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11日清晨5點10分,南京東郊軍休療養院的記錄員在病歷上寫下“停止呼吸”四個字時,檔案室里同時掀開了一頁新中國戰爭史的尾章。那一刻,紅十四軍僅存的參戰者與世訣別,宣告這支在蘇中平原誕生又消失的紅軍部隊徹底成為史料中的名詞。
消息傳到海安曲塘鎮,李莊家舍的老祠堂敲響了三聲銅鐘。當地年長者都知道,這鐘聲多半為吳家而鳴。從1915年九月里呱呱墜地的“九兒”,到2025年逝于金陵的“九成老伯”,他活了整整111歲。這跨度足夠讓一名泥腿子看完中國從戰火連天到高鐵飛馳的全部變奏。
很多人以為“最后一位紅十四軍戰士”只是一個符號,卻忽略了,他的肩膀曾扛過槍、也扛過糧,一步一步踩在淤泥與血水中。吳九成不是將軍,只是一名普通戰斗員,可正因為普通,能把一支早在1934年便解體的隊伍接連記到兩個世紀,它的血脈才算沒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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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95年前。1930年2月的一天,曲塘圩田起了冷風,16歲的吳九成蹲在地里割豬草。遠處傳來銅鑼、木梆和“工農紅軍第十四軍成立大會”的吆喝。他放下草刀,好奇心把腳往前推。穿過一片荒蒿,臨時搭起的木臺上掛著一條紅布,毛筆大字寫著“紅十四軍”。正說話的軍長何昆聲音洪亮,講的是“干革命、分田地”。他沒聽懂全部,卻被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點燃。
隊伍散場,士兵正往駐地走。吳九成抓住一名排長,甕聲甕氣問:“我伢兒跟你們走行伐?”排長上下打量,“要能吃苦就登記。”一句肯定把少年推向迥異人生。多年后他回憶,此刻激動得嗓子發啞,憋出一句方言:“拼命干,行!”
短短三周,新兵連結束,緊接著便是火線考驗。1930年4月16日凌晨,二打老虎莊。夜色如墨,隊伍隱蔽接近目標。排長徐榮對十幾名新兵低聲吩咐:“抄溝壑,別添亂。”吳九成夾在中間,心跳得像鼓。百米沖向敵炮樓時,對面機槍驟響,綿密彈雨撕裂空氣。沖鋒號尖銳刺耳,此前訓練的動作變成本能,他趴、滾、再起,只覺得耳邊轟鳴,火星飄飛。“不要戀戰,占高地!”排長再吼時,他猛然發覺右肋一熱,紗布蘸血貼了三天才止。那道深罅終身未合——成了能摸得到的戰場注腳。
一年里紅十四軍幾乎每個月都有大小戰斗,但最令他揚眉的是“八路圍剿”反擊。同年秋天,國民黨江蘇省政府把剿共司令部設在黃橋,以警備旅、民團八路對如皋西鄉合圍。敵軍打著“清鄉”旗號,實則意在一口吞掉這支僅三千人的紅軍。指揮員們研判后決定“集中兵力殲一路”,選擇的是敵先頭部隊。紅十四軍一師二團夜伏寶慶寺,吳九成趴在蒲團后,手心全是汗。拂曉,一聲短促號令,潛伏士兵齊出,就像繃緊的弦突然彈開。敵連隊被一輪猛攻打散,其余各路遲疑不前,合圍就此瓦解。戰后清點,繳獲輕機槍六挺,子彈萬余。吳九成提著繳槍嚷:“人少也能啃硬骨頭!”這句話在后來田間收獲稻子時還被他時常念叨——他覺得比什么豪言都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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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戰場磨煉了他的膽識,那么童年的動蕩則塑造了韌勁。父親去世那年,他13歲。母親帶著五個孩子艱難謀生,最終選擇改嫁。少年從家門口走出去,成了沿路乞討的“小討飯”。饑餓驅趕他輾轉到如皋賁家巷,被木匠尤德甫收留。義父寬厚,讓他有了一碗熱飯也有了一身力氣。正因這段經歷,他對底層苦楚看得透,后來在軍中分糧時總多留一瓢給腳傷班長,戰友取笑他“心太軟”,他擺擺手,“吃飽才打得響。”
紅十四軍并未長久存在。1934年冬,隊伍在兩淮地區遭受重創,殘部或編入新四軍,或隱蔽待機。吳九成隨著地方黨組織轉到泰興、海安開展游擊。他記不清自己究竟換了多少次番號,只記得槍始終拴在肩上。抗戰全面爆發后,他在第五支隊當民運員,解放戰爭又轉到華中野戰軍后勤分部。有人問他為何沒有改行做生意,他低頭擦槍,“兵沒當完,哪顧得上錢袋子。”
新中國成立時,他已步入中年。1952年,根據部隊整編方案,老兵分批轉業。吳九成被安置到海安農具廠做倉庫管理員,職銜和級別都不高,生活單調。外人偶爾感嘆“英雄寂寞”,他卻自得其樂:晨起開門曬木料,傍晚抄貨卡,日子像舊鐘表一樣滴答。廠里年輕人知道他打過仗,愛纏著聽故事。他邊清點零件邊講炮樓沖鋒,有人追問細節,他也只笑著揮手,“那都是過去事,別神化。”
改革開放后,地方對紅色史料日漸重視。上世紀九十年代,江蘇省軍區整理紅十四軍口述史,每逢采訪,吳九成都會拎著一個破舊公文包,里面放著戰斗總結、繳獲名冊、津貼證明等泛黃紙張。研究員問他為何保存如此完整。他答:“怕你們日后查無憑。”十來個字,包含老兵對歷史的執念。
2005年,中央出臺撫恤優待新政策,百歲抗戰老兵集中核查。吳九成重新被確認身份,補發解放前后工齡補助。文件到手,他先把錢存定期,又跑到曲塘中心小學捐了一筆圖書款,理由簡短——“娃娃要識字。”
2015年,他百歲整,省里領導登門祝壽。現場有人提議讓老人說幾句。他慢慢站起,聲音沙啞卻清楚:“紙上談兵遠不如記住苦日子;記住苦日子,才曉得日子好。”禮節不多,倒讓在場人印象深刻。
進入2020年,他身體明顯衰弱。胸片顯示左下肺葉纖維化,醫生建議常住護理院。子女勸慰后,他搬入南京東郊療養院。“山明水秀,離部隊近。”這是他對新住所的評價。那段時間,他興趣轉向回憶錄的補遺,常念叨要把沒提到的小人物寫進稿子,“戰場可不只有英雄。”
去世前三天,他還讓護士找來鉛筆,補寫一頁姓名索引。凌晨彌留,護士聽到他吐出最后一個詞——“老虎莊”,隨即心跳停頓。對于參與二打老虎莊的戰士而言,那或許是印在血液里的符號,走到終點仍在唇齒翻滾。
吳九成遺體告別儀式,排場并不大。當地政府、原部隊代表和部分學者到場。花圈外側掛著一條白底黑字挽聯:“紅十四軍精神在”。這是軍史研究中心的敬意,也是一句簡樸注腳:一個單薄身影撐起了斷線欲墜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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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十四軍自組建到解體僅四年,人數從數千銳減到不足千人,最終散落在蘇中、浙東、皖南各地。若無幸存見證,這支隊伍極易在宏大敘事中被忽略。吳九成活得夠久,才讓后人得以把那些零碎拼成完整事件鏈。他離去后,紙質材料、錄音帶、視頻片段繼續留在檔案柜,靜候新的讀者。
關于他的談論大概不會就此消散。學者研究戰爭史需佐證,地方政府開展紅色教育也要榜樣,鄉親們茶余飯后說起“九兒”仍會瞇眼笑。活人不在,故事仍活。有人感慨他沒有更高軍銜,也有人質疑一家農具廠的老保管配不配“革命前輩”四字。可只要翻看1930年的戰斗損失統計,就會發現,普通士兵更容易倒在最前線,而老兵從尸山血河里存活下來,本身就證明了什么。
2025年之后,紅十四軍的歷次戰斗只能在紙面上延伸。吳九成的名字或許排不進核心將領榜,但他見證了這支隊伍初生、鏖戰、敗退、消散的全過程。對研究者而言,那些一閃即逝的現場口述反而是最珍貴標本。比起宏大敘事,普通士兵目光里的焦灼與歡呼更能讓后人看見戰爭的真實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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