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筆是探路的竹杖。筆尖在粗陶碗沿舔過時，墨在清水中緩緩吐出一座村莊的倒影。硯是收容云朵的天井。
我站在村口石埕上，宣紙在風中微微顫動。古村的墻從赭石與花青的混沌里生長出來——嶺南的日光如此慷慨，把鑊耳山墻的曲線鍍成一道正在冷卻的金屬熔流。那些清代商人從南洋帶回的巴洛克山花，此刻在毛筆的側鋒里，竟顯出了米氏云山的朦朧。我以渴筆皴擦老墻的肌理，苔蘚的濕度便從紙背滲上來，仿佛三百年的雨季都儲存在這些風火山墻的褶皺里。
巷弄是時間留下的白。潮汕匠人用貝灰調成的線條如此固執，在畫面上切割出倔強的負形。我小心地留白，知道那些空白處曾走過穿香云紗的歸僑，挑錫器的貨郎，以及無數個被僑批壓得微駝的黎明。忽然有嵌瓷的碎片在墻角閃光——那是屋脊上脫落的一段丹霞，牡丹瓣在青石板上碎成青綠的漣漪。我俯身蘸取這意外的色彩，它在我指尖融化，成為這幅水墨里唯一的、固執的絢麗。
闖入一座“駟馬拖車”的老厝。天光從八卦藻井垂落，在龜裂的太師椅上鋪開一張年代不詳的宣紙。我以宿墨漬染廳堂的幽深，梁間的金漆木雕便在氤氳中蘇醒，化作游動的蛟龍。最驚心是中西合璧的拱券，羅馬柱式與潮汕木構在墨色里和解——我以飛白表現石材的冷峻，又以潤筆勾勒木瓜柱的溫潤。兩種記憶在水分中相互滲透，就像當年漂泊南洋的屋主，把鄉愁砌進了異國的建筑語匯。
黃昏從韓江那邊漫過來。最后一道光斜射進“慈黌故居”的百葉窗，把西洋玻璃染成董其昌的淺絳。我在速寫本上記錄這瞬息的碰撞：鋼筆的直線與毛筆的渲染在紙上相遇，鋼筆畫出的窗欞格子里，水墨的葡萄藤正探出濕潤的觸須。
收拾畫具時，發現調色盤里的群青與赭石已相互糾纏，調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灰——像是遠洋輪渡的汽笛與工夫茶的熱氣在暮色中生成的第三種物質。忽然懂得，真正的“當代”從來不是對傳統的覆蓋，而是如水墨在宣紙上的“沁”，是兩種時間在纖維深處的、緩慢而確鑿的互相占領。
歸途的摩托艇切開江面時，墨在青花筆洗中漸漸沉淀。那些未被畫下的：祠堂檐角震顫的風鈴、灶間傳出的薯粉羹的甜腥、嬰兒在趟櫳門后初試的啼哭——它們將成為下次入墨時的水分。而此刻，整座前美村正在我的帆布包里，與一錠徽墨共同呼吸，等待某個凌晨，在宣紙上落下它潮濕的、帶著牡蠣殼粉質感的印章。
水墨自有它的方言。在這座用僑批、瓷片與鄉音砌成的村莊里，我看見時間并非線性流淌，而是如濃墨滴入清水，在擴散中完成所有時代的共時性顯影。
忽然就闖進了這方天井——藤椅斜著，陶壺閑著，日影在粗陶地磚上慢慢踱步。我取出那一支褶皺的紙，筆端把墨輕輕的喚醒。
墨是醒著的。
先是側鋒掃過墻頭：樹枝的影子躺在老厝灰塑上，鐵線蕨從墻縫里垂下焦墨的細鉤。一只黑貓躺在石臼邊，尾巴尖沾著昨夜的雨，在宣紙上渲染那些潮汕老窗欞——蠔殼磨薄的明瓦后，有卡布奇諾升起的熱氣，正與百年前工夫茶的煙靄，在光影中完成隱秘的交替。
最驚心是墻角那叢野薄荷。插滿手捧花玻璃瓶的直線，竟框不住它瘋長的姿態。我改用破筆點染，水分在紙上慢慢爬，像時光本身在尋找裂縫。
忽然一滴咖啡漬濺上畫紙——主人添茶時失手了。深褐的圓點迅速洇開，不偏不倚，停在畫中的倒影處。我索性蘸取這意外的饋贈，補上三兩筆：竟是隔岸洗菜的婦人的背影。
原來所有“錯”入畫面的，才是生活原本的筆意。這小院教我的，不是如何畫得完美，而是如何讓一滴偶然的墨漬，成為整幅水墨里，最鮮活的呼吸。
文/孫棋來源：孫棋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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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魚飯NO.3》40cm x27cm
《潮州魚飯NO.4》40cm x27cm
畫家簡介
孫棋
民革黨員
文學博士
一級美術師
博士生導師
山東省政協委員
山東美術家協會理事
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民革中央畫院副秘書長
國家藝術基金評審專家
中國書畫人才專業委員會理事
山東省中國畫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山東美協當代水墨藝術委員會副主任
山東師范大學當代水墨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
現任山東畫院副院長兼青年畫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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