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周莊，一半江湖

江南水文，通江達海

江南水鄉，依托水文，水文就是江河湖海。筆者在上海、杭州、蘇州三地多年生活，發現江南水文通江達海，卻塑造了不同的城市文明。

比如，上海是“海洋文明”，它位于長江入海口，東海之濱，深受海洋文明影響，有著開放包容、多元并蓄的“海派”文化；杭州是“江河文明”，位于錢塘江畔，東接東海，南依富春江，雖然城中有西湖，但更信奉錢塘江的“弄潮兒”精神；蘇州則是源自太湖的“湖泊文明”，平和深沉、虛懷若谷，縱然水深千尺，表面看也只有層層漣漪。

湖泊多封閉而靜止，江流多開放而急速。江南水鄉以其獨特的水文景觀構建起了連接江河、湖泊與海洋的文明網絡，周莊正是其縮影。

“四面環湖”的周莊開啟了一種“江湖共生”的模式——急水江是流動的血脈，利于帶走泥沙；而環繞的澄湖、淀山湖等是穩定的心臟，調節生態平衡。在周莊“八景”中，既有“蜆江晚唱”的意境，也有“急水揚帆”的豪邁。所以筆者說：一半是周莊，一半是江湖。

本文將通過歷史人物、海外貿易、國際文化交流以及當代產業轉型四個維度，探討周莊如何成為連接“世界”與“江河湖海”的橋梁。

南宋，宋金對峙時期，名將韓世忠選擇周莊駐軍——因為這里地處長江三角洲水網核心區，“四水交匯”的地理格局，構成了天然防御體系。韓世忠來到后，安排家眷和幕僚妻室一并在周莊居住，所在村子得名“韓鎮”，直至清朝改名“寒貞”。韓世忠不僅帶來了軍事保障，更讓周莊成為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戰略樞紐，這也為后來的商業與文化交流打下基礎。

寒貞村于2023年入選“第六批江蘇傳統村落”，村內萬三酒莊已成熱門旅游地。其源于元末明初沈萬三家族，所釀黃酒昔年經急水江銷往江南，清代“十月白”更斬獲巴拿馬國際博覽會金獎。晚風沉醉時，在此淺酌一杯，七百年前沈萬三船隊經急水江遠渡重洋的畫面恍若眼前——關于他的故事，值得我們細細道來。

元末“出海”，沈萬三的“全球航道”

兵家必爭之地往往是水路樞紐。南宋時期，韓世忠駐軍周莊，依托“四水交匯”的天然防御格局，奠定了這里的戰略地位。三百年后，元末明初的沈萬三，則憑借周莊的航運優勢，揚帆遠航。

沈萬三被譽為“平民財神”，但他的財富并非來自傳說中的“聚寶盆”，而是依靠國際貿易。元代延祐元年（1314年）朝廷開放私人對外貿易，周莊憑借“內河—長江—東海”的三級航運體系，將絲綢、瓷器、糧食運往琉球、馬六甲，返程帶回南洋香料與波斯珠寶。周莊由此興盛，市河縱橫，井字格局的八條小街繁華熱鬧，被譽為“姑蘇城外第一商業重鎮”。小橋流水間，周莊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支點。

一座座石橋連通兩岸，千帆商船通達萬邦。早在七百年前，周莊的商人就已懂得：貿易的本質，是跨越重洋的握手。

中國首個革命文學團體——南社

如果說江南的水文孕育了周莊的江湖格局，那么南社的到來，則為這片古鎮注入了革命文學的血脈。

1909年，陳去病、高旭、柳亞子等人發起成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革命文學團體——南社，倡導三民主義、民族氣節與愛國民主。以詩詞為鋒，以文化為刃，為即將到來的辛亥革命營造出震聾發聵的序曲。

雖然南社肇始于蘇州虎丘張公祠，但在之后的歲月里，周莊，卻悄然成為這一文學風潮的精神棲居。其核心成員之一葉楚傖的故居也正坐落周莊。

1921年，周莊南社成員王大覺等人創辦了首份鄉鎮小報《新周莊》，宣傳新文化運動、社會主義思想，揭露社會問題。報紙在上海、無錫等地設有辦事處，也是新文化運動在江浙滬的重要輿論陣地。

位于古鎮中心的迷樓，也是南社成員當年集會、吟詩賦文的重要場所。柳亞子、陳去病等人曾在此討論國事、醞釀革命。他們行走于窄巷青石之間，筆鋒藏鋒，言辭激越；他們既是舊體詩詞的守望者，也是民族精神的覺醒者與吹號手。

直到今日，周莊保留了30多處南社社員舊居，這些景點也被串聯為“南社主題游線” ，深受游客歡迎。周莊并不喧嘩，也從不沉默。它見證了一群文人墨客在千年大變局的時代里，如何以筆為矛，叩問時局，于微瀾處振聾發聵。

雙橋，見證國際政治風云的橋梁

周莊因橋聞名，也因橋連通世界，實現政治外交上的“通江達海”。

這一切要從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說起。當時周莊文化站以4萬元專項資金開啟了古鎮保護與開發的雙重探索：修復沈廳為人文景觀，組建旅游公司，以六毛錢的票價推出首張門票。1983年春，陳逸飛到周莊寫生，畫下了著名的雙橋。

雙橋，由一座石拱橋世德橋和一座石梁橋永安橋組成。因為橋面一橫一豎，橋洞一方一圓，樣子很像古代人使用的鑰匙，當地人稱之為“鑰匙橋”。

雙橋也成為周莊走向世界的“鑰匙”，1984年10月，陳逸飛這幅題為《故鄉的回憶》的油畫在紐約哈默畫廊引發轟動。次月，石油大亨阿曼德·哈默將畫作贈予鄧小平——這是以周莊為橋梁，中美之間的一次握手，也成為中美文化交流的見證。

哈默贈畫

1.中美橋梁，從哈默、基辛格到吉米·卡特

在哈默推動下，同年中外合資企業安太堡露天煤礦在山西北部長城腳下破土動工，總投資額6.5億美元（哈默出資2億美元），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煤礦，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試驗田。而在40年后，具有歷史意義的安太堡露天煤礦也完成了生態修復，一片綠意盎然。

除了哈默以外，周莊還有諸多美國老朋友，如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后者和周莊有著很深淵源。

吉米·卡特于2024年12月去世，享年100歲。他于1977年至1981年擔任美國第39任總統，被譽為“中美關系領路人”，在他任內，中美兩國正式建立了外交關系。

2001年9月5日，他赴昆山周莊全旺村觀摩了第七屆村民委員會選舉。當時77歲高齡的吉米·卡特坐在一條白木條凳上，認真聆聽、觀察了三個多小時。

在見證選舉全過程后，卡特連用三個“驚人” 評價中國民主進程：“驚人的參與度、驚人的組織力、驚人的發展速度。”他特別指出，秘密投票處的設置和志愿者協助機制，“讓民主真正觸達每一位村民”。

這次考察徹底改變了卡特對中國基層治理的認知。在次日的《紐約時報》專欄中，他寫道：“從周莊的選舉現場，我看到了中國民主的毛細血管如何滲透到最基層。當8億農民開始用選票決定村莊未來，這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已不可逆轉。”如今，這一經歷已成為中國政治文明穩步前行的重要見證。

陳逸飛的一幅畫，讓周莊叩開了國際交流的大門；而2001年在周莊召開的一次重要會議，則讓周莊成為改寫中國經貿格局的關鍵節點。

這一年，APEC會議在上海召開，至關重要的貿易部長非正式會議卻選址周莊。為承接這場盛會，周莊專門修建了“周莊舫”作為專屬會場。6月6日，各國代表齊聚舫上，核心議題直指中國加入WTO，最終在關鍵問題上達成共識。同年11月10日，卡塔爾多哈正式宣布通過中國加入WTO的決定，時任外經貿部副部長、談判組成員龍永圖感慨：“中國加入 WTO 的談判是在周莊談判成功的。”

有人說，周莊兩次扮演了世界級機遇的“開門人”——第一次是一幅畫，讓世界看見中國；第二次是一條船，讓中國融入世界。

2. 中意的橋梁，威尼斯船夫

2015年意大利米蘭世博會期間，有一位來自水鄉周莊的船娘吳娟，與貢多拉（威尼斯傳統平底船）船夫共同搖櫓。

船娘吳娟不僅會唱歌，還很會創作，當年一首《周莊好風光》就來自她的改編：“春節里桃花開月亮照雙橋；夏日里荷花蕩枇杷叮咚響；秋季里桂花香院中繡花忙，冬季里蠟梅放燈籠高高掛”——這首歌她從周莊唱到了威尼斯，讓世界聽到了周莊的四季好風光。

這一次的中意握手，少了儀式的隆重，卻多了幾分生活的溫度。它是來自兩種水文化的彼此辨認——一種是周莊，一種是威尼斯；一種是手搖搖櫓船的柔軟水路，一種是劃動貢多拉的歷史剪影。它們在彼此的倒影中看見了共同的氣質：熱愛生活，尊敬自然，親近日常，珍惜當下的時光。

周莊的歌聲從石橋下響起，穿越風景，也穿透人心。那一刻，她唱的不僅是自己的家鄉，更是所有熱愛生活的大地上的回聲。

產業發展，在挑戰中迭代升級

如果去歐洲旅游，或許會羨慕歐美小鎮的自然淳樸風貌，殊不知背后是根植于工業化完成后的轉型。以德國黑森林地區為例，19世紀末依托機械制造和木材加工完成原始資本積累，20世紀中葉后，隨著傳統工業外遷，當地將森林景觀與溫泉資源轉化為旅游資產，通過高端度假酒店、醫療康養中心等業態升級，實現人均GDP從4000美元（1970年）到5萬美元（2020年）的跨越。

歐美很多旅游小鎮已完成了從第二產業向第三產業的轉型。國際經驗顯示，當人均GDP突破2萬美元后，旅游消費將從觀光轉向體驗，催生文化創意、會展經濟等新業態。美國納帕谷在葡萄酒產業基礎上，發展出葡萄酒主題會展、莊園婚禮等高端業態。但國內的旅游小鎮尚難以形成產業集群效應。同樣的尷尬也一度發生在周莊身上，但是從筆者的采風看來，周莊似乎正在破繭煥新。

“破繭”的驅動力來自產業生態的重構，周莊近年來通過“數字化”，讓“文旅+ 產業”多維融合，在重構產業生態上形成獨特的實踐路徑。這里有三個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依托上海的工業基礎

八九十年代，借助上海的產業帶動，周莊實現了化工、皮革、銅材等產業的初步集聚。當時規劃定位“四條龍”發展，即：化工一條龍；皮革一條龍（上海友誼皮鞋廠周莊分廠、周莊童鞋廠、康福達上海聯營廠等十余家鎮村皮鞋廠和周莊皮革公司形成從制革到皮鞋生產銷售的產業鏈，當時遠足、大象等品牌遠銷海內外）；銅材一條龍；以及蠶桑一條龍。它們形成從種植、養蠶到繅絲、織布和服裝生產的產業鏈。

第二階段：2000年“退二進三”，旅游業全面發展

工業和文化存有矛盾，但發展從來是在悖論中前行。伴隨著古鎮保護規劃與APEC會議等契機，旅游業迅速崛起，成為經濟主引擎。周莊在發展工業的同時，自20世紀80年代起，周莊逐步構建起文化遺產活態保護體系：1986年邀請同濟大學阮儀三教授團隊制定《周莊古鎮保護規劃》，劃定核心保護區與建設控制地帶。

2001年APEC財長會議在周莊召開后，2003年“中國第一水鄉”品牌價值評估達8.6億元，旅游業對GDP貢獻率從2000年的18%躍升至2010年的65%，原先的工業區土地也復墾為生態濕地。

第三階段：2020年至今，“數字+文旅+產業”的生態重構

筆者觀察到，在數字技術與文旅產業深度融合的趨勢下，周莊正以多元創新業態推動古鎮實現“煥新生長”。

1. 演藝，沉浸式體驗激活古韻新聲

周莊核心IP《只此周莊》已成長為長三角消費新地標，讓游客在光影流轉中觸碰古鎮千年底蘊。2024年推出的“戲游周莊”，筆者曾有體驗，以街巷為舞臺、史實為劇本，游客化身劇情參與者，在行走中解鎖沈萬三商貿傳奇、南社文人軼事。2025年全新上線的“月夜越周莊”，則以夜色為幕、流水為媒，通過實景演繹再現江南月夜的詩意與浪漫，讓傳統與現代在沉浸式場景中深度共鳴。

｜《只此周莊》

2. 影視，產業布局鏈接行業核心資源

筆者了解到，周莊主動發力影視產業，構建從創作到推廣的完整生態鏈。2024年首屆江南影視招商大會上，周莊簽約總額超20億元，智能攝影棚集群 與AI數字創新中心加速落地。

2025年10月， “大眾電影創刊75周年暨周莊光影新力量”發布活動也在周莊舉辦，匯聚200余位影視從業者與文化代表，成為行業交流的重要平臺。此外，周莊積極參與北京國際電影節等頂級行業盛會，通過項目推介、資源對接，將古鎮IP與影視創作深度綁定，推動江南文化通過銀幕走向全國。

同一時期，烏鎮戲劇節與西塘漢服節也在各自領域深耕，與周莊一道，共同構成江南古鎮群在文化事業上的生動實踐。

在“影視”布局上，周莊正通過“黑科技”實現硬核突圍。新啟用的9000平米“數字化制作旗艦棚”擁有80項虛擬拍攝發明專利，技術能力全球領跑，并打造了146畝宋代實景基地，1:1復刻121個場景，并引入《如夢宋潮》等沉浸式商業業態。從擁有核心技術的“數字夢工廠”到全產業鏈布局，周莊正以硬核實力重新定義“影視+文旅”的邊界。

周莊虛擬拍攝影棚

從韓世忠駐軍到沈萬三出海，從南社的革命文化再到雙橋連接起國際交流，以及今天“數字+文旅+產業”的生態重構，周莊始終如一地扮演著連接歷史與現代、內外交流的“橋梁”角色。

橋下的流水帶走昨日的故事，橋上的人們繼續明天的旅程。橋也提醒著：我們也是歷史、文明延續的一部分。真正的文明之橋，不是在非此即彼的對抗中崛起，而是在兼容并蓄的交融中生長。

No.6673 原創首發

文章｜作者

開白名單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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