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二年春,洞庭水寨的聚義廳里,楊再興一腳踢翻了面前的酒案。
“曹成那廝要投金人?”他環視廳內眾頭領,眼中寒光如刀,“當年咱們起事時說得好,反的是貪官污吏,護的是中原百姓。如今轉頭去幫金狗,這和那些狗官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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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當家周通連忙打圓場:“楊哥,曹將軍也是無奈。岳家軍壓境,咱們要么降宋,要么聯金,總得有條活路...”
“降宋?”楊再興冷笑,“我楊再興寧可戰死,也不向趙家皇帝低頭!但聯金——”他“錚”地拔出腰間佩刀,一刀斬下桌角,“誰提聯金,有如此案!”
廳中一片死寂。忽然探子來報:“岳家軍先鋒已到三十里外,領兵的...是張憲。”
眾頭領臉色大變。張憲是岳飛麾下第一猛將,岳家軍能征善戰更是天下皆知。周通急道:“楊哥,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你快拿個主意!”
楊再興默然片刻,緩緩收刀入鞘:“點齊我本部人馬,我親自去會會這張憲。至于曹成...”他頓了頓,“他若真投金,我便與他割袍斷義。”
次日黎明,楊再興率八百輕騎出寨。晨霧未散,兩軍在狹窄谷道相遇。
張憲立馬陣前,見對面將領白袍銀甲,手持丈二點鋼槍,不由贊道:“好一員猛將!可惜落草為寇。”
楊再興也不答話,拍馬直取張憲。兩人戰到一處,槍來刀往,五十回合不分勝負。張憲心中暗驚:此人槍法精奇,不在岳云之下。
正激戰間,后方突然大亂。原來曹成恐楊再興有變,派周通率軍前來“助戰”,實為監視。周通見楊再興與張憲戰得難解難分,竟下令放箭,要將二人一并射殺。
亂箭之中,楊再興座下戰馬中箭倒地。他翻身落馬,還未起身,張憲的刀已架在頸上。
“好漢子,可愿降?”張憲沉聲道。
楊再興仰天大笑:“今日敗于暗算,非戰之罪。要殺便殺,皺一下眉頭不算好漢!”
張憲收刀,伸手將他拉起:“我家元帥惜才如命,你若肯歸順,共抗金虜,方不負這身本事。”
楊再興愣住了。他望著張憲真誠的眼神,又回頭看看那些仍在放箭的“自己人”,忽然覺得諷刺——要殺他的是同袍,救他的卻是敵人。
“帶我去見岳飛。”他終于說道。
岳家軍大營,岳飛見到楊再興時,這位沙場名將正伏案研究地圖。
“元帥,人帶到了。”張憲稟報。
岳飛抬頭,目光如炬。楊再興不卑不亢地站著,身上鐐銬未除,卻依然挺直如松。
“洞庭楊再興?”岳飛問。
“正是。”
“曹成欲投金人,你知道嗎?”
“知道。”
“你欲何為?”
楊再興直視岳飛:“若元帥真如傳言所言,是為收復中原、救民水火,我楊再興愿效犬馬之勞。若只是為趙家守江山...”他冷笑一聲,“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帳中諸將皆怒,岳飛卻笑了。他起身走到楊再興面前,親自為他解開鐐銬:“我岳飛此生之志,天地可鑒。不是為趙官家,是為中原百姓,為靖康之恥中死難的萬千同胞。”
楊再興看著手上的鐐銬落地,又看向岳飛,忽然單膝跪地:“末將楊再興,愿隨元帥抗金報國!”
從那天起,岳家軍中多了一員白袍驍將。
紹興六年,襄陽前線。金將韓常在城外十里扎營,號稱“鐵壁銅墻”,連破宋軍七陣。
岳家軍帳中,諸將請戰。岳飛卻搖頭:“韓常布的是八卦連環陣,硬攻傷亡必重。”
楊再興出列:“元帥,末將愿率死士百人,夜襲敵營。”
“百人?”岳飛皺眉,“太過兇險。”
“正是人少,才不易察覺。”楊再興道,“韓常自恃陣固,必不防小股襲擾。末將不要破陣,只要攪亂他的中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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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凝視他良久,終于點頭:“給你一百精騎,三更出發。記住,事不可為,速退。”
是夜,月黑風高。楊再興率百騎悄然出城,人銜枚,馬裹蹄。至金營外二里,他令眾人下馬,步行潛進。
金營果然守備森嚴,哨塔林立。楊再興觀察良久,發現巡營士兵每半炷香換一次崗,中間有十息空隙。
“跟我來。”他低聲道。
百人如鬼魅般穿過空隙,直撲中軍大帳。眼看將至,忽然火光四起,伏兵盡出——原來韓常早防夜襲,設了圈套。
“中計了!結圓陣!”楊再興大喝。
百人背靠背結陣,卻被重重包圍。韓常騎在馬上,得意大笑:“岳飛機智一世,竟派百人來送死!兒郎們,拿下他們,賞金千兩!”
金兵如潮水般涌上。楊再興一桿長槍左突右刺,槍下無一合之將。但他知道,這樣下去,百人遲早全軍覆沒。
危急關頭,他瞥見韓常的帥旗在東北角,靈機一動:“擒賊先擒王!兄弟們,隨我沖!”
他不再守陣,反朝韓常方向殺去。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金軍陣形竟被沖亂。楊再興身先士卒,連挑十二名金將,直取韓常。
韓常大驚,拔刀迎戰。交手不到三合,就被楊再興一槍刺中肩頭,險些落馬。
“護駕!護駕!”親兵拼死上前,救下韓常。
趁金軍大亂,楊再興率眾突圍。出營三里,清點人數,百人竟只折了二十余,還帶回七名俘虜。
此戰雖未破陣,卻重傷韓常,大挫金軍銳氣。次日,岳飛親為楊再興斟酒:“昔日趙子龍長坂坡七進七出,不過如此!”
紹興十年,郾城大捷后,金軍潰退。岳飛召集眾將:“完顏宗弼新敗,必不甘心。斥候來報,他在臨潁集結重兵,欲阻我北上。”
楊再興出列:“末將愿為先鋒,探敵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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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沉吟:“張憲已率主力前往臨潁,你可引三百騎為前哨。切記,若遇大軍,不可浪戰。”
“得令!”
楊再興率三百輕騎出發。將至小商橋時,突遇大雪,天地蒼茫。
“將軍,前方便是小商橋。”向導指著前方,“過了橋就是金軍地界。”
楊再興立馬橋頭,望著漫天飛雪,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征戰多年,這種直覺曾數次救他性命。
“派斥候過橋查探。”
斥候去了一炷香時間,飛馬回報:“將軍,橋對岸...有金軍大旗!”
話音未落,戰鼓震天。橋對面涌出無數金兵,當先一將金甲紅袍,正是完顏宗弼麾下大將——完顏忒鄰。
“中伏了!”副將急道,“將軍,速退!”
楊再興卻搖頭:“退不得了。”
回頭看時,后方也出現金軍旗幟,顯然已陷入重圍。完顏忒鄰在對面大笑:“楊再興!今日這小商橋,便是你葬身之地!”
三百對三萬。絕境。
楊再興緩緩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歷經風霜卻依然堅毅的臉。他轉身對三百將士說:“今日之勢,有死無生。但我等是岳家軍,寧可戰死,不降金虜!諸君可愿隨我最后一戰?”
三百人齊聲怒吼:“愿隨將軍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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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楊再興長槍指天,“那便讓金狗知道,什么是漢家兒郎的血性!”
他率先沖過小商橋。三百騎如一把尖刀,直插金軍心臟。
那一戰,后來幸存的宋兵回憶起來,仍熱淚盈眶。
他們說,楊將軍像瘋了一樣,專挑金將殺。他的槍已經染紅,白袍成了血袍,卻依然在萬軍中左沖右突。
完顏忒鄰連派十二員戰將,都被楊再興挑于馬下。金軍膽寒,竟無人敢上前。
“放箭!放箭!”完顏忒鄰氣急敗壞。
箭雨落下,楊再興身邊將士紛紛倒下。他的馬也中了數箭,悲鳴倒地。
“將軍上我的馬!”一名親兵跳下馬來。
楊再興上馬再戰,長槍所指,金兵如割麥般倒下。但他知道,今日已無生路。
“完顏忒鄰!”他突然朝敵陣核心沖去,“與我決一死戰!”
完顏忒鄰大驚,忙令親兵圍護。楊再興沖了三次,離他最近時只有十步之遙,卻終于力竭。
最后一刻,他望了一眼南方——那是郾城方向,是岳家軍大營方向。
“元帥...末將盡力了...”
他轟然倒下時,手中仍緊握長槍。周圍金兵圍上來,卻無一人敢靠近這具血染的軀體。
戰后清理戰場,金軍在楊再興尸體周圍,清點出兩百余具金兵尸體,其中將領十七人,千戶以上八人。而他帶來的三百騎,無一人投降,全部戰死。
消息傳回岳家軍大營,岳飛正在部署下一步進軍。傳令兵跌跌撞撞沖進大帳,泣不成聲:“元帥...楊將軍他...殉國了...”
岳飛手中的令旗落地。他緩緩坐下,良久無言。帳中諸將皆垂首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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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身呢?”岳飛終于問,聲音嘶啞。
“金人...焚了...只收回鐵箭頭二升...”
岳飛閉目,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血紅:“傳令三軍,白衣縞素。明日進軍臨潁,我要用完顏宗弼的人頭,祭奠再興!”
小商橋畔,后來百姓自發立了座祠堂。每逢清明,總有人來祭拜。
多年后,一個白發老卒在祠前給孩子們講故事:“...那楊將軍倒下時,天降大雪,洗凈了他身上的血。有人說,那是老天爺不忍見英雄蒙塵。”
“后來呢?”孩子問。
“后來啊,岳元帥在朱仙鎮大破金兵,差點就直搗黃龍了。”老卒望著北方,眼中閃著光,“可惜...可惜啊...”
他沒說下去,只是輕輕撫摸祠堂斑駁的墻壁,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的熱血與悲壯。
而楊再興這個名字,與他的三百壯士,就這樣刻進了歷史。他們沒有等到中原光復的那天,卻用生命證明了,有一種忠誠,可以超越生死;有一種勇氣,能讓敵人膽寒百年。
小商橋的雪,每年冬天依舊會下。只是再大的雪,也掩不住那段血染的傳奇。每當風雪夜,路過的人似乎還能聽到,那穿越時空的吶喊與金鐵交鳴之聲——寒槍照肝膽,熱血染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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