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諾獎經(jīng)濟學家埃爾文·羅斯：除了拼價格，市場還能怎么運作？

從高考、婚戀、就業(yè)到器官捐贈，都需要更好的市場機制。

文丨曾夢龍

編輯丨黃俊杰

在習慣內(nèi)卷的消費市場中，價格是唯一有用的信號和調(diào)節(jié)機制。電商里最低價格的商家才能存活；數(shù)字商品更可以從低價變成免費，免費變成倒貼錢。但在更多市場，還有其他可能。

斯坦福大學經(jīng)濟學教授、2012 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埃爾文·羅斯（Alvin E. Roth）的研究揭示了價格之外的可能性和重要性，擴展并加深了人們對 “市場” 的理解。

他發(fā)現(xiàn)，有一些市場的運作不依賴價格機制分配資源，它們依賴的是 “匹配”（matching），比如擇校市場、婚戀市場、勞動力市場、器官交換市場。在這些市場中，價格無法完全決定有效分配，有的甚至不涉及價格（如腎臟不能買賣），需要的是雙方互相接受，都覺得合適才行。尤其當要分配稀缺資源時，更需要某種匹配機制解決爭議。

2025 年 11 月，《晚點 LatePost》通過視頻訪談了羅斯。訪談開始時正值當?shù)貢r間早上 7 點，74 歲的他已經(jīng)到了學校辦公室，在跑步機辦公桌前，邊走邊和我們對話。白色的絡腮胡、思考時的抬頭紋、微笑表情和簡潔表達，是羅斯給人的聊天印象。

“市場設計是經(jīng)濟學直面外部世界。” 羅斯對我們說。一個月前，他關于市場設計的普及著作 Who Gets What―and Why 有了新的中文譯本《匹配》。設計、改進和維護匹配機制良好運行，是市場設計的工作。在《匹配》中，羅斯展示了如何將市場設計用于實踐，從而改變?nèi)说拿\和社會運轉方式。

例如，羅斯利用博弈論前輩學者（蓋爾和沙普利）拿數(shù)學證明過的 “延遲接受算法”，設計了大家都滿意最終結果的匹配系統(tǒng)。這幫助了美國的年輕醫(yī)生匹配到了心怡的住院醫(yī)師崗位。他還讓紐約、波士頓等地的學生真實填報自己的志愿偏好，不用采取保守策略，被錄取到更想去的學校。羅斯和沙普利（當時蓋爾已逝世）正是因為延遲接受算法背后的 “穩(wěn)定匹配理論和市場設計實踐” 獲得了諾獎。

中國也在使用 “延遲接受算法”，比如高考錄取改革從靠估分的順序志愿改為出分后填寫平行志愿，正是部分借鑒了這個算法的原理，減少出現(xiàn) “高分低錄”、“掉檔” 等情況。比如遼寧可填報 112 個志愿，河北、重慶、貴州、山東等可填報 96 個志愿。

如果說找工作和選學校都是通過更好滿足雙方偏好來改變?nèi)说拿\，那么羅斯和同事設計的腎臟交換系統(tǒng)，則是直接拯救了一些人的生命。在他們的幫助下，美國的外科醫(yī)生已將腎臟交換視為器官移植的標準程序。

2017 年，時任美國經(jīng)濟學會（AEA）主席的埃爾文·羅斯發(fā)表腎臟交換的演講。圖片來自本人。

大多數(shù)經(jīng)濟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但羅斯參與了改變世界。他把自己看作經(jīng)濟學家里的工程師：在理解市場的運作機制后，開始介入市場，對其重新設計，并在出現(xiàn)問題時對其進行修復，甚至在有需要的地方創(chuàng)設新的市場。他的方法論也類似于工程師。“工程師研究橋梁坍塌的原因來掌握建造更堅固橋梁的方法，市場設計者也可以從失敗的市場中提煉出促成市場成功的關鍵要素”，羅斯在《匹配》中寫道。

羅斯的公共參與也不只是市場設計。今年 6 月，他簽署了一封公開信，與 31 位諾貝爾獎獲得者、400 名學者、7500 名公民共同警告法西斯主義正在卷土重來，呼吁人們鼓起勇氣反抗。這份公開信呼應了 100 年前意大利學者們的公開信，他們目睹墨索里尼崛起，發(fā)聲警告。羅斯說，“必須記住，1925 年的斗爭并未成功。法西斯主義在 1930 年代席卷了整個歐洲。”

以下是《晚點 LatePost》和埃爾文·羅斯（Alvin E. Roth）的對話。

從高考到婚戀和就業(yè)，“延遲接受算法” 的市場實踐

晚點：你 2012 年在諾獎演講中說我們還不夠理解 “誰得到了什么、如何得到，以及為什么得到”。現(xiàn)在我們能完全回答這些問題么？

埃爾文·羅斯：還是沒有完全理解。這也是為什么我的很多工作集中在學校錄取機制上。

究竟誰能進入清華或者北大？簡單答案是高考高分者，但更深層的問題在于：究竟哪些人能獲得考前輔導？他們的家庭收入如何？貧困農(nóng)村學生考入清華、北大的概率到底有多大？這些問題至今仍難以解答。有時我們知道答案，卻不理解過程，更不知如何改進。美國大學同樣如此。像我在斯坦福大學任教，多數(shù)學生家庭確實富裕。

晚點：很多人會說 “寒門難出貴子”。

埃爾文·羅斯：是的，北京某個富裕家庭的三歲孩童，與西北地區(qū)農(nóng)民家庭的三歲孩童相比，前者考入清華、北大的幾率有多大？后者幾乎毫無機會嗎？這是棘手的問題。

提到高考。我對 “高考” 最擔憂的一點是，它似乎給學生帶來了巨大壓力，這種重擔對他們真的有益嗎？中國學生高中畢業(yè)時都要參加這場決定命運的大考。它不僅決定你上哪所大學，甚至影響到你畢業(yè)后的職業(yè)生涯，比如求職時雇主可能會問你的高考成績。

我一直在思考這種模式能否改變。像美國大學錄取制度的一個優(yōu)點在于，申請者不一定鎖定具體專業(yè)，可以申請整所大學。這樣學生可以靈活調(diào)整未來的研究方向。即使某些課程成績不理想，也不會對其造成終身影響。

晚點：你如何想到將 “延遲接受算法”（deferred acceptance algorithm）用于實踐？它在哪些地方還有應用？

埃爾文·羅斯：我發(fā)現(xiàn)類似或者等效的機制早已被應用于各類市場，比如清算系統(tǒng)、醫(yī)療匹配系統(tǒng)。目前，它已在勞動力市場和學校選擇領域得到大量實踐。

延遲接受算法是思考 “市場” 的一種絕佳視角。市場存在 “報價”（offers）與 “回應”（replies）。這類算法的應用場景可能非常廣闊，包括現(xiàn)在的約會軟件（dating apps）也存在相似機制：當男女用戶相互試圖邂逅時，系統(tǒng)需要決定將誰介紹給誰。

晚點：大學錄取有統(tǒng)一的時間表，但找工作不太一樣，比如傳統(tǒng)的法律、金融，現(xiàn)在的 AI 領域，都會出現(xiàn) “過早搶人” 的現(xiàn)象，而且往往是 “爆炸性要約”（exploding offer）——你不立即接受，offer 就會失效。

埃爾文·羅斯：所謂 “爆炸性要約”，是指你必須先申請某個崗位，才能得知自己可能獲得的機會。以大學錄取為例，所有院校的招生流程同步啟動，因此協(xié)調(diào)錄取通知的時間相對容易。但在多數(shù)勞動力市場中，企業(yè)根據(jù)需求隨時招聘，且招聘時間各異。

求職時，企業(yè)可能在你尚未參加其他面試前就發(fā)出錄用通知，這類似于 “爆炸式要約”。對此，我們的確無能為力。在美國，應屆畢業(yè)生可以同時申請多種職位，但根本不可能協(xié)調(diào)所有雇主同步行動。

我認為搶發(fā)錄用通知未必出于惡意，純粹源于崗位空缺時間錯落的現(xiàn)實。這類搶跑現(xiàn)象將長期存在，集中清算機制也無法解決。

注：“爆炸性要約”（exploding offer）指的是一類有效期極短、需要迅速做出決定的工作或交易報價。例如，在法律、金融或高科技行業(yè)，一些公司會在招聘過程中要求候選人在極短時間內(nèi)（可能是幾天甚至幾小時內(nèi)）接受或拒絕，否則報價自動失效。

羅斯認為，一方面，企業(yè)在沒有得到求職候選人學業(yè)表現(xiàn)的足夠信息的情況下就匆忙發(fā)出聘用邀請；另一方面，候選人自己在不知道是否會有其他錄用通知出現(xiàn)的情況下，就不得不匆忙決定接受或拒絕當前的機會。換句話說，爆炸性要約不僅讓市場過早啟動，也讓市場變得更稀薄，使得參與者既缺乏關于匹配質(zhì)量的信息，也無法了解市場可能提供的其他匹配選項。

市場中的參與者往往難以抑制搶先交易的沖動，因為一旦選擇等待，就有可能被他人捷足先登。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掌握足夠的信息去做出最優(yōu)決策。搶跑反映的是一種自我控制的失敗。

晚點：在中國的婚姻市場中，父母經(jīng)常聚集在公園，幫助子女尋找約會對象。子女也會經(jīng)媒人介紹，參與 “相親”（blind date）。你如何看待這種匹配方式與約會 app 的區(qū)別？比如有人覺得它雖然效率低，但篩選的人比 app 可靠。

埃爾文·羅斯：有些地方父母還會幫忙安排婚姻，比如在印度。這些意味著父母可能比你更清楚該與誰結婚。但是，父母卷入你的婚戀和你自己使用交友軟件、去酒吧或舞會約會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誰的偏好被采納了。

如果是母親為你挑選配偶，那她的標準可能與你自己擇偶時截然不同。所以這不僅關乎可靠性，更關乎討論的是誰的偏好。

設計市場機制，讓拯救生命的器官交換更有效率

晚點：你在 “拯救生命的交換” 這章說，“腎臟交換已成為美國腎臟移植的常規(guī)模式，并正在全球范圍內(nèi)不斷推廣”。你寫這部分時是 2014 年，現(xiàn)在腎臟交換和移植領域有什么新的變化嗎？

埃爾文·羅斯：腎臟移植和腎臟交換領域都發(fā)生了諸多變化。順帶一提，2015 年以來，中國移植手術的方式也發(fā)生了重大變革。那之前，大多數(shù)移植手術使用的器官都來自死刑犯，如今中國正在發(fā)展器官自愿捐獻計劃，這是一項重大變革。不過中國目前仍未開展腎臟交換。

全球范圍內(nèi)的一項新趨勢是：我們正初步嘗試跨境腎臟交換。這點至關重要，尤其對腎臟移植數(shù)量有限的小國家或地區(qū)而言，部分患者難以匹配供體。

順便再說下，今年早些時候在中國，一項從內(nèi)地到香港的嬰兒心臟移植手術成功了。這是 2022 年以來的第二例內(nèi)地與香港的跨境器官移植合作案例。移植手術讓這位香港女嬰得以生存，內(nèi)地死嬰的心臟也救了人。像中國這樣幅員遼闊的國家，移植市場規(guī)模自然龐大。盡管目前中國每百萬人口的移植手術量還不高，但你們正在嘗試。

中國腎臟移植手術量位居全球第二，僅次于美國。中國腎移植量龐大，且?guī)缀跞縼碜允耪呔璜I。隨著越來越多地區(qū)推行器官互換機制，實現(xiàn)跨境共享，將會極具價值。

這是我觀察到的趨勢。我覺得里面更深層的意義在于，拯救生命的交換要削弱國際邊界的限制，打破醫(yī)療服務的壁壘。

晚點：大市場對于器官交換和移植是有幫助的，但很多人可能認為腎臟移植是一種特權，窮人沒有多少機會。

埃爾文·羅斯：在美國，腎臟交換不涉及金錢交易。一個健康的人擁有兩個腎臟，僅靠一個也能維持健康，所以健康的人完全可以捐出一個腎臟拯救需要的人。問題在于，即使你身體足夠健康，可以捐腎，又深愛某人到愿意捐腎的地步，但對方無法接受你的腎臟，因為腎臟必須匹配。

腎臟交換解決了這個問題。你雖然無法將腎臟捐給所愛之人，但或許能捐給其他匹配的患者，而匹配患者的愛人的腎臟恰好也愿意捐出并且匹配你所愛之人。這就是交換，與財富無關。我不清楚中國醫(yī)療體系的具體運作方式，但在美國，聯(lián)邦醫(yī)保（Medicare，即國家醫(yī)療保險）會承擔腎移植費用。

注：最簡單的腎臟交換形式： A 和 B 是一對夫婦，C 和 D 是一對夫婦。A 愿意捐腎給 B，C 愿意捐腎給 D，但結果都不匹配。通過羅斯等人設計的清算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 A 的腎可以捐給 D，C 的腎可以捐給 B。

但兩兩交換效率太低，且交換必須同步手術，避免一方反悔。羅斯等人后來改進升級了交換系統(tǒng)，引入 “鏈式交換”：從一位沒有指定捐獻對象的 “非定向捐獻者” 開始，讓腎臟在多個 “患者—捐獻者” 家庭之間配對傳遞。因為第一位捐獻者是非定向無償?shù)模词购竺嬗腥撕蠡冢袛嗔私粨Q，也不會有任何人受損。

一個常被引用的案例是：2007 年 7 月，非定向捐獻者馬特·瓊斯的捐獻啟動了一連串移植手術。隨后 3 年多，共完成 16 例移植。

完全禁止一個市場通常無效

晚點：如你所說，國際交換對腎臟移植助益良多，尤其是中國、印度這樣的大市場。另一個有關國際交換的是血液，之前你曾反對 WHO 禁止血液國際交換的政策，能不能再講講？

埃爾文·羅斯：在全球許多地區(qū)，有償獻血（通俗說法是 “賣血”）被禁止，像歐洲就認為不該為血漿支付報酬。但血漿至關重要，它能拯救生命、提供抗體，許多重要藥物都源自血漿。中國雖存在血漿補償機制，但仍需進口免疫球蛋白。可見問題依然存在。

有些地方是不能為血漿支付費用，但這些地方往往血漿供不應求，不得不從美國進口，因為美國允許有償獻血。說來這有點諷刺，人們不同意付費，卻會從美國購買。最后現(xiàn)實是，美國供應全球約 70% 的血漿。

我正在嘗試理解這些現(xiàn)象。畢竟我是個社會科學家，我的工作重心就是試圖理解人們?nèi)绾魏献鳌f(xié)調(diào)、分配稀缺資源，并緩解其稀缺性。

晚點：在 “市場設計” 博客中，你預告明年將會出版新書 Moral Economics: From Prostitution to Organ Sales, What Controversial Transactions Reveal About How Markets Work（暫譯為《道德經(jīng)濟學：從性交易到器官買賣，那些爭議交易如何揭示市場運作規(guī)律》）。為什么會寫這本書？你討論了哪些問題，又是怎么回答的？

埃爾文·羅斯：經(jīng)濟學家尚未充分理解的一個問題是：哪些市場能獲得社會支持，哪些市場不能。例如，我探討過代孕市場。代孕在美國是合法的，但在中國是非法的。當中國政府放寬獨生子女政策后，許多人渴望生育二胎，但年齡卻成為障礙。像我居住的加州就有提供代孕服務的機構，那里可以使用普通話交流，客戶很多來自中國。

這正是我試圖理解的核心問題之一：為什么某些真正有益的事物在某些地方合法，在另一些地方卻非法？這對需要代孕服務的人群意味著什么？代孕在中國非法，但這不會阻止中國富人來加州，卻阻礙了中國窮人獲得代孕服務。

類似議題比比皆是。市場本質(zhì)上是滿足人類欲望的載體。完全禁止市場根本行不通，我們需要通過良性設計和完善機制來滿足需求。我們嘗試過徹底封禁，往往收效甚微。

比如美國的毒品成癮問題。人們吸食海洛因或者芬太尼致死。某些年份的芬太尼過量致死人數(shù)高達 10 萬。我們痛恨毒品交易，把販毒者關進監(jiān)獄，但監(jiān)禁措施仍未能阻止 10 萬人死亡，始終未能根除毒品。可見市場已經(jīng)失靈，市場管制失效。

1920 年代，美國曾推行禁酒令，但禁酒令在 1930 年代初就宣告失敗。如今在美國，人們能合法買酒。這沒有解決酗酒問題，但人們至少不再需要向黑幫購買威士忌，犯罪分子的銷售渠道會引發(fā)諸多問題。

這本書探討的核心觀點之一是：當試圖禁止人們渴望的行為時，他們總會另辟蹊徑。這種局面可能比建立合法監(jiān)管的市場更為惡劣。

晚點：有欲望的地方就有市場，當沒有正規(guī)市場時，就會有黑市。

埃爾文·羅斯：是的，當人們試圖從中牟利時，黑市屢見不鮮。某些事物在某些地方非法，在另一些地方卻合法，人們甚至會為此遠行。黑市現(xiàn)象的成因仍有諸多未解之謎，這也是我新書探討的核心。

高頻交易和 AI 也在重塑市場

晚點：你提到，金融市場的高頻交易某種程度上被看作是內(nèi)幕交易。那現(xiàn)在市場設計解決這個問題了嗎？因為隨著 AI 時代的到來，金融市場的高頻交易、程序化交易會更快和更普遍。

埃爾文·羅斯：這里涉及兩個不同的概念：一個是算法訓練，讓計算機輔助交易；另一個則是速度問題。

以美國為例，紐約擁有龐大的金融市場，芝加哥同樣是重要的金融中心。兩地相距 1000 英里，卻同時交易高度相關的金融產(chǎn)品，比如追蹤標普 500 指數(shù)的投資組合。你既能在紐約證券交易所買入標普 500 指數(shù)，也能在芝加哥商品交易所買入標普 500 指數(shù)。

兩地價格走勢完全同步，因為它們追蹤的是同一標的。但若以毫秒為單位觀察，紐約價格有時會先于芝加哥變動。若能在毫秒間完成交易，便可先在芝加哥賣出、紐約買入（或反之），瞬間賺取幾美分利潤。這種操作可全天循環(huán)進行，利潤非常可觀。

所以有公司在紐約與芝加哥之間建設微波信道連接，從而獲得了幾毫秒的先發(fā)優(yōu)勢（人眨眼就要兩三百毫秒）。但把數(shù)十億美元投入這些高速通信線路既不能提升市場效率，也無法帶來其他社會效益。它只是幫助投資的人拿到尚未向所有人公開的信息做交易，類似于內(nèi)幕交易。越來越快的線路也讓市場運作變得更糟，例如 2010 年美國股市閃電崩盤事件。

我在芝加哥大學任教的學生埃里克·布迪什（Eric Budish）等人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法，放棄 “先到先得” 的市場連續(xù)交易機制，改為每秒僅成交一次的批量處理模式。

一秒內(nèi)的所有報價將被集中在一起，一次性交易，三毫秒的領先就毫無意義了。交易不再優(yōu)先給予反應最快的交易者，而是分配到出價最高的買方和要價最低的賣方。

晚點：現(xiàn)在很多人認為 AI 是新的工業(yè)革命，但也有經(jīng)濟學家，比如同為諾獎獲得者的達龍·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對 AI 推動經(jīng)濟增長的預測不樂觀。你覺得 AI 會如何改變經(jīng)濟和市場？

埃爾文·羅斯：我覺得現(xiàn)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AI 將如何發(fā)展尚不可知，但它必將改變許多工作。有些崗位會被取代，而另一些則會變得更高效。

想想我們都用過的東西，比如文字處理軟件。我比你年長些。1974 年我從斯坦福大學博士畢業(yè)后去了伊利諾伊大學任教。那時我寫論文是先手寫稿件，然后交給秘書打字。我再從秘書那兒取稿件修改，最后又交還給她。因為要修改，這個過程會反復進行。系里因此也需要大量秘書，那時系里是 3 位教授配 1 位秘書。如今我在系里工作，50 位經(jīng)濟學家僅配 3 名 “秘書”。其實他們不叫秘書，而是行政管理人員。教授自己打字，秘書崗位少了，但因為沒有中間環(huán)節(jié)，教授的生產(chǎn)力大幅提升。

AI 將承擔大量工作，它將改變不同人群從事的工作類型及工作難易程度，就像 20 世紀需要創(chuàng)造新崗位那樣。1900 年，半數(shù)美國勞動力從事農(nóng)業(yè)，如今僅占 2%。經(jīng)濟實現(xiàn)大幅增長，我們比 125 年前富裕得多，并不懷念那些田間勞作的工作。

對一些崗位消失，我沒有惋惜之情。長遠來看，我抱有樂觀。文字處理技術、計算機、互聯(lián)網(wǎng)等新技術，都引發(fā)了經(jīng)濟劇變。

但轉型過程確實艱難，許多農(nóng)民流離失所，涌入城市，在血汗工廠里操作縫紉機。我們總是生活更好了，卻不善于照顧那些境況惡化的人群。美國曾在匹茲堡附近興建大型鋼鐵產(chǎn)業(yè)。而我在匹茲堡大學執(zhí)教多年，親歷 20 年間眾多鋼廠倒閉。如果劇變時你剛高中畢業(yè)，就能找到比煉鋼更好的工作；但如果你是 55 歲的鋼鐵工人，失業(yè)后就再也找不到同等工作。

AI 會引發(fā)產(chǎn)業(yè)替代，經(jīng)濟將圍繞它發(fā)展壯大。但美國處理產(chǎn)業(yè)替代問題確實不夠好，所以我們未來必須做得更好。

晚點：盡管你通過市場設計解決了很多問題，還有哪些問題你覺得需要解決？

埃爾文·羅斯：市場運作失靈的表現(xiàn)之一是難民問題或者人類遷徙。現(xiàn)在至少美國和歐洲都面臨著雙重困境：既難以接納所有希望入境的移民，又難以阻止他們。這不是高效匹配的市場。有人冒著巨大風險前往美國，或執(zhí)意前往歐洲，他們擠進小船，試圖從非洲橫渡地中海。這顯然是人類遷徙領域嚴重失靈的匹配機制。

人類遷徙規(guī)模龐大，若本世紀海平面持續(xù)上升，遷徙潮將更為洶涌。這不僅源于內(nèi)戰(zhàn)與貧困，更體現(xiàn)在每次飛抵上海時，我在機場附近目睹的真實景象。中國未來或許也需應對海平面上升可能引發(fā)的境內(nèi)遷徙。除此之外，中國政府已通過多種方式處理內(nèi)部遷移問題，例如完善居住權保障機制等。我認為這正是中國市場設計者需要深思的課題，必須探索更優(yōu)的解決方案。

晚點：這么多年，你對 “市場” 的認識有什么變化嗎？

埃爾文·羅斯：這是個好問題。因為我一直在思考能否改變教授們描述我研究領域的用詞：市場設計。與其說是 “市場設計”（market design），現(xiàn)在我更傾向于稱為 “市場場所設計”（marketplace design）。畢竟我們設計的是大型市場中的微觀單元，比如腎臟交換屬于醫(yī)療保健市場的一部分，它既發(fā)生在醫(yī)院，也涉及其他場景。

我逐漸理解到：市場是宏大的環(huán)境，而市場場所是更微小的環(huán)境單元，旨在優(yōu)化市場運作。這本質(zhì)上是對 “市場如何運作” 的視角轉變。

剛才我們談論了許多腎臟交換的問題，但市場設計本身具有政治屬性。這也是我新書的核心議題之一——當市場獲得社會支持時，會發(fā)生什么？作為資深的市場設計師，我當前的工作正是引導人們以全新視角審視本國法律體系。

市場設計的核心問題不僅在于誰能進入清華、北大，更在于發(fā)生了什么？這對整個國家意味著什么？雖然我對中國了解有限，但感覺中國的經(jīng)濟學家在國內(nèi)會擁有大量市場設計的機遇。

題圖為埃爾文·羅斯。圖片來自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