦家的子孫,在堂堂正正的選舉中落了敗,那是時運不濟,無話可說。但若有人要以陰謀詭計,行那篡奪之事,欺侮故人之后,這便觸動了根本的底線。大戶可以忍耐一時的權衡,卻絕不會坐視根本的道義被踐踏。倘真有那么一日,那管家或他的兒孫,膽敢將手伸向那本不屬于他們的王冠,那么,我敢斷言,那便是柬埔寨天地翻覆、開始清算舊賬的時辰了。
(八)
古語有云:“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罷了,夜正長,路也正長。我們且擦亮眼睛,看這幕戲,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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