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冬,石家莊市郵局投遞員將一封公文信送到河北省人民檢察院。拆封之后,主送人劉××在字里行間回憶起20年前那個火車轟鳴的夏夜——1961年7月,年僅十八歲的他穿著青布短衫和橡膠解放鞋,跟隨新兵引導員踏進代號“京字320部隊”的大門。那一幕,被他稱作“生命的拐點”。這封信并非普通家書,而是留檔材料,用來證明本人從軍經歷與調資資歷。于是,一段略顯塵封的軍校往事,再度浮出水面。
當年入校的新兵都要先編入新訓連。日常安排一點也不含糊:凌晨五點起床號,半小時出操,隨后早餐;上午四節政治理論課,下午四節軍事技術課,晚飯后還得加練體能。一張排得滿滿的作息表貼在連部走廊盡頭,除星期天外,沒有空格。訓練間隙,很多戰士把腰間的水壺當啞鈴,一遍遍練臂力,他們明白體測不過關,別說提干,連下一階段集訓都進不去。
![]()
有意思的是,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在河北軍區里向來以“嚴格但不失活潑”著稱。官方指導語源自毛主席題贈延安抗大的那十六個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落實到日常,既要雷打不動的操典,也允許學員業余時間寫稿、拉歌、搞簡易球賽。劉××就是憑借一篇以“情同手足”為題的短稿,被石家莊人民廣播電臺播送。當時播音員在結尾處添了一句點贊——“年輕的未來軍官,文武雙全”。這無心的一句夸獎之后被校隊教導員看到,把他列入“干部苗子”預選名冊。
歲月翻到1963年,北京軍區決定在各校抽調年輕骨干組建“軍事教員隊”。硬性條件只有兩條:軍事科目前10%,政治課成績良好以上。最終,劉××與本校另7人被錄取,編入二大隊六隊。消息發布那天傍晚,六隊宿舍走廊異常安靜。大家一邊擦拭剛領到的半自動步槍,一邊暗自較勁。晚點名結束后,班長輕聲提醒:“從現在開始,你們每個動作都會被放大地評估,別給自己扣分。”話音剛落,廊道燈光忽閃,緊張氣氛立刻拉滿。
具體課程分兩大塊。政治類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中共黨史、毛主席著作選讀;軍事類則覆蓋毛澤東軍事思想、十大軍事原則、三大條令以及射擊、投彈、刺殺、爆破、土工作業五大技術。課表安排像機械齒輪一樣咬合,沒有縫隙。射擊訓練最花精力。按規定,半自動步槍要完成“一二三練習”,即100米、200米、300米三種距離臥姿射擊。第一次上靶,劉××10發子彈只命中7槍,仍舊被教員挑眉:“不行,再來。”連續三天,他肩窩處青紫淤血,成績才穩定在9環以上。
![]()
體能課里,學員們公認“單杠屈伸上”最折磨人。動作描述一句話即可:跳起抓杠,借慣性翻上去后雙臂挺直。但真正做起來,多蹦兩次手便打顫,胸口像被灌鉛。六隊共有86名學員,開訓第一個月僅6人合格。劉××是第七個完成動作的。那晚趴在單杠下,他對同伴嘀咕:“要是到了戰場,連自己身體都掌握不了,咋指揮別人?”短短一問反倒讓附近三名同學憋著勁連夜加練,次日晨檢順利翻杠。
夜訓場景更具考驗。某個12月份的深夜,天空飄起小雪,六隊執行潛伏與定點射擊結合課目。地面泥水混著雪渣,學員必須趴伏45分鐘不得翻身。寒氣往棉衣里鉆,肚子也開始咕咕叫。這時,緊挨著劉××的戰友悄悄塞來半塊干硬饅頭。規則不許說話,他只能將饅頭傳給另一側同伴。訓練結束后,教員才宣布:“誰也別找丟的饅頭了,你們能把它輪流分掉,合格。”一排人渾身泥漿,卻憋不住笑。
緊湊課程之外,學校還規定每周半天勞動,地點就在校內菜地。冬季挖菜窖,夏天鋤草施肥,學員服裝無特殊待遇。很多人后來才懂,這種安排與其說是解決伙食,不如說在磨態度——未來帶兵的人,得先懂士兵的出操與出汗。星期天屬于自由支配。外出名額控制在三分之一,大家通常成群到市區看一場電影,再順路買瓶牙膏。放映廳里總能看到成排的四兜綠軍裝,皮鞋擦得發亮。市民孩子經常圍觀,小聲打量:“他們是軍官嗎?”一旁父親回答:“準軍官,明年就帶隊打靶啰。”這種好奇在無形中給學員增添莊重感。
![]()
1964年11月,各隊課程提前完成,統一進行結業會考。科目考核成績依次張榜公布,擅長軍事技術者大多在理論科目上補了不少夜班。劉××最終綜合排名六隊第八。12月初,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舉行畢業、授銜兩級典禮。大禮堂座無虛席,主席臺鋪著暗紅絨布,禮兵護送軍銜證書入場。隨著主持人宣讀命令,少尉肩章發到每名學員手中。莊嚴口令之后,各隊不約而同開始拉歌。六隊率先唱《志愿軍戰歌》,齊聲高過天花板。禮堂燈光明暗交替,掌聲、口號、歌聲連成一體,那是許多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高密度地感受熱血與責任結合。
結業后去向迅速劃分:數名四川籍學員調工程兵部隊;精通俄語的兩人進入北京軍區機關;成績中上者補充到各省軍區;其余人根據專業留校。劉××被安排在母校,職務是見習教員。任務很直白——把三年所學重新講授給下一批新兵。沒多久,越南邊境局勢緊張,學校加開叢林作戰課程。備課時,他意識到自己以前迷信“課本即戰場”,而戰場變化快過任何教材。于是,他結合公開資料與野外考察,設計“十公里夜行潛伏—拂曉突擊”一體化教案,次年通過驗收,隨后寫成文章刊于《解放軍報》地方版。
時間繼續往前推。1970年代起,一批老同學陸續晉升營、團職。有人在炮兵部隊帶營練射擊,有人調成都軍區寫調研,也有人離開部隊到地方政府。劉××先后在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教務科、政治部任職。1982年轉業地方,原因多樣:組織需要、家庭考慮、個人志向。離隊那天,他將少尉肩章和之后換發的中尉、上尉肩章裝入牛皮紙袋,交給檔案室,再蓋公章。多年后,有同事問他:“教練席與法庭席對你而言誰分量更重?”他只簡短回復:“都是崗位。”
![]()
2003年辦理退休手續時,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讓他補交詳細履歷。他隨即寫下那封1982年版“軍校往事”的回憶補述,并附軍校老相片:操場300米跑道、一排舊宿舍、左袖口繡有“軍事教員”字樣的羊毛呢大衣。檔案員翻看照片,停在那張授銜典禮的合影前多看幾秒。照片中央,一群青年少尉挺直背脊,目光堅定;照片右下角,一行細字已經發淡——“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
那行字沒被收入正式檔案,但在多年的口口相傳中,成了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老校友之間常掛嘴邊的一句提醒。它樸素,卻替那一代從軍青年概括了共同起跑線:在冷風、泥水與密集課程中倒下再爬起,在掌聲中快速冷靜,在低階軍銜后隱藏高遠目標。后來職務、級別、行業各不相同,可只要提到“京字320”,每個人的語速都會放緩,語調隨即變得沉穩。那是他們的起點,也是他們愿意一再提及、供后來者參考的人生注腳。
2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