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銅臭，入獄前后

? 指南作者：黃實木

“一手抓墨香，一手抓銅臭”，這是報考大學時，母親勸告墨香銅臭的話。

倘若換成旁人，這或許將是一場月亮與六便士的兩難抉擇。

而墨香銅臭卻只憑借3部作品，就將這句話變成了現實。

最輝煌的時候，她作品的積分收藏在“綠晉江”斷層第一，還曾連續10次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版權費高達4千萬。

普通人窮極一生追求的財富自由，墨香銅臭卻在22歲那年，全盤拿下。

倘若故事到此劃上句點，那么這樣的人生，堪稱完美。

只可惜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墨香銅臭，原名袁依楣，1994年出生于湖北。

她來得不巧，剛一出生，就碰上席卷全國的下崗大潮，家里的經濟條件一落千丈。

受到日本動漫的影響，剛上小學的她，立志要當個漫畫家，但因為家里拿不出錢供她學畫畫，只好忍痛放棄。

在沒有手機網絡的90年代，各家各戶有臺彩電都算奢侈品，人們的娛樂方式遠沒有現在豐富。

下崗大潮

在上學閑暇之余，墨香銅臭最愛做的事，就是靠瞎編故事打發時間。

當別的小朋友還在為看圖寫話抓耳撓腮時，她的作業本上，已經寫滿一頁又一頁的恐怖故事。

小學門口路邊攤上，那些巴掌大小，泛黃皺巴的雜志怪談，是她靈感絕佳的發源地。

不過礙于小學程度有限，她的故事只有片段式的場景，無法連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路邊租書店

等到上了初中，她的寫作水平突飛猛進，不僅正式寫完了第一本小說，還有了自己的讀者粉絲。

當時班上的同學，都愛看她寫的小說。

墨香銅臭也很有互動意識，在寫女主感情線的時候，她拿著筆記本，挨個去找同學做問卷調查。

最后，再把收集的意見匯總到一起，根據大眾的呼聲來決定cp的歸屬。

這些來自身邊人的正向反饋，極大地鼓舞了少年時期的墨香銅臭。

她沒想到，自己隨手寫的小說，竟然真的會有人喜歡看。

于是步入高中后，她開始鼓起勇氣向雜志社投稿。

據不完全統計，高中時期的墨香銅臭，曾在《超好看》雜志上發表了《提顱財神》《鬼頭》《米香》《目殺師》《三日札》《拔舌》等多部短篇小說。

《目殺師》發表截圖（部分）

當時雜志社發表小說前，編輯老師讓她寫段自我介紹，她還頗為瀟灑，直接來了個“江山我必握在手，美人也要抱著走”的座右銘。

雖然簡介里寫得豪情萬丈，但現實里的她卻是個頭懸梁，錐刺股的高三生。

高中學業繁重，她一頭顧著學業，一頭顧著“事業”，常常要在學習與創作這兩種模式中無縫切換。

有一回，白天模擬考試做卷子，晚上回到家，她手上動作不停地碼字，腦子卻還在回憶白天考試的文言文。

寫到某個角色的感情線時，她猛地一拍桌子，宛如夢中驚醒：“原來這道題要這么做，下次肯定能得分！”

左右腦簡直是你敲你的鑼，我吹我的號——各搞一套。

報考大學那年，她摩拳擦掌，一心想報文學系，把寫作的夢想發揚光大。

但母親卻擔心筆桿子不濟溫飽，適逢當年金融專業大熱，于是便誕生了那句著名的“一手抓墨香，一手抓銅臭”。

她當時思慮良久，最后決定聽取母親的意見，報考暨南大學的金融學專業。

雖然金融與文學八竿子打不著，但她想：在哪寫不是寫，一臺電腦足矣。

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

2014年，墨香銅臭上大三。

在這一年，她和晉江文學城簽約，并開始在上面連載《渣反》（人渣反派自救系統）。

墨香銅臭《蒼穹山記》實體書

當時的網文圈，由于《步步驚心》《宮》與《甄嬛傳》相繼大爆出圈，穿越與宮斗一度成為女頻熱門選手。

有些作者不想在熱門賽道卷生卷死，于是突發奇想，將發端于網游的系統文與其他題材隨機組合。

沒想到舊瓶裝新酒，卻意外開發出一片藍海。

墨香銅臭也看到了這個機會，但她很謹慎，選擇將穿越文的變種——穿書與系統結合，并在此基礎上，寫出了一個“人定勝天”的故事。

幸運的是，這次追趕風口的嘗試，反響頗佳。一時間，墨香銅臭成為晉江文學城的新起之秀。

《人渣反派自救系統》在晉江百大排第48名

她心里暗自喜悅，從作者后臺提現100塊后，就忙不迭截圖發給了父母。

但興奮過后，墨香銅臭很快冷靜下來。

她很清楚，《渣反》具有熱題材優勢，占了惡搞吐槽和穿書文自帶爽感的便宜。

所以在開第二本《魔道祖師》時，她心里很忐忑：

“惡搞和吐槽畢竟并不是本質的東西，所以她想試試，如果去掉這些，自己寫的東西到底能不能看。”

但悲催的是，寫文靈感來了，卻趕上畢業季寫論文。

墨香銅臭回憶這個時期的微博截圖

寫《魔道》大綱時，墨香銅臭又閃回高三時期“左右腦分家”的狀態，一邊擔心發愁畢業論文，一邊在腦海里胡編瞎想，預演小劇場。

甚至還自己給自己打預防針：“網文搞回憶殺，本身就是一臉作死的撲街相，就算讀者棄文，也是很正常的事。”

作者當撲街文寫；粉絲處于“新人美”的新奇感里，好看就看，難看就跑路，沒什么粘性；晉江文學城家大業大，也不會分太多注意給一個新人作者。

畢竟，彼時的耽美不過是小眾題材，而講故事的天才有那么多。

所以，無人料到，《魔道》會爆，還爆得人盡皆知，揚名海外。

最開始，是粉絲當“自來水”，自發在貼吧，QQ等社交平臺二創。

漫畫、剪輯視頻、同人歌曲……這些二創宣傳，助力《魔道》破圈的同時，也讓墨香銅臭聲名鵲起。

而把《魔道》熱度推向高潮的，是2018年7月動畫的發行。

《魔道祖師》動漫宣傳圖

視美影業親自操刀出品制作；頂級CV阿杰、邊江等配音；騰訊出資，把控項目企劃與營銷。

前期原著粉絲宣傳出圈，后期資本出人出錢制作，兩方勠力同心，造就《魔道》登頂。

《魔道》動畫第一季和第二季播放量，累計突破30億；廣播劇付費充值超過1300萬；

一夜之間，墨香銅臭一躍成為晉江文學城最炙手可熱的作者。

墨香銅臭的代表作

《蒼穹山記》(渣反)、《無羈》(魔道祖師)、《天官賜福》

這一年，她24歲，畢業后剛工作兩年。

同樣是在這一年，她的第三部作品《天官賜福》直接成為爆款預訂，版權被賣到4000萬。

從某種角度看，《魔道》的爆紅，為網文界耽美題材的IP開發，探索出一條商業化路徑——耽美題材中的粉絲經濟。

網傳《天官賜福》版權費用

這條路徑，讓耽美得以脫去小眾外衣，走到臺前；耽改也從此大行其道。

但在這座燙手金礦之下，其實隱藏著巨大風險：資本與偶像，固然能利用粉絲的狂熱去創造商業價值；但同樣也要承受這種非理性情感失控時，帶來的反噬。

墨香銅臭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但同時也淪為這個結論最大的“犧牲品”。

一場震驚網文圈的風暴，即將圍繞她展開。

在2018年4月3號，墨香銅臭的粉絲突然發博，指控晉江作者西子緒匿名發洗腦包造謠墨香銅臭，同時放出部分粉絲群聊截圖作為證據。

結果，其他墨粉一看自擔被黑，馬上集結起來對西子緒發起辱罵。

西子緒的粉絲也不甘示弱，輪番跑去評論區留言，要求對方拿出實證，不要空口白牙瞎說。

最初發博的墨粉被說得氣怯，便發微博向西子緒道歉，說是誤會一場。

當時事件的微博截圖（部分）

但西子緒的粉絲認為那位墨粉的道歉太過潦草，不夠誠懇，就在那條道歉微博下表示不滿。

結果反被墨粉順藤摸瓜，找出西子緒粉絲以前吐槽墨香銅臭的微博。

這下好了，兩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吵得不可開交。

西子緒不堪其擾，就在4月9日晚9點發博，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重新講了一遍，還放出最初群聊的完整截圖。

西子緒微博回應截圖

截止到此，這場粉絲之間的戰爭，西子緒這邊暫時占據上風。

但墨粉并不愿意咽下這口氣。

在西子緒發博不久，墨香銅臭的粉絲“diss賤黑專用”發布了一段QQ語音。

內容是一年前西子緒與親友在小群的八卦聊天。

中間有段提到墨香銅臭，說她的《魔道祖師》和《全職高手》簽了同一家營銷公司。

墨香銅臭粉絲微博截圖

這番言論，被墨粉視作西子緒造謠墨香銅臭營銷的石錘，并開始向西子緒及粉絲發起新一輪的“反攻”。

這段語音的曝光，遠超西子緒的預料。

她想不明白，自己與朋友私下的聊天記錄，怎么會泄漏到其他人那里。

比起墨粉對她的謾罵，疑似被親友背叛的現實，才更讓西子緒一蹶不振。

在QQ語音爆出的當晚，西子緒不再辯解，只是一味道歉。

西子緒道歉微博截圖

墨粉要求她必須同時給墨香銅臭和《全職高手》作者蝴蝶藍道歉，她毫不反抗，一概統統照做。

然而，事態并未就此平息。

隔天上午，西子緒在微博后臺收到恐嚇：“我知道你家住在哪，你這幾天出門最好小心點。”

這個反轉一出，輿論沸騰。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性質已經完全變了，它從粉絲間的摩擦，擴大到法律層面的人身威脅。

西子緒稱被人肉的微博截圖

哪怕是無感西子緒的吃瓜群眾，都站出來替她說話。

在此期間，墨香銅臭也曾站出來解釋，但事態早已控制不住。

最后，這件事以晉江管理員“管三”下場調和，鎖帖告終。

這場紛爭，沒有勝負，只有雙輸。

晉江鎖帖截圖

此事之后，西子緒與親友決裂，墨香銅臭和粉絲落得一身罵名。

但由于同年7月《魔道》動畫大爆，關于墨香銅臭的非議，暫時被熱烈的狂歡所掩蓋。

可沒等風光太久，墨香銅臭再次與“人肉”關聯到一起。

2018年9月1日，網傳一初中教師，因質疑《魔道祖師》情節，遭到學生跟蹤，并在網上被粉絲人肉搜索。

網傳教師被人肉自殺的微博截圖

最后該教師因無法忍受壓力，選擇自殺。

但書粉竟策劃組織第二次人肉，意圖找到醫院地址，和老師當面對質。

因為性質過于惡劣，官媒、晉江文學城接連下場，嚴厲譴責該行為。

墨香銅臭也發長文，表示如果確有其事，她愿意幫受害者尋求警方和律師的幫助，承擔由此產生的訴訟費用。

但網警調查后，稱自殺乃是某未成年人編造的謠言。

平安重慶對“自殺”事件的回復

雖然事件以謠言結尾，但這一前一后的兩次事件，徹底敗壞了路人對墨香銅臭的好感與信任。

原耽對資本來說，確實是座待開發的“金礦”，但對國民而言，不過是小眾圈子的自娛自樂。

如今，小眾屢屢以負面形式出圈，還與法律相關，這對圈子本身來講，就是一種紅色預警。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是當時墨香銅臭的最佳寫照。

殊不知，危險已經在逐漸靠近。

2019年，“掃黃打非”部門整治網絡文學，對晉江、起點、米讀、番茄等知名平臺進行約談和調查。

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有人匿名向有關部門舉報，墨香銅臭涉嫌非法出版個人志，傳播淫穢色情。

所謂個人志，即個人或小團體自行印刷，自行銷售的非商業出版行為。

由于內容未經過官方審核，且并未購買國際標準書號，所以這類印刷品一直受到出版社和法律的打擊。

“掃黃打非”部門約談“晉江”

早在2014年，作者“長著翅膀的大灰狼”就因為非法出版，被判緩刑3年半。

其主發平臺晉江文學城，也被責令整改，重新審核網站作品內容，可以說晉江本身就是“個人志”的重災區。

這是早年墨香銅臭寫文時遺留的隱患。

在網絡文學早期，個人志出版一直屬于灰色地帶，晉江文學城對發行個人志持中立態度。

而那個時候，墨香銅臭還是個小作者，也曾跟風出版過個人志。

標注“晉江原創文學站”的“晉江定制版”書籍

在后來杭州市上城區人民法院發布的刑事判決書里，提到墨香銅臭曾在2017年口頭授權好友楊旸，將《渣反》印刷成實體書刊，組裝成套，并通過線上淘寶店“說劍盟”進行銷售。

據檢察院調查指控，該淘寶店共售出《渣反》至少4753套，銷售額達人民幣55萬余元。

在2019年5月，墨香銅臭疑似被刑拘的消息剛一傳出，網上就炸開了鍋。

判決書相關信息

吃瓜群眾無關痛癢，只是一味看熱鬧，但對資本和粉絲來講，無疑是驚天噩耗。

因為根據《魔道》改編的《陳情令》，馬上就要上線；《天官賜福》的動畫隔年也預備播出；更別提與此相關的廣播劇和周邊。

對于資本來說，墨香銅臭是否被刑拘不要緊，要緊的是維穩和回本。

于是，便有了所謂專欄的“回光返照”。

專欄回復更新截圖

在消息傳出后，墨香銅臭作者專欄更新，稱自己閉關中，請大家不要過多猜測和擔心。

但此后，江湖上便再也沒有她半點消息。

墨香銅臭消失了，但坊間關于“墨香銅臭是否入獄”的議論卻從未停止。

直到2020年11月10日，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發布了《楊旸、袁依楣非法經營一審刑事判決書》，宣布判處墨香銅臭3年有期徒刑。

而在此之后，浙江法院網還曾發布一則減刑、假釋公示表，名單的個人信息與2020年的刑事判決書完全一致。

有關袁依楣假釋一案的公告

這基本坐實了2019年的刑拘傳聞。

但無論外界如何爭論不休，事件的其他相關方都沒有給出正面回應，墨香銅臭也始終不曾露面。

不過，在她消失的時間里，有人懷念她，有人厭惡她。

在原耽圈式微的當下，她僅憑三部作品，就問鼎晉江大神的戰績，讓她被渲染為一個傳奇人物。

但不論褒貶，大部分讀者對她下一部作品，是心存期待的。

所以，當2024年3月25日，她突然更新作者專欄，宣布正式回歸時，“墨香銅臭回來了”熱搜直接沖上第一。

墨香銅臭回歸時的微博熱搜

可在所有人都以為，墨香銅臭會趁著這波熱度，開始連載新作《死神沒有休息日》時，她卻選擇退回所有的霸王票，暫停更新《死神》。

仔細想想，這樣倒也并不奇怪。

2018年2月構思《死神》時，墨香銅臭24歲，意氣風發，前途一片大好。

2024年3月停更《死神》時，墨香銅臭30歲，人生的大起大落，她已盡數走過一回。

墨香銅臭暫停更《死神》

張愛玲曾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

可在墨香銅臭的人生語境里，過早成名，反而使她背負更多生命不該承受之重。

作者還是那個作者，時代卻已然不是那個時代。

稀里糊涂走到如今，回頭再看，終究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內容策劃： 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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