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人民最寶貴，國家次之，君王最輕，氣得朱元璋把他逐出文廟

談起儒家思想，孔子是繞不開的至圣先師。他奠定了仁與禮的基石，構建了中華文明的精神骨架。然而，若論及對后世政治理念的深遠沖擊，尤其是那種直面現實、為民吶喊的勇毅與光輝，亞圣孟子，常在我心中激起更強烈的回響。這份偏愛，并非源于對孔子貢獻的否定，而是根植于孟子思想中那份清晰、堅定且極具現代啟示的“民本”精神。

如果說孔子的核心關切在于“秩序”的重建——通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規范，自上而下地恢復社會的和諧與穩定，那么孟子的視角，則更多了一份自下而上的、對權力來源的深刻審視。他將關注的焦點，堅定地投向了“民”。

首先，孟子將民眾的地位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提出了石破天驚的命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短短十一個字，在君權神授觀念根深蒂固的時代，無異于一道思想的閃電。在孟子看來，江山社稷的穩固、君主權力的合法性，其根本均系于“民”。民眾不是被統治的客體，而是政治共同體中最寶貴、最根本的組成部分。社稷（國家政權）可以更迭，君主亦可替換，唯有民眾的生存與意志，是政權存續的終極依據。這并非現代意義上的“民主”，卻是一種樸素的、深刻的“主權在民”思想的古典萌芽。孟子認為人民最寶貴，國家次之，君王老爺最輕，其意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頗為相似，也與愛因斯坦“國家是為人而設立的，而人不是為國家而生存；國家應是我們的仆從，而我們不應該是國家的奴隸”之說遙相呼應。孟老先生真夠新潮，如此種種，豈不是在主張以人為本，鼓吹民主嗎？

其次，孟子為“民本”賦予了具體的經濟內涵與制度設計。他深刻認識到，空談仁義無法讓百姓歸心，民心向背建立在實實在在的生存保障之上。因此，他大力倡導“制民之產”，即讓百姓擁有“五畝之宅”、“百畝之田”的恒產，認為“有恒產者有恒心”。只有物質生活得到基本保障，道德教化（“謹庠序之教”）才有所依托。他激烈抨擊“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的殘酷現實，直斥這等于是“率獸而食人”。這種對經濟基礎的決定性作用的強調，使他的民本思想擺脫了道德空談，具備了堅實的現實操作性。

最為震撼的，是孟子基于民本思想，對君主權力提出了革命性的限制與警告。他發展了“天命”觀，明確提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天的意志，就體現在民眾的所見所聞、所欲所惡之中。因此，君主若“暴其民甚”，失去民心，便等于失去了“天命”的眷顧。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為反抗暴政提供了理論合法性。面對“湯放桀，武王伐紂”是否“臣弒其君”的詰問，孟子鏗鏘有力地回答：“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將失掉仁義的暴君定性為“獨夫民賊”，誅殺他不過是鏟除一個罪人，而非以下犯上的弒君。孟子大聲地喊出殺死紂王不過是除掉一個獨夫民賊，很容易讓今人聯想起那并不久遠的年代。這為“革命”權利提供了強大的倫理辯護，在專制皇權日益強化的后世，始終是懸在統治者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這些言說，顯然是宣揚以民為本的思想，與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說截然不同。孟子認為君臣之間是平等的：君愛臣，則臣亦愛君，但君若拿臣當犬馬，臣就可以視其君為陌路之人，君若把臣當作塵土草芥，臣可就不客氣地把君當作仇敵啦！他認為臣有選擇與決定由誰為君的權利：當君胡作非為，一意孤行，犯下大過，且把臣的勸諫當作耳旁風時，臣就要請他下臺，把龍椅讓給有治國能力且能虛心聽取臣民建議的人去坐。這對中國千年一貫的終身制、世襲制是一種否定。盡管這種否定并不能對專制制度有所改變，但也讓那些獨裁者看了怒火中燒。朱元璋讀了孟子這些“反動言論”，就拍案大怒，惡狠狠吼曰：“倘此老在今日，豈能免其一死！”下詔將其牌位逐出文廟，不得配享，并下令刪節《孟子》，搞了個《孟子節文》，頒行全國。

相較而言，孔子固然主張“仁者愛人”、“為政以德”，也強調“修己以安百姓”，但其思想體系的著力點更多在于通過統治者的道德自覺與禮樂教化來實現自上而下的“惠民”。孔子的論述更為含蓄、中正，而孟子則顯得更為直接、激烈，充滿戰斗性與批判精神。他更像一位為民請命的“斗士”，敢于當面告訴君王“望之不似人君”，敢于直言“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在今日回望，孟子思想中的民本光輝并未因時代久遠而褪色。他對民生福祉的強調，提醒我們發展的根本目的是以人為本；他對民心向背的洞察，警示著任何權力都必須以人民的支持為根基；他對暴政的批判精神，滋養了中華民族追求公平正義的文化基因。在孔子的恢弘殿堂旁，孟子為我們樹立了一根衡量政治善惡的鮮明標尺——那就是民心向背的分量。

因此，在孔孟之間，我更偏愛孟子。這份偏愛，是對于那種直面蒼生疾苦的勇氣的敬佩，是對那種將民眾置于價值天平最重一端的理念的認同。他讓儒家思想不僅關乎修身與秩序，更閃耀著一種可貴的、來自底層的、關乎權力本質的批判性光芒。這份光芒，穿越兩千余年，依然能照亮我們對一個更公正、更仁愛社會的想象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