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中午,重慶的爆竹屑將報童的叫賣聲給蓋住了。延安的秧歌隊把鑼鼓敲得格外響亮。在南京夫子廟的茶館里,73歲的張奶奶把收音機的音量調低,顫著聲音對孫輩說道:“先等一等,別是鬼子騙降啊”。這種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使得南京和別的城市有了差別。當全國都在為勝利而狂歡的時候,這座遭受過最深創傷的城市,正在默默地舔舐著八年都沒有痊越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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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南京那沉默的背后早已有暗潮在涌動。日本宣布投降的那一天,偽“中央廣播臺”的技術員譚寶林和蘇荷先偷偷切斷東京電臺的信號,轉播重慶那邊的訊息。當電流發出嘶啞聲響時,“日本無條件投降”這七個字如同火星濺到油庫一般。可是歡呼剛剛興起被壓制下去了——街上日軍憲兵的摩托車正在隆隆地駛來。這種壓抑的喜悅,比直接的悲傷更讓人覺得難受。有親身經歷的人回憶,老太太們緊閉門窗煮紅豆飯,卻不敢燃放鞭炮,只是把銅盆扣在地上用筷子輕輕敲擊,稱這是“給陰間報喜不打擾活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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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南京人的謹慎是有著血的教訓的。1937年12月16日,廚師高大有在中華門外自己的家中被中島部隊槍殺了。同年的這個日子,33歲的周永財在難民區被當作中國軍人抓走,之后就失去了音訊。8歲的黃臘紅在中央門外自己的家中被日軍槍殺,手里還緊握著半塊糯米糕。這些進入了《南京大屠殺遇難者名錄》的普通人,用生命讓眾人知道輕信的代價。到2007年,哭墻上雕刻的10505個姓名,還在那里無聲地提醒著活著的人:歡樂過早或許會招致大災難。有意思的是幸存者的反應各不相同。92歲的伍正禧在自家的老虎灶干活,看到日本藥房的店員都跪在街口,穿和服的婦女也在哭泣,可是他等了兩周才敢相信。89歲的余昌祥聽到廣播就走到街上,加入了歡呼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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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的差異或許是因為創傷有深有淺。伍正禧爺爺被刺刀捅死,三個哥哥和一個叔叔被槍殺。余昌祥的養父被砍中七刀,最終存活了下來。更為殘酷的是制度性的壓抑。保甲制度好像一張大網籠罩著南京。每十戶設置牌長,每十牌設置甲長,每家需要抽壯丁編入保甲團。
日偽方面將購米證、煤證和舉報義務整合到一起。市民在生存壓力之下相互監視。這可算作“連坐法”的一種變體。它比刺刀還要厲害,把集體表達的可能性給扼殺了。日本投降之后,有的地方崗哨依舊是保甲團拿著棍棒在維持秩序。仿佛權力更換了,卻又好似沒有更換一般。最為對比強烈的體現在時空之上。8月15號的重慶,郭沫若在《新華日報》書寫“漫卷詩書喜欲狂”;同一天的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夏淑琴撫摸著哭墻上7位親人的名字。
她的女兒陸琪之后回憶,母親那個時候最為強烈的情緒并非是高興,而是迷糊。“仿佛三十萬冤魂正透過墻上刻著的字觀瞧人間”。這跨越了八年的時間差,使得南京的勝利日更像是一場遲到的審判。其他的地方在慶賀戰爭結束,而南京卻在掩埋尚未變涼的尸骨。或許可以這樣來看,南京的沉默其自身就是最為深刻的歷史證明。當上海外灘響起勝利的鐘聲的時候,南京江東門的萬人坑正迎來第12802份檔案的歸檔。很多裝著遇難者資料的盒子,之后在紀念館堆砌成12米高的墻,比任何狂歡的人浪都更加令人震撼。如同幸存者岑洪桂所說的:“我們勝利的那一個時刻得被銘記”——但是銘記的方式,不一定就只能夠是歡笑。
下次去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時候,你可以在“12秒”展區多停留一下。每間隔12秒就會亮起來的遇難者照片,以及1945年8月15日南京街頭的寧靜,實際上講述的是這樣一件事情:有些傷痛沒有辦法通過歡呼來使之消失,如同有些記憶需要用沉默來承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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