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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31日夏明遠與夫人朱靜馨在家過春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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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夏明遠先生與女兒夏效剛在天津美術(shù)網(wǎng)
我的父親夏明遠,生于1912年9月25日,逝世于2015年1月6日,一生跨越一個多世紀,歷經(jīng)了民國時期、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文革、改革開放等國家社會的演進、動蕩、變革與發(fā)展過程。父親一生歷經(jīng)坎坷,但無論是在文革被遣返期間,還是后來迎來的改革開放大好時光,從未放棄自己心愛的畫事,秉承傳統(tǒng),筆從心意,創(chuàng)作不輟,形成“清新樸拙”的獨特畫風。他的藝術(shù)成就除了自己的執(zhí)著努力,用他老人家的話說還“多虧有內(nèi)人朱靜馨的理解、默契”。我母親朱靜馨,北京人,滿族,出生于沒落的滿清貴族家庭。父親一心專注于他的繪畫、讀書、作詩的世界,所有的日常起居都由母親悉心照料。
2009年,母親突發(fā)腦梗塞落下了言語不清的后遺癥,這樣,在父親的晚年時光,陪他說話、聊天,傾聽他創(chuàng)作心得等思緒的任務(wù)就落在我的身上,在這其中,我經(jīng)常會聽到父親談起他童年時光、上海美專上學時代、和陳獨秀交往的一些往事以及參加文史館、民主同盟的經(jīng)歷,那些久遠的往事,現(xiàn)在想來,匯成了他老人家求索、創(chuàng)作的清晰脈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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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在上海美專
一、父親眼中的上海美專
父親1912年生于安徽懷寧縣小市港鎮(zhèn)夏恒莊,名顯漢,學名明遠,別字鑒清。祖父進筠,字竹樓,民間文人,著有詩集和《左轉(zhuǎn)》注釋。父名登岳,母親程氏。父親在6歲至14歲時一直跟隨祖父竹樓公學習文化,讀《四書》、《五經(jīng)》,并開始自習國畫。15歲時就讀于懷寧縣立初中,開始和從日本歸國的宋南谷老師學習中國畫。1930—1935年,父親先后就讀于上海美專成美中學及上海美專,那時的經(jīng)歷是他晚年一個經(jīng)常被提起的話題,他經(jīng)常回憶起上海美專的老師、同學、在上海美專所學過的課程。父親1932年從上海美專成美中學畢業(yè)后,考入上海美專藝術(shù)教育系。據(jù)父親回憶當時的上海美專辦學規(guī)模已經(jīng)非常壯大,他記得有三個校區(qū),分別在西門斜橋徐家匯路口、西門方斜路、斜橋西首藍維藹路這三個地方,當時學校好像有七個學系兩個學科,七個學系大概是:國畫系、西洋畫系、音樂系、工藝圖案系、雕塑系、圖案音樂系、圖案手工系,兩個科分別是圖畫音樂專修科和圖案手工專修科。據(jù)父親回憶,當時上海美專在極盛時代,學生有1000多人,是全國招生,他記得的校友、同學中有沈逸千、魏猛克、王麥桿、李立民、蔡若虹、王琦、姜煥等。
父親說,在上海美專上學期間,學校有各種畫派、畫家來任教和示范,學校也邀請社會名流到學校演講,在學期間受到中西文化熏陶。劉海粟老校長提倡發(fā)揮學生個性,注重學生創(chuàng)造力培養(yǎng)。當時上海美專有十幾個“專家教室”,學生可以按照自己興趣自由選擇,父親記得有“海粟教室”、“亞塵教室”等。他還記得當時的上海美專成立了各種學生社團,他自己當時參加的M木刻研究會,成員有金篷蓀、陳葆真、王紫平等,當時上海美專的各個學生社團活動非常活躍。他老人家回憶,當時上海美專已經(jīng)是男女同校,這在當時也是不容易的,父親的表姐姜煥也就讀于上海美專音樂系。他記得當時在上海美專,老師是不容許照本宣科的,學校倡導(dǎo)“因材施教”。父親晚年回憶起上海美專的教學和學生社團,覺得是一種辦學改革,使學生們枯燥的學業(yè)變得生機盎然,激發(fā)了學生的學習熱情。他記得當時上海美專還有研究機構(gòu)——如繪畫研究所,是培養(yǎng)藝術(shù)高級人才的機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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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左一)在青年時代
說到在上海美專上學的事,父親常說起他的老師黃賓虹,他們是老鄉(xiāng),黃賓虹老師和陳獨秀又是至交,安徽人把老鄉(xiāng)之間的鄉(xiāng)情都看得很重。父親在1932—1935年在上海美專上學時,受一個老鄉(xiāng)囑托去看望當時在上海居住的黃賓虹,父親聽家鄉(xiāng)人說賓老博學、通畫史、畫論。黃賓虹先生對這個懷寧來的、又在上海美專就讀的老鄉(xiāng)也高看一眼,經(jīng)常邀請父親來家吃飯,后來父親就成為黃賓虹先生的入室弟子了。父親一生受黃賓虹老師影響至深,他回憶說“剛進入上海美專時,黃賓老還不在美專任教。大約是他上學的第二年,黃賓老就開始在上海美專授課了,教授中國畫、中國繪畫史、中國繪畫理論等課程,當時的黃賓老大約快70歲的樣子。”他記得,黃賓虹老師經(jīng)常說“畫畫也要有過硬的國學底子,不懂的不認識的要經(jīng)常查一查典籍。” “光在紙上畫并不完整,還要在畫中題詩、題跋,詩和跋的內(nèi)容要和畫中的景色對應(yīng),這樣才是一幅完整的畫作。”在上海美專上學期間,父親一般是每隔半個月左右,要去黃賓虹老師家“交作業(yè)”,還有按父親的話說替老師“做些雜事”。老師治學嚴謹?shù)淖黠L對父親影響深遠,就拿查典籍的習慣來說,因為父親每天都讀書,只要碰到不認識、不確定的字,就會一轉(zhuǎn)身從身后的書柜中拿出《新華大字典》查一下,凡是題畫、作詩時遇到拿不準的字或韻律,都會查《詩詞格律》等工具書。我很小時起,就常常看到父親在創(chuàng)作、閱讀之中,埋頭手捧工具書翻查的樣子,無形中我日后在教學研究中、教案寫作中也養(yǎng)成這樣的意識。父親的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老人家去世的前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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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和上海美專老校長劉海老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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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和上海美專老校長劉海粟先生
對上海美專當時的昌盛,父親回憶說陳獨秀老先生曾和父親談起過。一是因為當時的校長劉海粟思想開明,盡管他本人當時沒有留過學,但建校之初,就聘請了很多從歐洲、日本回來的人擔任教師,當時學校的風氣非常之開明。另一個原因,據(jù)陳獨秀老先生說“上海美專是私立美術(shù)專科學校,蔡元培任當時的教育部長,蔡元培對育人的理念提出‘德、智、體、美’并重發(fā)展。陳獨秀告訴父親,“劉海粟對蔡元培非常敬仰,一直關(guān)注蔡元培在德國所著的《中國倫理學史》,蔡元培的人格魅力及其學術(shù)見解,使年輕的劉海粟受益匪淺,并影響劉海粟后來的成長之路”。又說“蔡元培看重劉海粟勇于創(chuàng)造的革新精神,因此在了解到上海美專辦學過程中的資金不足,曾以在教育部立案的形式幫助解決上海美專辦學資金困難的問題”。陳獨秀說“劉海粟和蔡元培感情深厚,非常崇拜其學養(yǎng),蔡元培也是當時上海美專的精神導(dǎo)師,蔡元培曾為上海美專撰寫校訓(xùn)‘誠實’和‘閎約深美’的治學牌匾,還為上海美專譜寫過校歌。1919年,上海美專成立學校董事會,邀請蔡元培擔任董事會主席,改革教學內(nèi)容、提高教學質(zhì)量。”
從晚年父親的敘述中,能感覺到上海美專及上海美專成美中學的這段時光,給他老人家留下一生中刻骨銘心的記憶,也能感到父親對劉海粟老校長的感念。在1994年,上海市政府特意為劉海粟老校長舉行的百歲生日慶祝之際,他和老同學王麥桿叔叔還千里迢迢趕到上海,父親還特意作畫為劉海老慶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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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建平油畫:《陳獨秀和新青年雜志的編輯們》
二、父親眼中的陳獨秀
父親眼中的獨秀老智慧、俠骨執(zhí)著。1938年父親從上海美專畢業(yè)三年后來到四川江津,在當?shù)赜龅讲簧侔不绽相l(xiāng)。據(jù)父親晚年回憶,獨秀老年長父親33歲,也是安徽安慶人,當時為躲避戰(zhàn)亂顛沛流離來到四川江津,通過安徽懷寧老鄉(xiāng)鄧仲純認識了也在江津的開明紳士鄧鶴年和鄧燮康叔侄,自此就住在鄧燮康先生家。鄧家非常敬仰陳獨秀先生的學識和人品,獨秀老的日常起居都由鄧家照料,直到1942年陳獨秀逝世于江津鶴山坪石墻院鄧家中,享年63歲。父親晚年回憶起鄧家時,提到鄧家在江津有非常大的藥鋪,有很大的買賣。父親當時在位于江津的國立九中教授美術(shù)及美術(shù)史,和鄧家經(jīng)常走動關(guān)系非常好,每個周末都會去鄧家,也因此認識了獨秀老。父親說,陳獨秀的親生父親在他很小時就去世了,后過繼給他的叔父陳衍庶。父親聽鄧家人說陳衍庶老先生是光緒年間的舉人,在當時安徽也是有名的畫家,一生嗜好墨翰、尊碑崇筆,擅長詩詞歌賦、書法,喜歡收藏字畫古玩。也聽鄧家人說獨秀老的叔父是“舊官僚”,而陳獨秀提倡新文化,對舊官僚有些偏見。父親在晚年回憶中認為,獨秀老的叔父對獨秀老在美術(shù)素養(yǎng)方面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父親說獨秀老和當時的畫界,像黃賓虹、劉海粟及上海美專畢業(yè)去法國的潘贊化夫人潘玉良等,關(guān)系都非常好。
在江津時,后來每周在鄧家見面,父親也經(jīng)常給獨秀老帶去報紙、雜志等,每次見面他們都會談?wù)撛姇⒗L畫之事。父親回憶“陳獨秀和黃賓虹曾為同事(好像是‘安徽公學’)。獨秀老曾說過“他和黃賓虹在安徽公學同事時關(guān)系情同手足,當時一起談革命,夜晚時倆人關(guān)起門來臨摹山水畫”。當時,父親除擔負日常教學,也一直堅持作畫,當時畫的主要是版畫,也有山水畫,獨秀老就經(jīng)常會對父親的“作品”進行點評,有時甚至是嚴厲批評。父親說陳獨秀不喜歡“媚俗”作品,曾說“首先要革王畫的命”。陳獨秀認為王畫“臨、摹、 仿、 撫”四大本領(lǐng),是在重復(fù)古人,根本沒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是留在畫界最大的惡影響,陳獨秀認為創(chuàng)作應(yīng)該融入“洋化寫實”的精神。父親說陳獨秀曾經(jīng)寫過一篇《美術(shù)家再往何處遁?》的文章,主要是提出當時美術(shù)家缺乏創(chuàng)新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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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夫婦和陳獨秀孫女陳長璞拜謁陳獨秀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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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和夫人朱靜馨、女兒夏效剛拜謁陳獨秀先生之墓
在江津,獨秀老知道父親畢業(yè)于上海美專,經(jīng)常提到他的至交劉海粟。獨秀老說他和劉海粟相識于“五四”之前,當年他創(chuàng)辦《新青年》,吹響了新文化運動號角;劉海粟則建立“上海美專”,按獨秀老的話“劉海粟是開拓了視覺領(lǐng)域革命”。上海美專成立10周年時,劉海老特意邀請陳獨秀至該校演講。獨秀老說過上海美專首破男女分校舊例,第一個開始使用女子人體模特的學校,這些都是“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產(chǎn)物,也是劉海粟受他(按:陳獨秀)以科學、民主改造中國思想影響后,大膽變革的結(jié)果。獨秀老還和父親說到過他(按:陳獨秀)在上海法租界遭逮捕,劉海粟聞訊后,因為和獨秀老的關(guān)系,也受當時國民政府及蔡元培等的囑托,參與營救陳獨秀,當時找的是上海灘頭面人物李征五,為爭取獨秀老的獲釋起了重要作用。獨秀老經(jīng)常提起此事,看得出感激之情。獨秀老曾說“當年劉海粟從歐洲歸國,蔡元培特意為劉海粟設(shè)宴洗塵,他倆一見面,興奮地握拳輪擊對方,激動不已”。在陳獨秀第五次被逮捕的第三年,劉海粟又因是無黨派身份,受蔡元培委托,去監(jiān)獄看望。獨秀老記得當時劉海粟帶了書籍和生活用品,見面第一句話“你真?zhèn)ゴ螅 眲⒑K诳赐惇毿銜r經(jīng)常帶著作品去,請獨秀老題跋。父親說“不知現(xiàn)在經(jīng)過獨秀老題過跋的畫還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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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孫女陳長璞來津看望夏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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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和潘贊化
另一個獨秀老在江津提到過的人是潘玉良。潘玉良原名陳秀清,童年時被賣至安徽蕪湖流落風塵,1913年,潘玉良與新任蕪湖海關(guān)監(jiān)督潘贊化邂逅而被贖出。此舉為當時社會很多人士不解,陳獨秀則認定為正義之舉,力挺潘贊化。潘贊化和陳獨秀是同鄉(xiāng)并同學,有意思的是潘贊化后來就職聯(lián)合國救濟總署,父親還和潘老先生共過一段同事。讓父親印象深刻的是,潘贊化先生一天只吃一頓飯,身體還特別好,人也高大威猛。據(jù)父親說,潘贊化和潘玉良結(jié)為伉儷時,唯一的證婚人和來賓就是陳獨秀和夫人高君曼,潘玉良的名字也是經(jīng)過陳獨秀的提議,由潘遇良改為潘玉良的。父親回憶獨秀老說,潘玉良也是由獨秀老介紹進入上海美專學習的。
關(guān)于獨秀老、關(guān)于四川的江津,在父親晚年的談話中,經(jīng)常反復(fù)提起,我能感覺到父親對獨秀老的敬佩和懷念。以后的日子,只要父親、母親回安徽,無論行程多么緊張,都必定抽空去拜謁獨秀老的墓地。母親回憶每次拜謁,父親都會面對獨秀老的墓碑,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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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夏明遠落實政策重回天津美術(shù)學院。
三、父親眼中的中國民主同盟
父親于1949年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聽父親說,當時主要是受安徽老鄉(xiāng)章伯鈞的影響。父親對民盟印象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在1949年的北京飯店,由章伯鈞先生領(lǐng)銜,忙于創(chuàng)辦《光明日報》這件事。因為當年的這段經(jīng)歷,我覺得父親對章伯鈞先生很是敬佩,情感也非常深厚,以至于后來章詒和出版的很多書,父親都讓我?guī)退灰毁I來細讀。
另一件讓我記憶猶新并對我影響之深的事情,是我記得在剛改革開放不久的1984年,在天津老政協(xié)禮堂舉辦了一次天津民主黨派成員參加的一個舞會,忘了當時父親為什么要帶我去參加,但記得當時場面典雅,參加者都是知識界人士,舉止風度儒雅,睿智禮貌,顯得非常有學識修養(yǎng)。從那次舞會后,民主黨派人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心向往之,這也許就是后來我成為一名九三學社成員的最初緣由吧。
父親說過,民盟是積極參政議政,為祖國建設(shè)盡自己力所能及,父親一直也是這樣做的。1982-1987年,受中國民主同盟天津市委員會委托,父親出面與同行、同好共同籌備全國民盟盟員美展,在北京、安徽、浙江、江蘇、上海等地組織美展作品。當時國家剛剛改革開放,畫展還較少,民盟組織的美展對促進尚在恢復(fù)之中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進一步發(fā)展,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也正是在這次活動中,父親與吳作人、劉開渠、陳秋草、張雪父、鮑加、賴少奇、沈鵬、陶一清等同仁再次會面,父親也一直是中國民主同盟天津民盟畫院的名譽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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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夏明遠先生進營房慰問駐津子弟兵
在父親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多次得到全國民盟、天津文史館、天津市民盟各級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1987年“夏明遠作品展覽”是父親在歷經(jīng)文革后,重返美術(shù)學院后的第一次個人展覽,記得當時展覽盛況空前,畫展開幕式是由中國民主同盟天津市委民盟領(lǐng)導(dǎo)主持,天津美協(xié)主席秦征講話。2011年,父親“百歲”之際由天津市文史館、安慶市政府、天津美術(shù)學院共同主辦的“夏明遠藝術(shù)創(chuàng)作回顧展”,天津文史館及天津市民盟領(lǐng)導(dǎo)出席了開幕式,并參加了“夏明遠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討會”。2015年1月爸爸去世后,市文史館及市民盟領(lǐng)導(dǎo)又前來慰問、吊唁,并參加了父親的追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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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在創(chuàng)作中。(2013年7月)
四、父親眼中的山水畫
自上海美專工藝圖案系受到學院派系統(tǒng)訓(xùn)練之后,在其一生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和教學中,父親閱讀了大量畫史畫論,特別是山水畫史畫論。他深入研究中國畫歷史和技法的演變與發(fā)展。
他在畫集自序中闡述了“中國畫之三大分科,人物畫最早,山水畫次之,唐末五代以來,山水居首,乃有其社會原因。魏晉以降,社會動亂,階級斗爭激烈,人們心向隱逸,山林乃最好的地方。所以郭熙在《山水訓(xùn)》中說:“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隠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疆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顧而不得見也。”按以上所說,系說明山水的大自然,既超越塵俗,而又涵融豐富。故能成為人的精神解放,安頓之地。此乃山水畫得以成立之基本原因”。爸爸認為中國畫的發(fā)展,唐末、五代以來,山水居首,歷代畫論也主要在山水,歷代的畫法、畫風、畫派演變也主要在山水。中國古代繪畫,中華民族的精神形之于繪畫,也以體現(xiàn)在山水畫上最為清晰。
“中國畫如何創(chuàng)新?”是父親在創(chuàng)作中必須面對,也是他經(jīng)常思考的問題。他說這個話題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就被社會提出,有不少人士在這方面發(fā)表了很多建設(shè)性意見:如康有為、梁啟超、陳獨秀、魯迅,都認為應(yīng)該用西方繪畫技巧來改造中國畫。同時,劉海粟、徐悲鴻、林鳳眠等則在實踐中做了很多努力。父親認為: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新,必須立足于民族傳統(tǒng)基礎(chǔ)上,繼承和發(fā)揚中國畫所具有的民族精神、美學思想,相應(yīng)的造型規(guī)律和筆墨形式。中國畫的主要特點是“意”,中國畫的基本藝術(shù)技法是“虛實相生”,“氣韻生動”,它的基本技巧是“骨法用筆”等等,離開了這些基本點去創(chuàng)新,就不是中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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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在創(chuàng)作山水畫作品
父親認為畫山水畫,必須寫生,但寫生并不一定就能畫好山水畫。如實景寫生,并不能就出好畫,寫生要以豐富畫家的涵養(yǎng),畫家在寫生過程上,必須加以剪裁,使之有可望、可行、可游、可居之境。所以石濤有“搜盡奇峰打草圖”之名言。向自然學習,只是畫家修養(yǎng)的一個方面,技巧的訓(xùn)練也是不可少的。若無技巧的訓(xùn)練,雖有好的意境,亦無從表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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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作品:隋堤柳 1996年
父親山水畫創(chuàng)作原則是:不遠離傳統(tǒng),亦不囿于傳統(tǒng),力求有時代精神與個人風貌。父親作品,如,《隋堤柳》《雨后云山》《柳蔭泊舟》、《青溪秋色》《毛主席念奴嬌詞意》《萬山紅遍》等創(chuàng)作過程和特色,可以說是父親繪畫創(chuàng)作原則的佐證。
《隋堤柳》是父親1996年84歲時創(chuàng)作的。1996年6月30日,爸爸參加天津文史館組織的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75周年活動,父親(夏明遠)、慕凌飛、溥佐、王學仲、劉月芳、李鶴年等6位老先生在現(xiàn)場共同創(chuàng)作了一幅國畫《嵩壽萬年》,這次活動上了天津媒體“頭條”。紀念活動使父親想到,自辛亥革命以來,不管是經(jīng)濟發(fā)展,還是國際地位,國家都進入了最好的發(fā)展時期!香港、澳門也即將回歸祖國。《隋堤柳》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創(chuàng)作的。父親在《隋堤柳》的筆墨運用上,追求清潤、秀逸、氣韻生動的畫面效果。布局上,他采用拙樸的“全景式”高遠、平遠相結(jié)合,畫面重心在中部的堤和柳。在章法上,平遠處主體部分的堤柳采用線條勾出、綠色石青暈染;而遠處的高遠法略作交待,使畫面表現(xiàn)出清遠淡逸、遼闊的效果,畫面中的堤和柳,氣韻相聯(lián)。畫面里有傳統(tǒng)布局、筆法的運用,更有父親恰逢國家昌盛發(fā)展的暢舒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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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作品:雨后云山 1999年
《雨后云山》是1998年父親87歲時創(chuàng)作的一幅小品,尺寸雖小,但畫面非常精致。父親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的緣由,是1998年11月他去深圳舉辦畫展,見到了50多年前的老友關(guān)山月,還記得見面當天兩人回憶了解放前在西安“策馬揚鞭,狩獵暢游”的趣事,更為令人痛心的這也是關(guān)老和父親的最后一面,之后的幾個月關(guān)老因突發(fā)心梗而猝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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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夫婦和關(guān)山月多年后于1998年在深圳重逢
說到《雨后云山》這幅小品的創(chuàng)作,父親說1943年在西安,他和好友趙望云、關(guān)山月、同學沈逸千等一起游大雁塔、王曲、過劍閣、登華山、終南山、太白山等地,和關(guān)山老會面后,他想起了當年共游華山時,中途小息的瀑布一景,創(chuàng)作了這幅小品以作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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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作品:柳蔭泊舟(又名:風日晴和人意好) 2001年
《柳蔭泊舟》(又名《風日晴和人意好》)是父親89歲創(chuàng)作的,他老人家在2001年11月23日記中有記載。父親回憶說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從開始落墨到最終完成,先后花了六天時間,布局及筆墨運用都經(jīng)過反復(fù)推敲。越到晚年,父親的畫風越趨向整體上的簡潔,描繪對象不多,卻能布局出一個生動的場景,輔留白,無盡的想像與隱含的意蘊,都在其中了。這幅畫的主體運用了平遠法,炎炎夏日中的一棵錯落、茂密的垂柳,不遠處的幾葉小舟,一眼望去,非常簡潔,仔細品味,用筆卻不簡單。濃密柳枝的描繪可以說用力非常,墨與色,層層暈染,直至可說是濃墨重彩。柳葉的繁盛茂密之勢,倔強生長之神,都在那一筆一筆、層層疊加的墨、色之中了。幾葉扁舟則不多著墨,輕輕幾筆,勾勒到位,其余大片的留白不著一點一筆,盡由觀者想像和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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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作品:青溪秋色 2001年
《青溪秋色》作于2001年,他在作品中題跋中寫道“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zhuǎn),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松聲音里。漾漾泛菱菁,澄澄映蕸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又記“昔日由皖南去杭州過青溪,有此印象,今意寫之,時在二零零一年辛已年三月。”落款為“皖人鑑清夏明遠”,并特意注上“時年九十于沽上之觀海軒”。這幅作品場面蔚為壯觀,是一幅70cmX135cm的大畫。隨著父親畫中所描繪的景色漫步,是江南寧靜幽深的傍晚山景,峰巒、溪流、云層、翠松、橋木、山鳥等組成了多元化的交響樂章。蒼松在畫面上布局錯落有致,似乎被傍晚微微的山風吹得有些搖曳,有人坐在屋前院中、坐在松樹從中靜聽松濤,在初夏江南萬籟俱靜中欣賞著美好的自然,一種怡然寧靜、清幽的氣氛撲面而來,每一筆一劃、一勾一皴之中,可說是融入了父親對家鄉(xiāng)的濃濃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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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作品:毛主席念奴嬌詞意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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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在讀過的書上的劃線、標注和批語
《毛主席念奴嬌詞意》是2002年父親91歲創(chuàng)作的,表達他對毛主席詩詞意境的理解!畫面中有兩枚閑章:左下“形神兼?zhèn)洹保?右中是父親最愛用的象牙雕刻的“夏明遠”閑章。在這幅畫中,父親主要運用了苔點、皴法;整個畫面黑白兩色,以濃點、枯點為主。在墨色上采用了淡墨、濃墨,并運用了反正陰陽襯貼點、夾水夾墨一氣混雜點,同時也運用了空空闊闊干燥沒味點、有墨無墨飛白如煙點、焦墨似漆邋遢透明點等用筆。這幅畫是父親力求在創(chuàng)作上不斷超越、創(chuàng)新的見證。父親在2002年7月28日記中這樣評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變化:“最近作畫,筆墨的運用,既比以前奔放潑辣,而且對筆墨的運用比以前得心應(yīng)手”。又得出結(jié)論:“證明自己的思惟尚很敏捷!”他一生把思維訓(xùn)練看得非常重要,父親讀書涉獵很廣,畫史、畫論自然必讀,美術(shù)理論的演進、新觀點的出現(xiàn)、各家學者的探討辨析,他都非常關(guān)注,有自己的見解。文學、政治、歷史、社會學科的書籍,也都是他喜好的。父親買書從不吝惜,但書在他手中并非被呵護備至,凡讀過的書,無不遍布他的劃線、標注、批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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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遠作品:萬山紅遍 2002年
《萬山紅遍》創(chuàng)作于2009年,當時父親已是97歲高齡。父親越到晚年,作品越喜愛以“皖人”落款,并同時注上“鑒清夏明遠”(鑒清是他的名字),有的作品會別有一番情意地注上“時客沽上”!父親晚年非常喜歡運用朱砂紅色,畫面中多表現(xiàn)的也是一派喜氣洋洋的繁榮景象。父親說過“我1949年到北京參加工作,建國后第二天自北京分配到天津工作。這五十多年間,是經(jīng)歷一些政治運動,受到?jīng)_擊或不公正待遇,可現(xiàn)在趕上國家發(fā)展和社會進步的大好時代!晚年身體健康,還是可以發(fā)揮余熱,為社會做些貢獻,”。2000年他在日記中寫道:“必須更好努力,在現(xiàn)有基礎(chǔ)上,更好地為社會做些有意義的工作”。可見對父親而言,是筆從心,色隨意。
父親不只一次對我說,中國民族繪畫,正恰逢一個非常活躍的時代,山水畫科的創(chuàng)新,更是令人注目。自黃賓虹、傅抱石等先生開始的中國近現(xiàn)代山水畫,或如“墨沈翻騰”、或若“風雨驟至,海濤澎湃”,一反明清萎靡甜俗之末習,正是中國近現(xiàn)代山水畫的代表趨勢。他也為自己能夠身處其中,而感到慶幸、興奮,不僅自己老驥伏櫪,勤于筆耕,也總是告誡我們要珍惜當前的大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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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天津美術(shù)學院領(lǐng)導(dǎo)看望103歲的夏明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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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天津美術(shù)學院領(lǐng)導(dǎo)看望103歲的夏明遠先生
父親、母親一生默默相伴,歷經(jīng)國家與社會的大動蕩、大變革,相扶相持,晚年獲得國泰民安、祥和安寧的社會壞境和創(chuàng)作佳境,他們倍感幸福。也正是有了媽媽的理解、付出與支撐,才使爸爸雖歷風雨、坎坷,但始終能夠堅守初衷,筆墨不輟,藝術(shù)上有所成就。爸爸雖不善言談,但他們相濡以沫的深厚情感,對我而言,也是無聲的教誨,珍貴的家風、家傳。(夏效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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