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車窗上,我看著爸爸緊握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那雙布滿皺紋的手,此刻正微微顫抖。車內的沉默如同窗外的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收音機里播報著"山東地區強降雨"的天氣預報,爸爸猛地關掉了收音機。
"爸,我們真的要去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爸爸的眼睛直視前方,臉上的表情如同石刻般僵硬:"奶奶去世了,不管過去發生什么,我都得回去。"
十五年了,爸爸和奶奶之間的那道墻始終沒有倒塌。我對奶奶的印象只停留在五歲那年的冬天,之后爸爸再也沒帶我回過老家。每每提起奶奶,爸爸總會沉默不語,轉身離開。我知道,在爸爸心里,有一段不愿觸碰的往事,如同結了痂的傷口,稍一碰觸就會鮮血淋漓。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大爺打來的電話。爸爸接通后,只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哽咽的聲音:"老三,你快點回來吧,娘她…她走得很安詳,嘴里還念叨著你的名字…"
爸爸的喉結上下滾動,一言不發,只是猛地踩下了油門。我知道,這趟回家之路,將會揭開那塵封已久的家族秘密。
車子駛入山東老家的村子時,已是黃昏時分。細雨依舊下著,村子里的土路上布滿了泥濘。老家的房子還是那座老式磚瓦房,只是比記憶中更加破舊了。院子里站滿了人,都是前來吊唁的親戚鄰居。
爸爸把車停在院外,坐在車里遲遲不肯下來。他的目光定格在那掛在門楣上的白色挽聯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爸,我們進去吧。"我輕聲說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爸爸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十五年了,我連一個電話都沒給她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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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院子里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頭發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深得像是刻上去的。他環顧四周,當看到我們的車時,快步走了過來。
"老三!"他敲打著車窗,眼中含著淚水。
這是我大爺,爸爸的大哥。爸爸終于打開車門,兩兄弟四目相對,一時無言。下一秒,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淚水順著兩個堅強男人的臉頰流下。
"娘走得不痛苦,"大爺拍著爸爸的背說,"她一直記掛著你。"
爸爸的肩膀開始劇烈顫抖,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我從未見過爸爸如此失態,一向堅強的他此刻竟泣不成聲。
院子里的靈堂布置得很簡樸,奶奶的黑白遺照擺在正中央,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棉襖,目光慈祥,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在看著遠方。爸爸跪在靈前,久久不肯起身,雙手緊握,低聲呢喃著什么。
晚飯后,親戚們陸續離開,只剩下我們幾個直系親屬守靈。大爺從懷里掏出一個舊信封,遞給爸爸:"這是娘留給你的,說是等她走了才能給你。"
爸爸顫抖著手接過信封,走到院子一角,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開信封。隨著信紙展開,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滑落出來。爸爸撿起照片,愣住了。那是一張全家福,爸爸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站在奶奶和爺爺身旁,笑得陽光燦爛。
"你知道嗎?"大爺走過來,站在爸爸身邊,"這些年,娘每天晚上都會看著你的照片發呆。尤其是你結婚那天偷偷寄回來的照片,她藏在枕頭底下,天天看。"
"可她為什么…"爸爸聲音哽咽,"為什么當年那樣對我?"
大爺嘆了口氣,遞給爸爸一杯茶:"你還記得那年你考上大學的事嗎?"
我在一旁靜靜聽著,逐漸明白了十五年前那場家庭風波的真相。原來,爸爸高考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是村里第一個考入名校的學生。可當時家里實在太窮,交不起學費。奶奶決定賣掉唯一值錢的東西——爺爺留下的幾畝地,供爸爸上學。
"賣地的事,其實不是娘的主意,"大爺低聲說,"是我和你二哥商量的。我們覺得你有出息,應該去上大學。可娘不同意,她說地是爺爺留下的根基,不能賣。"
"我們…逼著娘在村委會簽了字。"大爺聲音哽咽,"后來你上學走了,娘整整一個月沒說話。你畢業后留在了城里,娘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你,才不敢面對你。"
爸爸震驚地看著大爺:"所以…不是娘不讓我上學?不是她為了留二哥在家種地,就犧牲我的前程?"
大爺搖搖頭:"娘只是個傳統的老人,她不懂什么大學不大學的。在她心里,地是根本。但她知道你有多優秀,所以最后還是妥協了。可你畢業后就誤會她,再也不回來…"
爸爸猛地站起身,沖向靈堂,跪倒在奶奶的遺照前,痛哭失聲:"娘!兒子錯了!兒子不該誤會您這么多年!"
夜深了,我坐在院子里的老樹下,看著滿天繁星。爸爸和大爺坐在靈堂前,借著微弱的燭光,講述著這十五年來各自的生活。爸爸拿出手機,翻開相冊,給大爺看我從小到大的照片。
"娘臨走前還念叨著想見見孫女,"大爺嘆了口氣,"可惜..."
爸爸的眼淚再次落下:"我本來打算今年過年帶著孩子回來的,沒想到..."
第二天一早,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走出房間,看見爸爸正在院子里忙碌。他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手里拿著一把鏟子,正在后院挖坑。
"爸,你在干什么?"我問道。
"栽樹。"爸爸簡短地回答,"你奶奶生前最愛這種槐樹,說它能活幾百年。"
我幫著爸爸一起栽下這棵小樹苗。大爺走過來,默默地在一旁幫忙。三人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干著手中的活。
奶奶的葬禮很簡單,按照農村的傳統舉行。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親友后,爸爸站在新墳前,久久不愿離去。
"娘,對不起,兒子不孝。"爸爸輕聲說道,"以后每年清明,我都會帶著孩子回來看您。您放心,我和大哥二哥會好好的。"
回程的路上,爸爸的心情似乎輕松了許多。他甚至主動打開了收音機,輕輕跟著哼唱起一首老歌。
"爸,您后悔嗎?"我突然問道,"后悔這十五年沒能和奶奶說一句話。"
爸爸的手緊了緊方向盤:"后悔,非常后悔。人這一輩子,最不該做的事就是帶著誤會離開。"他頓了頓,"但你奶奶最后留給我的那封信里說,她很驕傲我能考上大學,能在城里有穩定的工作。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培養出了我。"
我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想起院子里那棵新栽的小槐樹。它會像爸爸和奶奶之間的愛一樣,歷經風雨,生生不息。
回到城里的第一件事,爸爸做了一個相框,將奶奶的照片和那張泛黃的全家福并排放在一起,擺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他說,要讓奶奶看著我們一家人好好生活。
人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道歉來不及,和解來不及,相愛來不及。所幸,爸爸和奶奶之間,愛從未遠離,只是被誤會暫時遮蔽了視線。
有些愛,需要一生去懂;有些話,不該等到永遠失去機會才后悔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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