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嗡”地一聲,在木頭茶幾上振出一圈回響。
我眼皮都沒抬。
又是那個叫“七九屆三班戰友情”的群,自從上個月被李班長稀里糊涂拉進去,一天能響上百次。
不是分享“震驚!隔夜水竟有如此危害”,就是各種角度刁鉆的自拍,配上一碗心靈雞湯。
我六十三了,眼睛花,耳朵也開始背,就想圖個清靜。
我老婆秀英拿著抹布走過來,擦了擦茶幾,順手把手機拿起來遞給我。
“老張,看看,又是你們班長吧?一天到晚就他精神頭最足。”
我“嗯”了一聲,接過手機,瞇著眼看。
還是李建軍,我們以前的班長。
他在群里發了個大紅色的電子請柬,上面金光閃閃幾個大字:四十三年,彈指一揮間,老同學,我們再相會!
地點,金煌大酒店。
時間,下周末。
發起人,李建軍,王德福。
王德福這個名字,像根針,輕輕扎了一下我有點遲鈍的記憶。
當年班上最調皮搗蛋的家伙,后來聽說下海經商,發了。
李建軍在群里@所有人,語音一條接一條地發,嗓門洪亮,中氣十足,好像還在學校操場上訓話。
“老同學們!這次聚會,德福同學大力贊助!吃好喝好玩好,一切費用,王總全包!”
“四十三年了,不容易啊!都來,必須都來!看看我們當年的校花,看看我們當年的才子,現在都什么樣了?”
群里立刻炸了鍋。
一堆豎大拇指的表情包。
“王總大氣!”
“李班長辛苦!”
“必須到!排除萬難也要到!”
我把手機往旁邊一扔,心里有點泛堵。
聚會?
聚什么會。
不過是換個地方,攀比一下誰的官大,誰的錢多,誰的兒女有出息,誰的身體沒垮。
沒勁。
秀英湊過來,“怎么了?同學聚會啊,去唄,多熱鬧。”
“不去。”我斬釘截鐵。
“干嘛不去?在家里待著都快發霉了。出去走走,見見老同學,多好。”
“好什么?一群老頭老太太,見面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了,就剩下互相打聽退休金多少,你說有啥意思。”
我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大了兩格。
秀英不依不饒,“你這人就是這么孤僻。人家李班長都@你了,你不回一個,多不禮貌。”
我沒理她。
手機又“嗡”地一聲。
是李建軍的私信。
“衛國啊,怎么不吱聲?這次聚會你可得來啊。你忘了?林曉慧也來。”
林曉慧。
這三個字,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咯吱一聲,打開了我心里一扇塵封多年的小門。
門后,是一個穿著白襯衫、扎著兩個麻花辮的姑娘,坐在教室的窗邊,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絨毛都是金色的。
她是我的前桌。
我的整個高中時代,目光就沒離開過她那個纖細的背影。
我嘆了口氣。
人啊,就是賤。
嘴上說著不要,心里那點念想,被人家輕輕一勾,就起來了。
秀英看我半天沒說話,表情有點松動,推了我一把。
“去吧去吧,別回頭又后悔。我給你把那件新買的夾克找出來,穿精神點。”
她一邊說,一邊往臥室走。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其實秀英什么都知道。
但她不說。
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夫妻,糊里糊涂,相伴到老。
我拿起手機,在那個喧鬧的群里,敲下兩個字。
“收到。”
聚會那天,我特意晚出門了半小時。
我不想當第一個到的,杵在那兒跟人尬聊。
金煌大酒店,市里數一數二的。
門口停的車,一輛比一輛扎眼。
我騎著我的小電驢,找了個角落停好,感覺自己跟這地方格格不入。
進了預定的包廂,里面已經烏泱泱一片。
人聲鼎沸,煙霧繚繞。
四十三年,真是一把殺豬刀。
曾經的青蔥少年,如今個個頂著地中海,挺著啤酒肚。
曾經的清秀少女,眼角也爬滿了皺紋,身材走了樣。
大家互相瞅著,臉上帶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茫然。
“哎,你是……你是張衛國?”
一個禿頂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半天,才從他依稀的五官里,辨認出當年那個瘦得像猴一樣的李建軍。
“班長。”我喊了一聲。
“哎喲,衛國!你可來了!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就是頭發白了點。”
他熱情地拉著我,把我往主桌上推。
我尷尬地笑笑。
什么老樣子,明明就是老頭子。
主桌上已經坐了好幾個人。
正中間那個,穿著一身考究的唐裝,手腕上戴著一串油光锃亮的珠子,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
他看見我,眼睛一亮。
“這不是我們班的大才子張衛國嗎?”
李建軍趕緊介紹:“衛國,這是王德福,王總!你還記得不?”
我當然記得。
王德福站起來,肥碩的身體把椅子都帶得晃了一下。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和我握了握。
他的手很軟,戴著個碩大的金戒指,硌得我生疼。
“衛國啊,聽說你退休了?在哪兒高就啊退休前?”
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在問候,倒像是在盤問。
“就一普通工人,鋼鐵廠的。”我淡淡地說。
“哦,工人好,工人階級最光榮嘛!”
他嘴上這么說,眼神里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他把我按在旁邊的座位上,又轉頭跟別人吹噓起他最近在海南拿的一塊地。
我懶得聽,目光在包廂里逡巡。
我在找林曉慧。
掃了一圈,沒看到。
心里有點說不出的失落。
也許,她根本就沒來。
菜陸續上來了。
山珍海味,擺了滿滿一桌。
王德福舉起酒杯,站了起來。
“來來來,同學們!第一杯,我提議,為了我們逝去的青春,干杯!”
“干杯!”
眾人紛紛響應,氣氛熱烈起來。
酒過三巡,話匣子就都打開了。
聊的最多的,無非就是那幾樣。
“老趙,聽說你現在是局長了?以后我們家孩子的事,可得你多幫忙啊!”
說話的是一個叫劉麗的女人,當年長得挺清秀,現在一臉精明。
被叫做老趙的男人,慢悠悠地呷了口酒。
“好說,好說,都是老同學嘛。”
他叫趙立新,當年學習不怎么樣,但人機靈,會來事。
現在果然混出頭了。
“哎,小孫,你兒子不是在美國嗎?做什么的?年薪多少啊?”
“嗨,瞎混唄,就一碼農,也就幾十萬……美金。”
一陣驚嘆和羨慕。
我默默地吃著菜,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
他們的世界,和我隔著一層。
我一個月四千多的退休金,兒子在一家私企上班,兒媳婦是小學老師,孫女剛上幼兒園。
平淡,安穩。
但在這里,這些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點寒酸。
“衛國,你怎么不說話?”
李建軍給我倒了杯酒,“來,咱倆走一個。當年你作文寫得最好,現在還寫嗎?”
“不寫了,老了,提不動筆了。”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可惜了。你當年可是我們班的筆桿子,給林曉慧寫的情書,文采飛揚啊!”
他喝高了,嗓門也大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
我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別瞎說,哪有的事。”
“還不好意思了?當年誰不知道啊!”王德福也湊過來起哄,“林曉慧那時候可是我們全校的女神,多少人追啊。不過,她眼光高,誰也看不上。”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帶著點炫耀的口氣。
“不過話說回來,女人嘛,長得再好看,不也得嫁人生子?我老婆當年沒林曉慧漂亮,但你看現在,我兒子在英國留學,女兒嫁了個香港富商。這才是實在的。”
我心里一陣反感。
他這番話,明著是夸自己老婆,暗地里卻把林曉慧貶了一通。
就在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有些遲疑地站在門口。
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臉上沒什么妝,顯得有些憔悴。
全場突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我也看了過去。
那一瞬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林曉慧。
雖然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但那雙眼睛,還是和記憶中一樣,清澈,明亮,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郁。
“曉慧!你可算來了!”
李建軍第一個反應過來,熱情地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家里有點事,來晚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歉意。
王德福也站了起來,挺著肚子,臉上堆著笑。
“曉慧啊,你可是我們今天的大主角!快來,坐我這兒!”
他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空位。
林曉慧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她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朝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我也沖她笑了笑,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老了。
記憶中的那個白衣少女,終究還是被歲月磨成了眼前這個樸素的中年婦人。
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松了口氣。
這樣,挺好。
她要是真像電影明星一樣光彩照人地出現,我可能反而會覺得不真實。
“曉慧,現在在哪兒工作啊?”劉麗迫不及待地問。
“我……我沒工作,早就下崗了。”林曉慧的聲音更低了。
“啊?下崗了?”劉麗的語氣里帶著夸張的驚訝,“那你愛人呢?做什么的?”
“他……他前幾年生病,走了。”
包廂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誰也沒想到,當年的校花,如今竟是這般光景。
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很復雜,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慶幸。
慶幸自己比她過得好。
王德福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尷尬。
“哎呀,人生無常嘛。曉慧,你別難過。以后有什么困難,跟同學說!尤其是跟我說!”
他拍著胸脯,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
“我王德福現在雖然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在本市,擺平點事還是沒問題的。你兒子工作找好了沒?要不來我公司,我給他安排個經理當當!”
林曉慧的臉白了白,“謝謝你,德福。我兒子已經工作了。”
“在哪兒工作啊?一個月掙多少?有我這兒多么?”王德福不依不饒。
“他在……他在送快遞。”
林曉慧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送快遞?”王德福的嗓門一下子拔高了八度,“那能有什么出息!曉慧,你聽我的,讓你兒子辭了,來我這兒!”
林曉慧低著頭,雙手緊緊地攥著衣角,沒說話。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老王,”我開口道,“人家自己的事,自己有安排。你別跟著瞎摻和了。”
王德福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會出聲。
他斜著眼看我,“衛國,我這是關心老同學,你怎么說話呢?你一個退休工人,懂什么叫公司運營,什么叫人才規劃嗎?”
他的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一個退休工人,我懂什么?
我只知道,人和人之間,最起碼的尊重,是要有的。
“我不懂公司運營,”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但我懂,別拿你的錢,去砸別人的尊嚴。”
場面一下子僵住了。
李建軍趕緊出來打圓場。
“哎哎哎,都是老同學,開個玩笑,別當真,別當真!來來來,喝酒,喝酒!”
他硬是把一杯酒塞到我手里。
王德福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但臉色顯然很難看。
那頓飯,后半場吃得索然無味。
大家心照不宣地避開林曉慧的話題,轉而聊起了股票、養生和國際局勢。
林曉慧一直沉默著,只是偶爾,會端起杯子,喝一口面前的橙汁。
我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飯局結束,李建軍提議去KTV唱歌,說王總已經安排好了。
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轉場。
我本想告辭,但看到林曉慧也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鬼使神差地,我也跟了上去。
KTV的包廂更大,更奢華。
五光十色的燈光,震耳欲聾的音樂。
男人們解開領帶,松開皮帶,一個個扯著嗓子,吼著幾十年前的老歌。
女人們則聚在一起,聊著化妝品和八卦。
王德福喝得滿臉通紅,摟著趙立新的肩膀,稱兄道弟。
“老趙,以后,哥哥我的生意,你可得多多關照啊!”
“好說,好說。”
我找了個角落的沙發坐下,感覺這里的空氣讓我窒息。
林曉慧也坐在不遠處,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像一尊雕像。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端著一杯茶,走了過去。
“喝點水吧。”
她抬起頭,看到是我,有些意外,隨即笑了笑。
“謝謝。”
我們在嘈雜的音樂聲中,沉默地坐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剛才,謝謝你。”
“沒什么。”我說,“他說話確實太過分了。”
她搖了搖頭,“其實,他也沒說錯。我過得,確實不好。”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和滄桑。
“我愛人走了以后,給我留了一屁股債。我把房子賣了才還清。兒子高中畢業就沒再讀了,心疼我,非要出去打工。送快遞雖然辛苦,但一個月也能掙七八千,他說,夠我們娘倆花了。”
她講得很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覺到,那平靜之下,壓抑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
“孩子是個好孩子。”我只能這么說。
“是啊。”她笑了,眼角泛起淚光,“就是我這個當媽的,沒本事,拖累了他。”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記憶中那個驕傲的、愛笑的姑娘,去哪兒了?
“別這么說,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她自嘲地笑了笑,“你看他們,個個都比我強。趙立新是局長,王德福是大老板,劉麗的老公是大學教授……就我,混得最差。”
“過日子,不是比這個的。”我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冷暖自知。”
她愣愣地看著我,看了很久。
“張衛國,”她忽然說,“你好像,一點都沒變。”
“怎么沒變,都老成這樣了。”
“不,我說的是……是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氣氛,有點微妙。
就在這時,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是馬勝利。
當年班上最老實巴交的一個同學,聽說在廠里干了一輩子,前幾年廠子倒閉,下了崗,現在靠打零工過活。
他今天一直很沉默,縮在角落里,沒想到喝了酒,膽子倒大了起來。
“曉……曉慧,”他打著酒嗝,“我……我敬你一杯。”
林曉慧連忙站起來,“馬勝利,你喝多了。”
“我沒多!”馬勝利紅著眼睛,大著舌頭說,“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說句話。當年……當年我也喜歡你……”
這話一出,周圍唱歌的人都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過來。
王德福也晃了過來,一臉的壞笑。
“喲,老馬,可以啊,酒后吐真言了?”
馬勝利沒理他,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林曉慧。
“真的,我那時候,天天盼著上學,就是為了……為了能看你一眼。你就是……就是天上的仙女……”
“行了行了,老馬,別在這兒發酒瘋了。”李建軍過來拉他。
王德福卻一把推開李建軍。
“哎,別攔著啊!讓老馬說!多感人啊!”
他轉向林曉慧,笑得一臉油膩。
“曉慧,你看,你當年的魅力多大。這么多年了,老馬還對你念念不忘呢。要不,你倆湊合湊合得了?我看挺配。”
這話,說得又刻薄又惡毒。
林曉慧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馬勝利也急了,指著王德福。
“王德福,你……你別胡說八道!我……我就是敬佩曉慧!你懂個屁!”
“我不懂?”王德福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王德福什么不懂?我懂錢!我懂這個世界就是看錢的!”
他從錢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幣,少說也有一萬。
他把錢,“啪”的一聲,摔在馬勝利面前的茶幾上。
“老馬,你不是喜歡曉慧嗎?你不是敬佩她嗎?來,把這些錢拿去!給你,讓你去‘敬佩’!夠不夠?不夠我再加!”
整個包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王德福這粗暴的舉動驚呆了。
這是羞辱。
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羞辱。
馬勝利的臉,從紅到白,又從白到青。
他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看著那沓錢,又看看王德福那張充滿嘲弄的臉。
突然,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個快六十歲的男人,像個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哭聲,撕心裂肺。
哭他被踐踏的尊嚴,哭他一生的卑微,哭他那點可憐的、早已逝去的青春念想,被人如此殘忍地戳破。
林曉慧的眼淚,也決了堤。
她走過去,想扶起馬勝利,卻被他一把推開。
王德福看著這一幕,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笑得更得意了。
“哭什么?有錢拿還哭?真是給臉不要臉。”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站了起來,走到王德福面前。
“王德福。”
我的聲音不大,但很冷。
他斜著眼看我,“干嘛,張衛國,你又想給我上課?”
我沒說話。
我只是端起桌上那杯沒喝完的茶,揚手,對著他那張肥臉,潑了過去。
滾燙的茶水,澆了他一臉。
他“嗷”地一聲慘叫起來。
所有人都驚呆了。
誰也沒想到,我這個平時最沉默寡言的人,會突然動手。
“你他媽瘋了!”
王德福抹了一把臉,面目猙獰地朝我撲了過來。
李建軍和趙立新趕緊沖上來,死死地抱住他。
“老王,冷靜點!冷靜點!”
“衛國,你干什么!快給王總道歉!”李建軍也沖我喊。
道歉?
我看著眼前這片狼藉,看著蹲在地上痛哭的馬勝利,看著淚流滿面的林曉慧,看著一群驚慌失措、表情各異的“老同學”。
我忽然覺得一陣惡心。
“道什么歉?”我冷冷地說,“我只恨這杯不是開水。”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一眼,轉身,扶起還在發愣的林曉慧。
“我們走。”
我又走到馬勝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勝利,起來,回家了。”
馬勝利抬起頭,滿是淚痕的臉上,一片茫然。
我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架著他,和林曉慧一起,走出了那個烏煙瘴氣的包廂。
身后,傳來王德福氣急敗壞的咒罵聲,和李建軍等人亂作一團的勸解聲。
那些聲音,離我們越來越遠。
走在深夜冰冷的街道上,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秋風吹過,有點涼。
我幫馬勝利攔了輛出租車。
把他塞進去前,他抓著我的手,哽咽著說:“衛國,謝謝你。”
“謝什么,快回家吧,嫂子該擔心了。”
送走馬勝利,只剩下我和林曉慧。
“你也早點回去吧。”我說。
“我送送你。”她輕聲說。
我們就這樣,并排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
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走了很久,她才開口。
“你……不該這么沖動的。王德福那個人,心眼小,會報復你的。”
“我一個退休老頭,無所謂。”我笑了笑,“他還能把我怎么樣?扣我退休金嗎?”
她也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
“你還是老樣子,一點虧都不肯吃。”
“人活一輩子,總得有點東西,是不能拿來交換的。”我說。
她沉默了。
走到一個路口,她說:“我到了。”
她家住在一個很老舊的小區里。
“上去坐坐嗎?”她問。
“不了,太晚了。”我搖搖頭。
她“嗯”了一聲,也沒再堅持。
“那……再見。”
“再見。”
她轉身,朝小區里走去。
看著她那個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樓道里,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那些年少時的朦朧情愫,那些關于她的美好幻想,在今晚,被現實擊得粉碎。
但這未必是件壞事。
人嘛,總要學會和過去告別。
我騎上我的小電驢,慢慢地往家走。
夜風吹在臉上,很冷,但也讓我清醒了很多。
這場同學聚會,像一場荒誕的鬧劇。
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扮演著自己想要別人看到的樣子。
炫耀,攀比,奉承,嫉妒……
曾經的純真友誼,早已被歲月和現實腐蝕得面目全非。
我們懷念的,真的是那段時光嗎?
或許,我們懷念的,只是那個時候,年輕的、充滿希望的、還沒有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自己。
可我們,都回不去了。
回到家,已經快十二點了。
客廳的燈還亮著。
秀英披著件衣服,在沙發上打盹。
聽到開門聲,她立刻醒了。
“回來了?怎么這么晚?”
她一邊說,一邊給我倒了杯熱水。
“玩得怎么樣?見到你那個……林曉慧了?”
她問得很隨意,但我知道,她是在意的。
“見到了。”我接過水杯,暖了暖手。
“怎么樣?還是那么漂亮?”
“老了,都老了。”我說。
我把今晚發生的事,輕描淡寫地跟她說了一遍,隱去了我潑王德福茶水那段。
我不想讓她擔心。
她聽完,嘆了口氣。
“唉,這都叫什么事啊。那個王德福,有錢了不起啊,這么欺負人。”
她頓了頓,又看著我。
“那你呢?你沒受委屈吧?”
我搖搖頭,“我能受什么委屈。”
“那就好。”她給我掖了掖被子,“快睡吧,明天還要去菜市場搶特價雞蛋呢。”
我躺在床上,聽著身邊秀英均勻的呼吸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幾十年來,我們也會吵,會鬧,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紅臉。
她沒什么文化,不懂什么風花雪月。
她只會念叨我少抽煙,多穿點衣服,記得按時吃降壓藥。
但這一刻,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身邊這個嘮叨的、普通的女人,才是我這輩子最踏實的歸宿。
那些青春的夢,就像窗外的月光,美好,卻遙不可及。
而她,是這間屋子里的燈,雖然不亮,但溫暖,真實。
第二天,我的手機就炸了。
全是同學打來的電話,還有微信。
李建軍幾乎是帶著哭腔。
“衛國啊,我的老同學,你闖大禍了!王德福現在正在醫院呢,說眼睛被你燙傷了,要報警,要告你!”
“他那是自找的。”我淡淡地說。
“我的天爺啊,你怎么還這么犟呢!你趕緊去給人家道個歉,說點好話,這事興許就過去了。王德福那個人,你惹不起啊!”
“我沒錯,我不道歉。”
“你……你真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李建軍氣得掛了電話。
接著,趙立新也打來了。
他的口氣,就官僚多了。
“衛國同志,關于昨天晚上的事,我覺得你處理得非常不冷靜,不理智。同學之間,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呢?現在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
“王德福羞辱別人的時候,你怎么不出來說他不冷靜,不理智?”我反問他。
他被我噎了一下,半天才說:“一碼歸一碼。總之,我希望你能從大局出發,主動去化解這個矛盾。畢竟,大家都是幾十年的老同學了。”
“不必了。”
我掛了電話。
所謂的“大局”,不過是他們那些人的利益。
跟我有什么關系?
后來,還有幾個同學也給我發微信,明里暗里都是勸我服軟。
“衛國,別那么倔了,王總也就是喝多了,嘴上沒把門的。”
“是啊,你這一鬧,以后我們同學還怎么聚啊?”
“為了大家,你就委屈一下吧。”
我看著這些信息,只覺得可笑。
沒有一個人,問我為什么要動手。
沒有一個人,關心被羞辱的馬勝利和林曉慧。
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圈子,只關心以后還能不能沾王德福的光。
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一邊。
下午,我正在陽臺侍弄我的花草,門鈴響了。
我以為是社區來通知什么事,打開門一看,愣住了。
門口站著的,是林曉慧。
她手里提著一袋水果。
“我……我聽說了。”她有些局促地說,“王德福他,沒把你怎么樣吧?”
“沒事。”我讓她進來,“他嚇唬人罷了。”
她在沙發上坐下,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都怪我,”她低著頭說,“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得罪他。”
“跟你沒關系。”我說,“那種人,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就算沒有你,遲早也得跟他嗆起來。”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
“我昨天回去,想了一晚上。我覺得,你說得對,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不是過給別人看的。我兒子送快遞,不偷不搶,靠力氣吃飯,沒什么丟人的。”
“對,就是這個理。”我給她倒了杯水。
“我今天,是來跟你道謝,也是來跟你道別的。”
“道別?”我愣住了。
“嗯。我兒子談了個女朋友,在南方一個城市。我們商量好了,我把這邊的老房子處理掉,過去跟他們一起住。換個環境,重新開始。”
我看著她,看到她眼里,閃爍著一種久違的光。
那是一種,對未來的希望。
“挺好。”我由衷地說。
臨走前,她把一個信封放在茶幾上。
“這里面是兩千塊錢。我知道不多,但你拿著。萬一……萬一王德福那邊要賠償,你……”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拿回去。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你拿著這錢,到那邊,給孩子買點好吃的。”
她還要堅持,我板起臉。
“你要是還當我是老同學,就聽我的。”
她看著我,眼淚又下來了。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送走林曉慧,我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至于王德福,他后來并沒有報警。
我猜,是趙立新出面調解了。
畢竟,這種事傳出去,對他這個當官的,影響也不好。
不過,從那天起,我在那個“七九屆三班戰友情”的群里,就成了隱形人。
再也沒有人@我,再也沒有人跟我說話。
他們依舊每天在群里分享雞湯,曬著旅游照,互相吹捧。
就好像,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又過了幾天,李建軍又在群里發了個通知。
說是王德福為了“彌補上次聚會的遺憾”,決定再請大家去他新開的農家樂玩兩天,吃住全包。
群里又是一片歡騰。
我默默地打開群設置,點擊了“刪除并退出”。
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秀英看我退了群,問我:“不跟他們玩了?”
“不玩了。”我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也好,省得看著心煩。”
那天晚上,我陪著秀英,去樓下的小公園散步。
公園里,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老人。
有的在跳廣場舞,有的在下棋,有的只是坐著,聊著家長里短。
很熱鬧,但那種熱鬧,是平和的,是帶著煙火氣的。
不像同學聚會上的那種,充滿了浮躁和焦慮。
一個鄰居張大爺,樂呵呵地跟我打招呼。
“老張,你那盆君子蘭,長得可真好。改明兒教教我唄?”
“沒問題啊,張大哥。”
我們倆就站在路邊,聊起了養花的經驗。
秀日西下,給整個公園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我看著身邊一張張平凡而滿足的臉,心里忽然有了一絲明悟。
人過了六十歲,活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為了向別人證明什么,也不是為了去追憶什么。
而是為了內心的安寧和從容。
年輕時,我們總想往外走,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想去認識更多的人。
可老了才發現,世界再大,也不如自己的一方小院。
朋友再多,也不如身邊的一個知心伴侶。
那些所謂的同學情,在經歷了四十多年的歲月沖刷和現實的打磨后,還能剩下多少真摯?
或許有,但更多的是,變成了一場人脈和資源的交換,一場不動聲色的較量。
而去參加這種聚會,就像是把自己剝光了,放在一個天平上,任由別人來稱量你的價值。
你的退休金,你的房子,你孩子的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攀比的籌碼。
混得好的,得意洋洋,享受著眾人的吹捧。
混得不好的,局促不安,只能在角落里,賠著笑臉。
何必呢?
到了這個年紀,我們早該明白,生活的本質,不是一場給別人看的表演。
而是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
日子過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一碗熱湯,一杯熱茶,老伴的一句叮嚀,孫女的一個親吻……這些,才是構成我們晚年幸福的,最真實的細節。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同學聚會。
我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自己的生活上。
我養的花,越長越好,還得了社區的獎。
我學著上網,跟兒子兒媳視頻,看孫女在屏幕那頭,奶聲奶氣地喊我“爺爺”。
我陪著秀英,去逛我們年輕時常去的公園,給她講我們過去的故事。
她總是笑我記性好。
我說,有些事,一輩子都忘不了。
有些事,卻再也不想記起。
有一次,我在菜市場,碰到了馬勝利。
他氣色比上次好多了,在幫他老婆擺攤賣菜。
看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非要塞給我一把青菜。
我沒要。
我們倆蹲在路邊,抽著煙,聊了會兒天。
他說,他現在想通了,不跟別人比,就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也挺好。
他說,那天謝謝我。
我說,是我該謝謝你,讓我看清了一些事。
人生,就像一場漫長的旅途。
我們會遇到很多人,有很多站臺。
有些站臺,我們曾經停留過,那里有我們青春的記憶。
但車總要往前開。
我們不能總回頭看。
因為,最美的風景,或許就在下一站。
也或許,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一直沒有發現。
所以,過了六十歲,真的,別隨便去參加同學聚會了。
那不是一場溫暖的懷舊,而是一場殘酷的現實。
它會讓你看清人性的復雜,也會讓你對過去產生懷疑。
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那些無意義的比較和應酬上,不如,安安靜靜地,泡一杯茶,讀一本書,或者,只是陪著老伴,在夕陽下,慢慢地走。
把日子,過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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