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首長將初戀兒子過戶到名下，我平靜預約小產(chǎn)，后聽聞他無嗣而終

號牌滴了一聲，我把身份證遞進去，窗里女人說：“七號診室，簽個字?！?/p>

我點點頭，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宋倩發(fā)來的一條消息：“你看新聞沒有，謝首長把他初戀的兒子過戶到名下了。”

我把手機扣著，在桌面上敲了兩下，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自己清醒。

七號診室的門半掩著，里面的燈有點冷，地磚踩上去干凈得發(fā)澀，像剛拖過卻沒干的地。

醫(yī)生戴著口罩看我一眼，說："停經(jīng)多久了。"

我說：“四十六天?！?/p>

她點了點屏幕，左手握著筆，筆挺筆直，像她的眉毛一樣，分毫不差。

“周五給你安排，術前檢查今天做?！彼f話清楚利落，像是一句話能給出所有的答案，可事實上，她還是沒問一句“為什么”。

我也沒說。

出來的時候，風從走廊兩頭往中間推，一股冷得不講理的風，夾著消毒水味兒和塑料袋的吱啦，我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那條新聞。

新聞不長，配了張照片，謝景安站在一張紅布前，手搭著一個小男孩的肩，小男孩有點怯，他笑得很小心。

我認得他的笑，小心的笑。

屏幕底下彈出好幾條評論，說“真情不分前后”、“男人要擔當”。

我把手機收起來，去抽血的窗口排隊，前面一個女人把袖口卷到肘，皮膚白得像一層豆腐泡，用力按的時候有細細的紋理冒出來。

“你自己來??？”她偏頭看我，“沒有人陪？”

我說：“我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著?！?/p>

她笑了一下，把頭發(fā)往后別，說：“也是，看著心里堵。”

護士抽完她的血，把棉球按在她胳膊上，她走了兩步又回頭：“會疼，但也就那一下子?！?/p>

我點頭，沒有感謝，也沒有說客套話，覺得她那句“就那一下子”像是給了我一個臺階，又像是打了我一個巴掌。

窗外有張做核酸的桌子被搬去了另一邊，有人拖著鐵管走，哐當哐當?shù)穆曇粢幌乱幌碌剡嗽诘厣稀?/p>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市里劇院門口，冬天的太陽像一塊特別寡淡的糕，沒味兒，但硬朗。

我當時抱著一摞資料，手套扎了一半，另一半沒來得及扎上，凍得指關節(jié)疼，后來才知道那叫“凍裂”。

他從臺階上下來，站在我背后兩步的位置，咳了一下很輕的嗓子。

“你是郝冉？”他說名字的時候像是確認一件不重要的事，又像是點了一個名單。

我轉過去，眼睛里冒出來的蒸汽一下子沒了，他比我想象中瘦，衣服從肩往下落，很干凈，不是新，但看起來有一股剛從衣架上拿下來的正氣。

“我是。”我說，“資料給你？”

他點了點頭，手伸出來接，我看見他的手指關節(jié)有一條淺淺的白線，像是小時候抓破了一次又愈合，可總不肯徹底消失。

“你們辦公室冷？”他問。

“窗戶漏風。”我說，“我們把窗簾拿了套了兩層，但還是冷?！?/p>

他看著我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子，像剛才新聞里的那男孩。

“等下給你們送兩臺電暖器。”他說。

我說：“謝了?！?/p>

他把資料夾在胳膊下，轉身上臺階，腳步穩(wěn)，節(jié)奏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后來宋倩說：“你看上他了？”

我說：“沒有，我只覺得他是個會把事情做完的人?！?/p>

宋倩斜斜靠著椅背，嘴里嚼著一塊瓜子，說：“你小心一點，他是首長，他的事情不是你能做完的?！?/p>

我笑了一聲，沒有接她話，也沒反駁，就把她桌上的咖啡端到自己這邊，熱氣很快就散了。

第一次和他吃飯，是在機關食堂，他夾了一塊蘿卜干粘在米飯上，我看見他手指再一次有那道白線。

我說：“這像你手上的那條?！?/p>

他抬頭，愣了一下，手停在那里，后來把那塊蘿卜干放到了自己盤子里。

“小時候爬墻摔的。”他笑，“那時候愛過墻，覺得墻里面是大世界，墻外面是小世界?！?/p>

我想了想，說：“那你現(xiàn)在呢？”

他把筷子放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眼睛看著窗外的雪。

“現(xiàn)在墻和墻在一起，世界也就那樣?！彼f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感情，像是在說工作安排，“不過蘿卜干還是好吃?！?/p>

我笑了一下，拿起一塊嘗了嘗，鹽很緊，很有勁，它告訴你你在活著。

他那時還沒過戶任何人的兒子，他手機里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女人站在湖邊，她的發(fā)絲被風吹到臉上，半遮半掩。

我問他：“你結婚了嗎？”

他搖頭：“離了?！?/p>

“那個？”我朝手機點點頭。

他看著它，一秒，兩秒，五秒，像是在想一個人過去十八年的每一頓飯。

“她是我初戀?！彼f，“后來各自過生活?！?/p>

我沒有再問，其實我當時也沒有資格去問，就像你路過一扇門，看見里面有燈，但沒有人邀請你進去。

有一次他讓我?guī)退硪幌渑f文件，箱子底部有一股潮氣，紙邊都軟了，我在那里面翻到一張出生證明的復印件，上面寫著一個孩子的名字和一個女人的名字。

他站在門口，手搭著門框，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等一個時間剛好過去的點。

我把那張復印件拿出來遞給他，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后來把它放回箱子底。

“你想問什么？”他頭都沒抬，聲音像是落在地板上的一個小指甲蓋，輕但抵到骨頭。

我說：“我不問。”

他看著我笑了笑：“你不問，我想說，也不方便?！?/p>

我們就在這樣的“你不問我不說”的夾層里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吃飯，說工作，偶爾他會給我發(fā)一個照片，是公園里的一棵樹，冬天的樹干，或者是夏天的石階。

我把那些照片都收著，不刪也不多想，它們像是一本沒有目錄的書，每一頁都不連著，但也不反著。

我第一次知道懷孕，是在洗手間里，白瓷磚太亮，尿試紙的兩條紅線像兩個并排跑的火車，我靠著墻站了好一會兒，才把褲子提上。

我給宋倩發(fā)了個問號，她回我：“你？”

我回：“嗯?！?/p>

她打電話過來：“你打算怎么弄？”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臉色很正常，沒有那種人們傳說中的虛光，也沒有喜悅的樣子。

“先不說?！蔽艺f，“我自己想一想?！?/p>

她在那頭嘆了一口氣，說：“你自己也別硬撐?！?/p>

我說：“我硬撐慣了?！?/p>

那天晚上我去他辦公室，燈里他的影子清清楚楚，像一個剛從畫里走出來的人，翻書沒有聲，拿筆也沒有聲。

我站在門口看了五秒，他抬頭，就知道我來了。

“坐?！彼f，“喝茶?！?/p>

茶杯是公杯，白瓷，口兒小，茶色很淡，像一個沒什么主意的人。

我把杯子放在他的面前，說：“我懷孕了?！?/p>

他總算有一個動作是快的，眼睛里的圈子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到他一貫的平穩(wěn)。

“多久？”他問。

“四十天?！蔽艺f。

他不說話了，這個停頓足夠長，讓我有時間把桌上的紙從左數(shù)到右，數(shù)了兩遍。

“你想要嗎？”他問。

我搖頭，也不是搖得很堅定，但我心里覺得這個搖頭是我能給這個世界唯一的公平。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蹭了一下，又停下。

“如果你想要，我會負責?！彼f，“如果你不想要，我也在。”

我其實知道他會這么說，這是一句他身上出來就合理的話，像他穿合身的中山裝，既不多也不少。

我說：“我預約了?！?/p>

他看著我，那眼神像剛才那張新聞里他笑的時候，溫柔但克制，克制得讓我覺得我做了對的決定。

“好?！彼f，“我送你去?！?/p>

我搖頭：“不用，我一個人去就行?！?/p>

他想說什么，嘴唇動了一下，又沒說。

那是周二晚，我走出他的辦公室，樓道里燈發(fā)綠，一種廉價但努力的綠，我在里面走得很安靜，像是在走進一個我自己早就知道會結束的地方。

周五之前，宋倩來找我吃飯，我們?nèi)チ艘患颐骛^，碗邊是一圈陳年油光，桌上有一小碟辣椒，紅得很誠實。

“你確定？”她問。

我點頭，桌子上放著一張餐巾紙，我把它折成了一只很蠢的白鳥。

“他知道嗎？”她又問。

“知道。”我說。

她坐直了一點：“那他怎么說？”

“他說無論我怎么做，他都會在?！蔽艺f，“你看這話是不是像螺絲釘?！?/p>

宋倩笑：“螺絲釘也挺好，至少不會掉。”

我說：“有時候掉也不是壞事，掉了你就知道這東西本來不該在這里。”

她嘆氣，看起來像是在把我從一條路上硬往另一個方向拉，但她其實不知道另一邊有什么。

周五上午，抽血驗尿、B超，醫(yī)生的手里有一個冰涼的探頭，剛貼到皮膚上那一下，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透明的玻璃杯，里面的水在晃。

“做過了嗎？”醫(yī)生問。

我說：“沒有。”

她點一下，屏幕上有一團模糊的東西，黑白之間拉扯著，我看了兩眼，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

“周五下午你來。”她最后打印出來我的單子，“術前禁食?！?/p>

我拿著單子穿過人群，有一個男孩趴在他媽媽懷里哭，哭得像在找一個洞鉆，但他媽媽就是那個洞，又不是那個洞。

回單位的時候，走廊里有人在搬椅子，腳步一下一下，就像時間被拆成了很多忽大忽小的塊。

我在桌子上收拾文件，手機又亮了，是那條關于過戶的新聞被轉發(fā)到另一個群。

宋倩給我發(fā)了一個嘆氣的表情，加一句：“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沒有回她，我在想的是“過戶”這個詞，它像一個手，把你從一邊拉到了另一邊，讓你以為你跨了一步，其實你只在原地換了塊磚。

中午他給我發(fā)了消息：“你下午我接你。”

我回：“不用?！?/p>

他沒再說什么，他是那種不在手機里追問的人，他的追問在現(xiàn)實里，阻力更大，也更禮貌。

下午我提前半小時到醫(yī)院，在門口的長椅上坐著，沒有靠背，坐久了腰發(fā)硬，像一塊要攤平又攤不平的面團。

一個女人帶著她婆婆從我面前走過，她婆婆側過身看我一眼，那眼神讓我想起小時候走街串巷的人會把目光掛在每個人身上，說不出理由，就是看。

我把醫(yī)生給我的麻醉同意書拿出來，看了看字，每一個字都很像每一個字，不出跳，也不出來。

我忽然想到他手上的那條白線，那是一次摔跤留下的，可能也不曾疼很久，只是留在那兒，這么多年都還在。

這時候他發(fā)消息給我：“到了?！?/p>

我沒回，他抬頭就能看見我，他站在門口，手插在風衣口袋里，那風衣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剛從電影院里走出來的男人，既不真實，又太真實。

他走到我面前：“我陪你進去?！?/p>

我搖頭：“你在門口等，我出來就給你打電話。”

他看了我一秒，又看了我的手，我的手緊緊攥著那張同意書。

“好?！彼f，“我在這兒。”

手術室外墻上的時鐘走得很慢，慢得像是故意裝出來給你看的。

護士叫到我名字，我站起來，腳底板有一瞬間軟，就像剛才坐的椅子的邊緣，我摸了一下門邊，冷，硬，沒情緒。

進去之前，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給宋倩發(fā)了一句：“進去啦?！?/p>

她回了一個握拳的表情，緊緊地，俗氣但真誠。

術后，我在恢復室醒過來，天花板是白的，白得像一張紙，紙上沒有一個字。

我咽了一下口水，喉嚨里有股甜的腥味，像擱久了的梨。

我把手拿起來看他發(fā)來的消息，外面就一個：“我在門口?！?/p>

我點開他的名字看了五秒，又把手機扣在胸口，閉了一會兒眼，眼皮也像兩個門簾，輕輕地拉上又輕輕地抬起。

出來的時候，他站在那兒，看見我就上來扶我，是個很自然的動作，不用想也不用練。

“走慢點?！彼f。

我點頭，說：“就這一下?！?/p>

我們在門口買了一杯熱豆?jié){，我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遞給他，他也喝了一口，他一直這樣，不挑剔也不拒絕。

回家的路上，他沒怎么說話，我也沒有，我們之間那點東西像被放在了一個盒子里，盒子蓋了起來，蓋子上沒有鎖。

到了樓下，他說：“晚上你多休息，我去買點粥。”

我說：“不用，家里有小米?！?/p>

他停了一下：“明天我過來?！?/p>

我說：“不用了?！?/p>

他看著我，不說話，我們之間的“不用”就像是把一個東西往外推，也像是在把自己往里面拉。

那之后他忙了一陣子，新聞里都是他的出現(xiàn)，開會、調(diào)研、剪彩，他在臺上說話的時候眉眼像被一根線抻在一個恰當?shù)奈恢谩?/p>

市里小報寫了一篇人情味的稿子，說他過戶了初戀的兒子，講到了那個女人多年前離開，講到了孩子沒有父姓，現(xiàn)在有了。

我讀到“父姓”兩個字的時候心里有點痙攣，那是你不去想也會想到的東西，它沒有禮貌，但也不需要道歉。

宋倩說：“他到底把你放在哪？”

我說：“他把我放在我的位置。”

她問：“你沒想過再要一個？或者突然改變主意？”

我笑：“我不是突然的人，我是慢慢的人。”

她笑：“慢慢的人也會突然。”

我說：“我怕突然。”

過了幾個月，他約我吃飯，說在舊城那家鴨子店，我去了，椅子腿不穩(wěn)，坐下就搖，我就用腳去壓那個不穩(wěn)的角，壓住了，但也還是在動。

他把醬油倒進小碟，拿起一只鴨腿，給我淋上湯，說：“你最近怎么樣？”

我說：“還行，單位要換一批桌椅，打算把我的椅子占為己有?！?/p>

他笑了一下：“你喜歡那椅子？”

我說：“它知道我坐的位置?！?/p>

他點點頭，夾了一片鴨皮給我，皺皺的但油亮亮的，我吃了一口，覺得牙齒上的油像是長了一個家。

我看著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個問題：“你過戶的那個孩子，怎么樣？”

他抬頭，看我一眼，又低頭，拿筷子把桌上的辣椒推到碟子的邊上。

“挺好的。”他說，“讀書?！?/p>

我問：“你就把他帶回來了？”

他停了一下：“我能做的事情，不多，但這件事情，我覺得可以?！?/p>

我說：“你覺得可以，其他人呢？”

他看著我，眼睛里有一個小的熱度在滾著，但被他按下去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彼?，像是在用一個小錘子敲自己的心，“我和她過去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孩子，他過去沒有父姓，他現(xiàn)在有一個家?！?/p>

我沒說話，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指甲有一點翻到指尖的肉上，疼也不疼，就是把你拉回這一秒。

“那你以后呢？”我問的是一個很壞的問題，我知道，但它從我的嘴里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制止。

“以后。”他重復了一下這個詞，像在把它放在嘴里嚼，“以后就是以后。”

“你不怕別人說？”我又問。

他笑了笑：“別人一直在說，我也一直在做?！?/p>

我們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太久，鴨子很快涼了，我們就把它推到一邊，服務員來收盤子的時候把湯撒了一點在桌角，他拿紙擦。

那晚，我回去的時候天上有一顆星，很低，像掛在電話線上的一個亮片，我停了一下，覺得它在跟我眨眼。

后來他出差去了外省，有一個晚上給我發(fā)了一條消息：“在站臺，風很大。”

我回：“把領口扣上?！?/p>

他回了一個笑臉，笑得很穩(wěn)，從來不會用那種夸張的表情。

兩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媽做胃鏡，醫(yī)生說胃有點糜爛，讓她戒辣戒酒戒焦慮，我把那張單子貼在冰箱上，冰箱門上有磁鐵，磁鐵是一只小熊，鼻子蹭掉了一點漆。

他去過我家一次，我媽給他做了酸菜魚，魚刺有點多，他吃得很慢，慢到我媽以為他不喜歡，于是一直在他碗里加菜。

他說：“好吃?！?/p>

我媽笑：“你會說話?！?/p>

他把碗放下，看了一眼我家的電視，是那種老款的薄屏，邊框有一圈銀，他問：“你最近看什么？”

我媽說：“看養(yǎng)生。”

他笑了一下，站起來去廚房給自己倒水，說：“阿姨你少看，越看越怪。”

我媽也笑：“你回來就好?！?/p>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很少說起那個孩子，他存在在他的照片里，很少出現(xiàn)在我們的對話里，我覺得這是他的選擇，我也讓它成為我的選擇。

有一次我在單位被一個同事難為，文件的簽字他一直拖，我去他辦公室坐了三次，他都不在，我在走廊等到人都下班。

宋倩給我發(fā)消息：“走唄，今天就算了。”

我說：“我不想算?！?/p>

他恰好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看見我站在走廊里，好像在想我怎么會在這兒。

“怎么了？”他問。

我說：“簽字有點難。”

他沒有問具體的，去找人，半個小時后拿了一頁有簽字的文件給我，那字寫得很穩(wěn)，像一塊硬板上的線，不錯也不差。

“你別跟人爭?！彼f，“你一爭，就被看見了?！?/p>

我點頭，說：“我知道。”

他看著我：“你就是知道太多。”

那晚我在家里喝了一杯酒，酒很淡，像一個沒長成的故事，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有幾道陰影，是窗外樹的影子，我就把手伸出去，想摸一摸，摸不到。

后來他升了，職位上去了，身上也更緊了，他的肩像一片被抹平的面，他的笑更少、話更少、照片更少。

有一次他給我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一張臺面上的半塊蛋糕，旁邊是一根蠟燭，沒有點燃。

我問：“生日？”

他回：“不是。”

我問：“那是誰？”

他沒有再回。

宋倩說：“他這人覺得自己是一個系統(tǒng)，你是他的一個插件。”

我說：“我知道。”

她抬起手指點了點我的腦門：“你不是不知道，你是知道了還不撤。”

我笑：“撤是不是也得看時候。”

她說：“你總在看時候，看得太久就錯過時候了?！?/p>

我沒有反駁，她那句“錯過時候”跟我的椅子很像，它知道我坐的位置，也知道我不愿意離的位置。

第四年，他的初戀那個女人回來了，在新聞里出現(xiàn)了，她站在他旁邊兩步的位置，眼睛三分笑，七分不動。

我看著那張照片，心里有一小粒砂子蹭了一下我的肉，疼也不疼，癢也不癢，就是在那里。

宋倩說：“他會重來嗎？”

我說：“人很少重來，他頂多是回去看看?！?/p>

她說：“那你呢？”

我說：“我不用回去，我一直在這兒?！?/p>

我買了一雙運動鞋，去跑步，晚上那條河邊有風，河水老老實實往前流，像筆在紙上走。

我每次跑到橋下都停一下，那里有一點回聲，我就喊一句“嘿”，聽它回來，傻，但舒服。

有一天他給我發(fā)了消息：“你出來嗎？”

我說：“在哪?！?/p>

他說：“舊橋那邊?！?/p>

我去的時候他站在橋頭，手插在口袋里，橋上燈半亮不亮，有一兩個壞了，被風吹得像故意眨眼。

我們走到橋底，他突然說了一句：“我應該跟你說一件事?！?/p>

我停住，心跳很正常，我這個人很少心跳不正常。

“她孩子的事情我做了。”他看著橋的另一頭，“我覺得我做對了。”

我沒說話。

“你那時候也做了?！彼f，“我也覺得你做對了?！?/p>

我笑了一下：“你真公平。”

他看著我，那眼神很輕，把我看得像一個剛從水里撈起來的貝殼，冷，硬，漂亮但不能食。

“我以為你會生氣?！彼f。

我搖頭：“我早就把這件事放到一個箱子里了?！?/p>

他點頭：“我知道?！?/p>

“你知道？”我突然問了一句，問完就后悔，這句“你知道”像是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有時候比我更堅硬。”

我們就站在橋底，兩個人把腳并排放在石磚上，一樣寬，一樣長，但其實不一樣。

他又說：“如果我以后，沒有。”

我看著他：“你說什么?！?/p>

他說：“如果我以后沒有自己的孩子。”

我沉了一下，很短的沉。

“那你會更忙。”我說，“更會在別人孩子的事情上忙?！?/p>

他點頭，又不點頭，像是在把自己放到一個以后里。

我沒有再問那句“你能不能有”，這句話既不禮貌也不必要，而且我不想知道這個答案。

幾年之后，他身體出了問題，肝，我在新聞里看到他去市里最大的醫(yī)院檢查，照片里他還是站著，他一直站著。

我給他發(fā)消息：“好好休息?！?/p>

他回：“嗯?！?/p>

那個“嗯”很短，短到我知道他在床上躺著，把手機放在一邊，不想說話。

他后來淡了，淡到我在街上走，偶爾看到一個穿風衣的人，就覺得，是他。

宋倩說：“你要不要去看他?！?/p>

我說：“不用?！?/p>

她說：“你真能硬。”

我說：“不是硬，是守?！?/p>

她沒有再勸，她知道我的“守”不是一個大詞，它就是我把一件東西放在原地，哪怕別人來搬，也要問我一聲。

半年后，他的照片在屏幕上出現(xiàn)，黑邊，白字，“謝景安同志因病去世，享年五十六歲”。

我看完那行字，把手機扣在桌上，桌面上有一顆小米粒，我用手指把它推到桌角，又把它推回來。

宋倩給我打電話：“你看了嗎？”

我說：“看了。”

她在那頭沒有說話，我們兩個在一個沒有聲的房間里，各自聽自己心里的聲響。

“他沒有自己的孩子?！彼髞碚f，“無嗣?！?/p>

我說：“我們不應該用這個詞。”

她說：“新聞就這么寫。”

我說：“新聞是新聞?！?/p>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花店，買了一束白色的桔梗，老板把花一朵一朵修，修得像一個認真寫字的人。

“送誰？”他問。

“朋友?！蔽艺f。

他笑，說：“朋友就應該用桔梗?！?/p>

我把花拿著走到大門口，又停了一下，把它放到身邊這家郵局門口的長椅上，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宋倩。

她回：“你不去？”

我回：“我在。”

她沒有再發(fā)，我把花拿起來，走到路口，看到兩個人在吵架，一男一女，男的說：“你那時候就應該告訴我?！?/p>

女的說：“現(xiàn)在也沒用?！?/p>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被重復的地方，我們總是把一樣的話說給不同的人聽。

我回家，把鞋帶解了又系，系好了又解，最后系成一個大小不合適的蝴蝶結，丑，但不用管。

晚上我給他發(fā)了一句消息，當然它不會有人回：“去吧。”

我在窗邊站了很久，對著那片沒有任何特色的夜，心里有一個不大的坑，坑邊有干草，也有濕泥，踩上去會陷，但不會掉。

我想起那個新聞的第一天，我在七號診室外，把那張預約單摁在柜臺上，那時候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沒有任何挽回余地的事。

我也想起他給我那句“我在”，它像一個小鐵釘，釘在墻上，不釘能不能掛東西，釘了能掛東西，但你總會看見它。

很多年以后，單位的椅子終于換了，新椅子有一股被包裹太久的味道，我坐上去，腰不喜歡它，想念那張舊椅子的硬。

我把抽屜里的舊資料翻出來，一張紙從里面滑出來，是那張出生證明的復印件，角落有一團不明顯的黃，像一個被雨淋過的陰影。

我把它又放回去，關上抽屜，這動作太熟，熟得像一個錯過了很多但又沒錯過的句號。

宋倩后來辭職去做了自己的小店，店里賣一些她喜歡的東西，碗盆、杯盞、布袋，她給我拍照，說：“來看?！?/p>

我去的時候店里不太忙，她把一只杯子遞給我：“你拿著感覺怎么樣。”

我說：“有重量?！?/p>

她哈哈一笑：“你這人就是這樣，說話老是把東西放在量桿上?！?/p>

我們坐在店門口，一個老男人推著車從街對面過來，車上是菜，他邊走邊喊：“新鮮的，今天剛摘?！?/p>

我突然問她：“你覺得他為什么一定要把那孩子過戶到名下?！?/p>

她想一想，說：“想擁有，又想救贖。”

我搖頭：“他不是那樣的人?！?/p>

她看著我：“你更懂他。”

我說：“我不懂他，我只知道他在做他覺得應該做的事?！?/p>

她點頭，又不點頭，像是一塊小石子掉進了水里，水面很快就平了。

那晚我回家，在廚房炒了一個蛋，油放多了一點，蛋邊炸得有香氣，我拿筷子撥了一下，它疊在一起，像一個被折成兩層的故事。

我坐在桌前吃，電視里在播一個綜藝，人笑，我也笑，但心里是那個坑，我不想填它，我也不想它變大，它就是在那里，像一個被承認的秘密。

我知道他最終沒有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把另一個人的孩子變成了他的孩子，我也知道我把我們可能的孩子變成了我自己的一塊硬骨頭。

這些知道讓我不至于在風里站不住，但也讓我在晴天里沒有影子。

我還會在橋底停一下，喊一個“嘿”，聽它回來，也會在舊劇院門口看人來來往往。

有時候我會想起他手指上的那道白線，原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道白線，我們看見的時候它是在手上，我們看不見的時候它在心里。

后來我把手機相冊翻到他給我發(fā)的那張沒有點燃的蠟燭，旁邊的半塊蛋糕，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是某個不被公開的生日。

我沒有為任何人點過蠟燭，我也沒有吹滅過任何人的愿望，愿望這種東西說出來之后像一個氣球，飄啊飄，最后也許掛在一棵樹上。

我照常做我的工作，寫字，簽字，蓋章，偶爾被人誤會，偶爾被人抬舉，我都在里面把自己放在我的位置。

我也會在一定的時間里想起他，但我不是那種把記憶拿出來曬的人，記憶曬久了會變脆，老是折。

他走了之后那年冬天特別冷，冷得像四十歲的人晚上一杯熱水都不夠，我給自己買了一件很厚的毛衣，穿上之后覺得肩膀被別人擁住。

宋倩說：“你應該談個戀愛?！?/p>

我笑：“我和誰談？和椅子談？”

她叉著腰笑：“你真會得罪家具?！?/p>

我說：“家具不會生氣?！?/p>

她說：“人會?！?/p>

我說：“人也不一定?！?/p>

我們一起走到河邊，風從石橋縫里出來，我把手伸進衣袋，摸到一枚硬幣，是那年我在票臺找給我又忘了拿出來的硬幣。

我把它放在掌心看，它沒有故事，但它陪我走了很多路。

“你會后悔嗎？”宋倩問，“小產(chǎn)。”

我看著河水，把硬幣在手里撥了一下，又撥到另一邊。

“不?！蔽艺f，“一點也不?！?/p>

她看我一眼，又看河，沒說話，她知道我不是在做某種姿態(tài)，她知道我就是那種會把一個決定扎在地上的人。

“那他呢？”她問，“你會為他難過嗎？”

我說：“我不是為他難過，我是為我們拿過一塊蛋糕、沒點燃蠟燭這件事難過?！?/p>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眼睛里有一小片濕，我假裝沒看見，她也假裝沒流。

我們各自往不遠不近的地方走，陽光很稀，像一碗被水沖淡的湯，你還是要喝，它也還是湯。

有時我會想，如果那個孩子叫我一聲“阿姨”，我會不會心里有一小聲響。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我現(xiàn)在懂，過戶不是孩子換了一個姓，過戶是一個人把自己放在另一個標注里，你說是愛也可以，說是責任也可以，說是對過去的一個補也可以。

而小產(chǎn)不是你把一個錯誤糾正，也不是你避開一個錯誤，它是你把可能的一條路在你這兒截斷，在另一個地方打開。

他無嗣而終這件事，像一個標簽貼在他的簡歷上，別人看也許只看那一行，但我知道，標簽的膠水粘在你的皮膚里，疼，不疼，癢，也不癢。

我把自己那張椅子從新一批里挑了一張最穩(wěn)的，坐下的時候腰沒有再硬，我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做了一個小的修復。

有一次我在門口拿快遞，快遞小伙子給我遞包裹，問：“喝茶嗎？”

我說：“不喝。”

他笑：“那你喝什么？”

我說：“喝水?！?/p>

他點頭走了，我站在原地笑了一下，覺得世界有時候就那么簡單。

我把包裹拆開，是宋倩寄來的一個杯子，上面印了四個字：“起承轉合”。

我拿著它在廚房里繞了一圈，把它放在水池邊，又拿起來，最后放到書桌上，旁邊那枚硬幣在燈下閃了一下。

我想，我們也不過就是這么四個字。

起，是那天他在劇院門口叫住我。

承，是我們在機關食堂吃蘿卜干。

轉，是我在七號診室外簽字，他在新聞里把孩子過戶。

合，是他無嗣而終，我在河邊說不后悔。

這四個字每一個都像一個站臺，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我們站著看，看著別人走，也看著自己走。

我把杯子里的水倒掉，又重新裝滿，走到窗邊，看那顆星又掛在電線邊上，像一個說不完話的人。

我說了一句很小很小的話：“嘿?！?/p>

它也回了我一句很小很小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