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
我最后一次見到爺爺，是在一個落雨的秋日。醫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兒，混著窗外濕冷的空氣，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人牢牢罩住。他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那雙曾經能擺弄最精密零件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無力地搭在雪白的被單上。我爸，我叔，還有一眾親戚，圍在床邊，哭聲、勸慰聲攪成一團，像一出早就排練好的戲。而我，站在人群最外圈，手里緊緊攥著那本深藍色的存折。存折的邊角已經被我捏得起了毛，可封皮下那串長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數字，依舊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一千萬。整整八位數。
這個數字，和病床上那個靠每月兩萬塊退休金，就被全家當成“活財神”供著的老人，形成了巨大的、荒誕的割裂。那兩萬塊，是我爸口中“老爺子一輩子的榮光”，是我叔飯桌上“得省著花”的念經，是我們全家賴以生存的體面。我們像一群圍繞著篝火取暖的人，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那團火光，感激涕零。卻沒人知道，在篝火旁邊，就埋著一座足以燒掉整片森林的金礦。我看著那張蒼白而平靜的臉，心里翻江倒海。爺爺，你到底藏著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01
我們家住在北方的老工業區，一片灰撲撲的家屬樓，墻皮斑駁得像老人的臉。爺爺程廣義，就是這片樓里最“扎眼”的存在。他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他那份退休金——兩萬塊一個月。
在這個人均工資三四千的地方，兩萬塊，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我爸程衛國，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國企里當個小組長，一個月拿到手也就五千出頭。我媽孫秀英，在超市做理貨員，更是辛苦錢。我叔程衛民，自己搞點小買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賠的時候比賺的時候多。所以，爺爺這兩萬塊，就成了我們這個大家庭的定海神針。
每個月一號，銀行短信一到，我爸臉上的褶子都能笑開花。他會立馬去市場，買爺爺最愛吃的清蒸鱸魚，最新鮮的羊后腿。我媽則會把爺爺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床單被罩換上剛曬過太陽的，那股子皂角味兒，聞著就讓人覺得孝順。
“皓皓，快去看看你爺想吃點啥水果，爸去買?！蔽野挚偸沁@樣，把對爺爺的“孝心”掛在嘴邊，也落實到行動上。
飯桌上，爺爺永遠坐主位。我爸給他夾菜：“爸，您嘗嘗這個，特意給您買的，補身子?！?/p>
我叔也跟著附和：“就是，爸，您可得好好保重身體，您就是我們家的主心骨。”
嬸嬸羅小琴更是嘴甜：“爸，您看您這氣色，比我們年輕人都好。這都是心態好，福氣大?！?/p>
爺爺總是笑呵呵的，吃得不多，慢條斯理。他耳朵有點背，但眼神依舊清亮。他會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叔，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種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靜，底下卻藏著暗流。
“都吃，都吃，別光看著我?！彼曇舨淮?，但很有力。
我們這個家，因為爺爺的退休金，維持著一種外人看來其樂融融的景象。親戚鄰居都羨慕，說老程家有福氣，養了個好兒子，不如說，是“有個好老子”。我爸也樂于享受這種羨慕，每次跟人聊天，總會有意無意地提起：“嗨，我爸那點退休金，還不都是給小輩們花了？我們做兒女的，圖個啥？不就圖老人家晚年開心嘛?！?/p>
話說得漂亮，可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我叫程皓，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小設計公司上班，工資不高，工作挺累。我看得清楚，家里每個月的水電煤氣，我爸媽換季的衣服，甚至我堂弟的補課費，有多少是從爺爺那兩萬塊里“勻”出來的。我爸對我叔的小生意，也總是在爺爺“授意”下，悄悄“支援”一些。
大家心照不宣地，把爺爺當成一個源源不斷的提款機。只不過，這臺提款機外面，包裹著一層名為“孝順”的溫情脈脈的糖衣。
我不是不愛爺爺，相反，我是家里唯一一個不圖他錢，真心陪他的人。爺爺年輕時是八級鉗工，廠里的大師傅，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他房間里有個小工作臺，上面擺滿了各種銼刀、卡尺和叫不上名兒的工具。他沒事就喜歡戴上老花鏡，在那兒搗鼓一些小零件，或者修理鄰居家送來的老座鐘。
“皓皓，你看，”他會舉起一個比米粒還小的齒輪，對我講，“這叫‘工匠精神’。差一絲一毫，這表就走不準。做人也一樣，心里得有桿秤，不能偏?！?/p>
那時候，我只覺得爺爺是在講大道理。我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心里只有敬佩。我喜歡聞他工作臺上傳來的機油味，那味道比飯桌上的魚肉香氣，更讓我感到踏實。
我曾問過他：“爺，您退休金怎么那么高啊？比我們廠長都多?！?/p>
他放下手里的活計，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淡淡地笑了：“當年廠里搞技術革新，我弄了幾個小發明，有點特殊津貼。國家政策好?！?/p>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也就信了。我以為，那兩萬塊，就是對他那雙手，對他一輩子勤勤懇懇的最高獎賞。我為他驕傲，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份驕傲帶來的家庭“福利”。
直到那天，那本存折的出現，像一道驚雷，把我所有自以為是的認知，劈得粉碎。
02
那天是個周六，天氣悶熱，知了在窗外聲嘶力竭地叫著。爺爺午睡后，說自己胸口有點悶，喘不上氣。我媽一聽就慌了，趕緊給我爸打電話。我爸和我叔火急火燎地趕回來，一家人手忙腳亂地把爺爺送到了社區醫院。
醫生檢查后說，是老毛病，有點心衰的跡象，需要留院觀察幾天，沒什么大礙。大家這才松了口氣。辦住院手續需要社?？ê蜕矸葑C，我媽翻遍了爺爺常穿的幾件衣服口袋，都沒找到。
“哎呀，估計是落在家里了?！蔽覌尲钡门拇笸?，“老爺子有個小木匣子，專門放這些重要東西，就在他床頭柜里。”
“皓皓，你腿腳快，趕緊回家去?。 蔽野职谚€匙塞給我，“快去快回！”
我應了一聲，騎上電瓶車就往家趕。老樓沒有電梯，我一口氣爬上五樓，用鑰匙打開門。爺爺的房間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床上的被子沒疊，只掀開了一個角，枕邊還放著他常看的那本《機械原理》。
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紅漆木匣子，上面還有一把小銅鎖，鑰匙就掛在旁邊。我打開匣子，里面果然放著社?？?、身份證，還有幾張老照片。我拿起社?？蕚渥?，眼角余光卻瞥見匣子底下，壓著一本深藍色的硬殼本子。
是本存折。
出于好奇，我鬼使神差地拿了起來。這年頭，用存折的老人不多了。我隨手翻開，本以為會是爺爺平時存點零花錢的幾千或幾萬塊。
然而，當我的目光落在“余額”那一欄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我閉上眼，用力晃了晃腦袋，再睜開。
那一串零，像一排沉默的士兵，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里，帶著一種冰冷而強大的壓迫感。
個，十，百，千，萬……我一個一個地數過去，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一千萬。不多不少，整整八位數。開戶行是市里的一家大銀行，開戶日期，是十幾年前。最近一筆交易記錄，是一年前的一筆大額利息入賬。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連窗外的蟬鳴都聽不見了。手里這本薄薄的存折，突然變得重如千鈞。
一千萬？這怎么可能？
爺爺，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汗衫，吃飯掉個米粒都要撿起來，連買把青菜都要跟小販砍價半天的爺爺？那個因為每月有兩萬塊退休金，就被我們全家捧在手心里的爺爺？
我爸和我叔，為了幾萬塊的生意周轉，為了幾千塊的裝修款，能在飯桌上旁敲側擊半天。我媽，為了省幾塊錢的菜錢，能多走兩條街。我們全家，都小心翼翼地活在那兩萬塊的“恩惠”里。
可現在，這本存折告訴我，我們就像一群在金礦上撿玻璃珠子的傻子。
不，比傻子更可悲。
我突然想起飯桌上，我爸我叔那一張張諂媚的笑臉，想起我媽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想起嬸嬸那些甜得發膩的恭維。那些畫面，此刻在我腦海里，像一部荒誕的黑白默片，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變得無比滑稽和刺眼。
我們的孝順，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如果他們知道這筆錢的存在，又會是怎樣一副嘴臉？
我不敢想。
一種莫名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全身。我感覺自己像是發現了一個巨大的、足以顛覆整個家庭的秘密。這個秘密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
我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蓋上木匣子，鎖好。手里只拿著社保卡和身份證，可我的心，卻像是被那串數字給填滿了，又沉又堵。
下樓的時候，我的腿都是軟的。夏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我突然明白了爺爺看我們時，那眼神里的復雜。那不是欣慰，不是慈愛，而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點悲哀的平靜。
他什么都知道。他看著我們這群圍繞著他表演的家人，心里在想什么呢？
03
回到醫院，我把社?？ń唤o我爸，一句話也沒說。
“怎么去了這么久？臉怎么這么白？”我媽接過卡，有些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說：“爬樓太急了，有點暈?！?/p>
我爸沒在意，拿著卡去辦手續了。我叔程衛民湊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壓低聲音說：“皓皓，待會兒你爸肯定要提醫藥費的事。你爺爺這回住院，檢查、用藥，估計得不少錢。他那點退休金，可經不起這么折騰?！?/p>
我心里一抽，看著叔叔那張精明而關切的臉，第一次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我沒吭聲。
“我的意思是，”他繼續說，“咱們做小輩的，也得表示表示?；仡^我跟你爸商量下，我們兩家湊點，不能全讓老爺子自己出。不然外人看著，還以為我們不孝順呢?！?/p>
“孝順”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像是一種諷刺。我腦子里盤旋著那個八位數，再看眼前這張為幾千塊醫藥費“深謀遠慮”的臉，只覺得無比荒謬。
“叔，爺爺有醫保，花不了多少。”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叔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料到我這個平時最溫順的侄子會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他尷尬地笑了笑：“那也是錢啊。你爺爺掙錢不容易?！?/p>
是啊，不容易。我心里苦笑。他藏得更不容易。
爺爺被安排在了一個雙人病房，隔壁床是個同樣上了年紀的老大爺。我爸和我叔忙前忙后，一個端水，一個削蘋果，伺候得比護工還周到。我媽則在一旁，不停地跟爺爺說話，問他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
“爸，您就安心養病，錢的事兒您別操心。您的退休金，就是給您養老的，可不能亂花。”我爸把削好的蘋果遞到爺爺嘴邊，話說得情真意切。
爺爺沒吃，只是擺了擺手，說：“我沒事，你們都回去吧，讓皓皓留下來陪我就行了?！?/p>
我爸和我叔對視一眼，眼神里有些不情愿，但還是順從地答應了。他們臨走前，我爸又特意囑咐我：“皓皓，照顧好你爺。有什么事第一時間打電話。”
那語氣，仿佛在交接一件稀世珍寶。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爺爺，一下子安靜下來。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城市里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映在玻璃上，光怪陸離。
“皓皓，過來坐?！睜敔敵艺辛苏惺帧?/p>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星光在閃動。
“他們……是不是又跟你念叨錢的事了？”他問得很平靜。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否認，但對上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地點了點頭。
爺爺嘆了口氣，那口氣里，有無奈，有失望，還有一絲我當時讀不懂的疲憊。他把頭轉向窗外，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許久才緩緩開口。
“人啊，一輩子圖個啥呢？”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年輕的時候，在車間里，憑的是手上這把活兒。一個零件，差一根頭發絲的寬度，就是廢品。那時候，大家比的是誰的技術好，誰能攻克難關。誰要是被評上‘技術標兵’，那是比漲一級工資還光榮的事。”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懷念：“那時候，人心里干凈，想得也簡單。把活兒干好，對得起國家給的工資，對得起師傅教的手藝，就覺得這輩子沒白活?！?/p>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話，他以前也零零碎碎地講過。但今天，在我知道了那個秘密之后再聽，每一個字都像錘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世道就變了。”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大家不再比技術，開始比誰的門路廣，誰會拉關系，誰能掙大錢。我那兩個兒子，衛國和衛民，都沒能繼承我的手藝。他們覺得，在車間里當一輩子工人，沒出息。他們想當老板，想掙快錢?！?/p>
“結果呢？”爺爺自嘲地笑了笑，“一個守著個半死不活的單位，混日子；一個折騰了半輩子，也沒折騰出個名堂。他們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這把老骨頭身上?！?/p>
我的喉嚨有些發干，想說點什么安慰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皓皓，你覺得，錢真是個好東西嗎？”他突然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被他問住了。在發現那本存折之前，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錢可以買來體面，可以解決大部分煩惱，可以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可現在，我遲疑了。我想起我爸我叔那副嘴臉，想起這個家被金錢扭曲的親情。
“我不知道?！蔽艺\實地回答。
爺爺欣慰地點了點頭，仿佛我的答案讓他很滿意。他伸出干瘦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那手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到我的心里。
“記住爺爺的話，”他一字一句地說，“手藝，良心，比錢金貴。人不能被錢牽著鼻子走，不然，就活成了一個空殼子。”
那一晚，我在醫院陪床。爺爺睡得很沉，呼吸均勻。我坐在黑暗里，看著他蒼老的睡顏，腦子里亂成一團麻。
他知道自己孩子的德性，所以才用那兩萬塊的退休金，像釣魚一樣，吊著他們的“孝心”，維持著這個家表面的和平。那筆巨款，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對人性的最后一道考驗。
他是在等，等一個時機？還是在等，等他的孩子們，能有一天真正明白他說的那些道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秘密像一顆定時炸彈，而我，成了那個無意中看到倒計時的人。
04
爺爺出院后，家里又恢復了往日的“溫馨”。只是在我眼里，這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虛偽的濾鏡。
我爸依舊每天變著花樣給爺爺做好吃的，我媽依舊把爺爺的房間收拾得窗明幾凈。他們越是殷勤，我心里就越是發冷。我開始刻意觀察他們的言行，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句看似不經意的話，都讓我有新的“發現”。
一次，家里包餃子，我媽和嬸嬸羅小琴在廚房里一邊包一邊聊天。
“嫂子，你看爸這次住院，雖說沒花多少錢，但也是個警醒。人年紀大了，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得有大開銷?！笔菋饗鸬穆曇簟?/p>
“誰說不是呢。他那點退休金，看著多，真要是有個大病大災的，也是杯水車薪?！蔽覌寚@了口氣，“我和你大哥也是愁，我們倆這點工資，自己過日子都緊巴巴的，哪還有余力?！?/p>
“可不是嘛。要我說，爸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他手里那點積蓄，也別總補貼衛民那個無底洞了。得留著給自己養老救命啊?！?/p>
“我提過好幾次了，你爸那人，倔得很?？傆X得我們是惦記他那點錢?！?/p>
她們的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一根根扎進我的耳朵里。原來在他們眼里，爺爺的積蓄，早就被他們盤算得一清二楚了。他們愁的不是爺爺的身體，而是那兩萬塊的退休金，夠不夠抵御未來的風險。
而我叔程衛民，則把算盤打得更響。
他那個小公司又出了問題，資金鏈斷了，急需一筆錢周轉。他不敢直接跟爺爺開口，就天天往我們家跑，飯桌上唉聲嘆氣，指桑罵槐。
“爸，您說現在這生意多難做。我有個朋友，也是開公司的，前兩天資金周轉不開，他老爹二話不說，把自己的養老房都給賣了，湊了八十萬給他。這才叫親爹?。 ?/p>
我爸在一旁幫腔：“衛民也不容易，一個人在外面打拼。爸，您要是有余力，就幫他一把。總歸是自家人?！?/p>
爺爺低頭喝著粥，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地說：“我的錢，都是國家的。我一個退休工人，哪來那么多錢。你們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我叔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飯也不吃了，摔下筷子就說公司有事，走了。
我爸的臉色也很難看，送走我叔后，他回到飯桌，對著我媽抱怨：“你看爸這人，真是……衛民是他親兒子，現在有困難，他怎么就一點都不心疼呢？那點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p>
我媽也跟著數落：“就是，捂那么緊干嘛。還不是留給你們兄弟倆的?！?/p>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放下碗筷，說：“爸，媽，叔叔的公司年年都周轉不開，這是個無底洞。你們怎么不想想，讓他踏踏實實找個班上呢？”
“你懂什么！”我爸眼睛一瞪，“你叔那是當老板！你個給人打工的，懂什么叫事業？”
我看著我爸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心里一片冰涼。事業？一個靠著啃老才能勉強維持的空殼子，也配叫事業？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把那本存折摔在他們臉上，看看他們震驚、貪婪、狂喜的表情。但我不能。我不能違背爺爺的意愿，更不能親手引爆這個家的炸彈。
我只能選擇沉默，這種沉默讓我感到無比壓抑。
我開始花更多的時間陪爺爺。我們不再聊家里的瑣事，而是聊他年輕時的故事。他給我講怎么用最簡單的工具，做出精度最高的模具；講他為了一個技術難題，三天三夜守在車床邊的故事；講他帶出來的徒弟，后來都成了各個廠的技術骨干。
講到這些時，他的眼睛里會重新煥發出光彩，那是一種創造者才有的、純粹的驕傲和喜悅。
“皓皓，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自豪的，不是攢了多少錢，而是我這雙手?！彼麛傞_手掌，上面的每一道紋路，每一個老繭，都像是一枚勛章，“這雙手，能創造價值。當年廠里引進一臺德國的精密機床，壞了，德國專家都修不好。是我，帶著幾個徒弟，琢磨了半個月，硬是給修好了。當時德國專家都不信，說‘這不可能’。”
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皼]什么不可能的。只要你肯鉆研，只要你心里有那股勁兒。這叫什么？這就叫‘尊嚴’。不是靠別人施舍，是靠自己本事掙來的?！?/p>
我聽得入了迷。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程廣義，穿著藍色的工裝，滿身油污，眼神卻比星星還亮。
我漸漸明白了，那筆巨款的來歷，一定和他引以為傲的技術有關。那不是投機取巧得來的橫財，而是他智慧和汗水的結晶。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加珍視，更加不愿讓這筆錢，被一群沒有尊嚴、只想不勞而獲的子孫所玷污。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他一輩子堅守的信念。
而我，作為這個秘密唯一的知情者，也成了他信念的守護人。
05
轉折發生在一個普通的下午。
那天我提前下班，想回去陪爺爺下盤棋。剛走到樓下，就看到我叔程衛民的車停在單元門口。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放輕腳步上了樓，掏出鑰匙，輕輕轉動鎖芯。門剛開一道縫，里面激烈的爭吵聲就傳了出來。
“爸！您就真的這么狠心嗎？我就差這二十萬！這筆單子要是黃了，我這公司就徹底完了！”是我叔程衛民幾近咆哮的聲音。
“我早就跟你說過，做生意要腳踏實地。你總想著投機取巧，能有今天，是你自己造成的！”是爺爺沉穩但帶著怒意的聲音。
“我自己造成的？要不是你們從小就偏心大哥，什么好的都先給他，我能出去自己闖嗎？現在我遇到難處了，您就一毛不拔！”我叔的聲音里充滿了怨恨。
“混賬！你大哥哪點比你強了？他至少還有份安穩工作，你呢？你除了會伸手要錢，你還會干什么！”
緊接著，是我爸的聲音，他在和稀泥：“爸，您消消氣。衛民也是一時糊涂。衛民，你怎么跟你爸說話呢？”
“大哥，你別在這兒當好人！這些年你從爸這兒拿的好處還少嗎？裝修房子，給程皓買電腦，哪樣不是爸出的錢？現在輪到我了，你們就都合起伙來擠兌我！”
“我那是爸心甘情愿給的！你這是逼債！”
“有什么區別？不都是啃老嗎？你啃得，我就啃不得？”
客廳里吵成一鍋粥。我媽和嬸嬸的哭勸聲，兩個兄弟的互相指責聲，還有爺爺氣得發抖的咳嗽聲，交織在一起，像一把把鈍刀子，在切割這個家本就脆弱不堪的親情。
我站在門口，渾身冰冷。
“夠了！”爺爺一聲怒喝，聲音嘶啞，卻鎮住了所有人。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
“你們……你們一個個的，眼里除了錢，還有什么？”爺爺的聲音里充滿了失望和痛苦，“我養你們這么大，不是讓你們來當吸血鬼的！我的錢，每一分都是干凈的！我寧可捐出去，也不會給你們這些不爭氣的東西！”
“捐出去？”我叔尖叫起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爸，您瘋了？那是您的養老錢！您捐出去了，以后您生病了誰管您？我們可沒錢！”
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爺爺。
我聽到一聲沉悶的響聲，緊接著是我媽的尖叫：“哎呀！爸！爸您怎么了！”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讓我目眥欲裂。爺爺躺在地上，臉色發紫，嘴角歪斜，手腳在不停地抽搐。我爸我媽我叔我嬸，全都嚇傻了，圍在旁邊，手足無措。
“還愣著干什么！打120??！”我沖著他們大吼。
我的吼聲驚醒了他們。我爸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我媽哭著去掐爺爺的人中。整個客廳，亂成一團。
我跪在爺爺身邊，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我知道，這顆被我守護的炸彈，終究還是被他們親手點燃了。
0
在救護車呼嘯而來的聲音中，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切都該結束了。
06
爺爺被診斷為急性腦梗，搶救了六個小時，才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命是保住了，但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右半身偏癱，說話也含糊不清。
他從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的那天，我們全家人都守在外面。當護士推著他出來時，我看到他睜著眼睛，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那雙曾經清亮有神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而空洞。
我爸和我叔，臉上寫滿了后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他們大概也沒想到，一場為了錢的爭吵，會把父親推到生死邊緣。
接下來的日子，醫院成了我們的第二個家。
起初，我爸和我叔還表現得“兄友弟恭”，輪流守夜，搶著伺候。但時間一長，矛盾就又顯現出來了。
“大哥，我公司那邊實在走不開，今天晚上你多擔待點?！?/p>
“我明天還要上班呢？你公司不開門就沒飯吃了？我這可是鐵飯碗！”
“爸生病還不是因為你？要不是你逼他，他能氣成這樣？”
“放屁！要不是你貪得無厭，三天兩頭來要錢，能有這事？”
他們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壓低聲音爭吵，以為爺爺聽不見。可我看到，爺爺躺在床上，眼角默默地滑下一行淚。
高昂的醫藥費，更是讓這個家雪上加霜。雖然有醫保，但很多進口藥、康復治療都需要自費。不到一個月，爺爺那張兩萬塊的工資卡就見了底。
我爸拿著一沓催費單，愁眉苦臉地來找我叔商量。
“衛民，爸這兒的錢不夠了。你看，咱們兩家是不是該湊湊了？”
我叔一臉為難：“哥，不是我不想湊。我那公司你也知道，現在就差倒閉了，我哪有錢?。课易约旱娜兆佣伎爝^不下去了。”
“那怎么辦？總不能讓醫院把爸趕出去吧？”我爸急了。
“爸不是還有積蓄嗎？”我叔眼睛一轉，說，“他肯定有自己的小金庫，你沒問問？”
“我怎么問？他現在話都說不清楚。再說了，上次就是因為錢的事才……我可不敢再提了?！?/p>
他們倆在病房里小聲嘀咕，以為爺爺睡著了。我坐在爺爺床邊，給他按摩著毫無知覺的右腿，心里冷得像冰。
就在這時，爺爺突然有了反應。他用還能動的左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床頭柜，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示意我，去拿那個木匣子。
我爸和我叔也看到了，立刻圍了過來。
“爸，您是想說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要給我們？”
我沒有理會他們，按照爺爺的指示，回家取來了那個紅漆木匣子。
當我把匣子放在爺爺的病床桌上時，我爸和我叔的眼睛都亮了，像兩只看到了肉的狼。
爺爺用顫抖的左手指了指鑰匙，又指了指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這個潘多拉的魔盒。
我的手也在抖。我知道，一旦打開，我們這個家，將再也回不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用鑰匙打開了那把小銅鎖。
匣子里，身份證，社?？?，老照片，一切如常。底下，那本深藍色的存折，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把它拿了出來。
“這是什么？”我爸一把搶了過去。我叔也立刻湊了過去，兩個人頭挨著頭，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寶。
當他們翻開存折，看到余額那一欄時，時間仿佛靜止了。
我爸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眼睛瞪得像銅鈴。我叔則是不停地揉著自己的眼睛，嘴里喃喃自語：“假的吧……這不可能……我數數有幾個零……”
他們的表情，從震驚，到狂喜，再到一種近乎癲狂的貪婪，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十幾秒。
“一……一千萬！”我叔的聲音都變了調，尖銳得刺耳，“哥！是一千萬！爸有一千萬！”
他這一嗓子，把隔壁床的病友都驚動了。
我爸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里的存折“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他看著病床上的爺爺，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怨恨，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爸……您……您怎么會有這么多錢？”他的聲音干澀而沙啞。
爺爺沒有看他，而是轉過頭，用那雙渾濁但此刻卻異常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他的嘴唇翕動著，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
我湊近了，才聽清。
他說的是：“皓……皓……給……你……”
07
“給他？憑什么！”
我叔程衛民第一個跳了起來，指著我，眼睛都紅了，“爸，您是不是病糊涂了？程皓是您孫子，我也是您親兒子??！這錢怎么能全給他一個人？”
我爸也回過神來，臉色鐵青地站起來，一把撿起地上的存折，緊緊攥在手里，像是攥著救命稻草?！鞍郑@事兒不能這么定。您現在神志不清，做的決定不能算數。這錢，得我們兄弟倆商量著來。”
病房里瞬間炸開了鍋。我媽和嬸嬸也沖了過來，看著那本存折，眼神里放著光。
“就是啊，爸，衛國和衛民才是您的兒子，這錢理應由他們繼承。”我媽也幫腔。
“嫂子這話在理。程皓還年輕，給他那么多錢，不是害他嗎？這錢得我們大人管著?！眿饗鹆_小琴立刻附和。
他們四個人，像四堵墻，把我圍在中間，也把病床上的爺爺隔絕在外。他們眼里只有那本存折，只有那一串數字，完全忘了那個躺在床上，給了他們生命，也給了他們這場“天降橫財”的老人。
我看著他們丑陋的嘴臉，聽著他們迫不及待分割財產的言語，一股壓抑了許久的怒火，終于爆發了。
“你們都給我閉嘴！”
我一聲大吼，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嘶啞。
他們都被我鎮住了，驚訝地看著我。在他們印象里，我一直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
“你們看看你們自己，像什么樣子！”我指著他們，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爺爺還躺在病床上，你們就想著怎么分錢了？你們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嗎？”
“程皓，你怎么說話呢！我們是你長輩！”我爸惱羞成怒。
“長輩？你們配嗎？”我冷笑一聲，走到病床前，擋在爺爺身前，“這些年，你們是怎么對爺爺的？你們是真的孝順他，還是孝順他那兩萬塊的退休金，你們自己心里清楚！”
“你們把他當成搖錢樹，當成提款機！現在發現他是一座金礦了，就恨不得立刻把他挖空！你們問過他愿不愿意嗎？你們在乎過他的感受嗎？”
我的話像一把尖刀，撕開了他們身上那層“孝順”的偽裝，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貪婪和自私。
他們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都說不出話來。
我轉過身，看著爺爺。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絲神采，他看著我，像是在給我力量。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這筆錢，不是你們想的那么簡單。這不是什么不義之財，這是爺爺一輩子的心血！”
我把我從爺爺那里聽來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這筆錢，是當年爺爺攻克那個德國精密機床的技術難題后，廠里獎勵給他，并且幫他申請了國家專利。后來，這項專利技術被一家大型國企看中并買斷，這就是這筆錢的來歷！這是爺爺用他的智慧和汗水換來的，是他應得的！”
“他為什么要把錢藏起來？因為他早就看透了你們！他知道，如果讓你們知道了這筆錢的存在，這個家就完了！他寧愿每個月拿出兩萬塊，像喂魚一樣喂著你們，維持著這個家表面的和平，也不愿意讓這筆錢，毀了你們，毀了這個家！”
“可是你們呢？你們還是讓他失望了！你們為了二十萬，就能把他氣得中了風！現在，你們為了這一千萬，是不是連他這個人都不想要了？”
我的聲音回蕩在病房里，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我爸和我叔，都低下了頭，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病床上的爺爺。他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我媽和嬸嬸，也站在一旁，默默地流著眼淚，不知道是羞愧，還是因為即將到手的巨款可能會飛走而傷心。
病房里一片死寂。
許久，爺爺用左手，顫顫巍巍地拉住了我的手。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
這次，我聽清楚了。
他說：“好……孩子……”
然后，他把目光轉向我爸和我叔，眼神里沒有了憤怒，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悲哀。他又說了一句話，很慢，很吃力，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了我們每個人的耳朵里。
“錢……給皓皓……學……手藝……開……廠……”
08
爺爺的話，像一道最終判決，給這場家庭鬧劇畫上了一個句號。
我爸和我叔，徹底沒了聲息。他們或許可以質疑一個病人的胡話，但他們無法反駁爺爺那清醒而堅定的眼神。那眼神告訴他們，這是他深思熟慮后，最真實、最清醒的決定。
他要把他的錢，連同他一輩子的理想和信念，一同傳承下去。而我，是他選中的傳承人。
那天之后，家里的氣氛變得很奇怪。
我爸和我叔不再爭吵了，他們變得沉默寡言。他們依舊來醫院，但不再是搶著表現，而是默默地做著該做的事，給爺爺喂飯，擦身，按摩。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復雜，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地自容的躲閃。
他們開始反思了嗎？我不知道。也許，爺爺用這種方式，給了他們最沉重的一擊，讓他們不得不去面對自己前半生的失敗和不堪。
在我的堅持下，爺爺轉到了市里最好的康復醫院。我用那筆錢，給他請了最好的醫生和護工。錢果然是個好東西，它能換來最優質的醫療資源，能讓爺爺在病痛中，得到最大程度的體面和舒適。
爺爺的身體在一天天好轉。雖然右半身依然不便，但他的語言功能恢復得很快，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好。
天氣好的時候，我會用輪椅推著他去醫院的花園里曬太陽。
“皓皓，他們……沒再為難你吧？”他看著遠處飛過的鴿子，輕聲問我。
“沒有，爺。他們都老實了?！蔽倚χf。
“那就好?！彼c點頭，嘆了口氣，“我這輩子，沒給他們留下什么好東西，除了這身手藝?？上В麄冋l都看不上。衛國心比天高，命比紙??；衛民腦子活，但總走歪路。這錢要是給了他們，不出三年，就得敗光了，說不定還會為了分錢，兄弟反目，鬧上法庭。”
“我把錢給你，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孫子，我偏心你?！彼D過頭，認真地看著我，“是因為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年輕時候的影子。你踏實，穩重，心里干凈。最重要的是，你懂我，你懂我這雙手，懂我心里那點念想?！?/p>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原來，在我默默守護著他的秘密時，他也在默默地觀察著我，考驗著我。
“爺，您想讓我做什么？”我問。
“我想讓你，把這門手藝傳下去。”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現在，像我們這樣的老工匠，越來越少了。年輕人，都想去搞金融，搞互聯網，覺得那個來錢快。沒人愿意踏踏實實地學一門手藝了?？墒?，一個國家，要是沒了我們這些做實業的，沒了這些能造出真東西的工匠，那不就成了空中樓閣嗎？”
“我想讓你，用這筆錢，開一個工作室，或者一個小廠子。不用太大，但一定要精。把那些快要失傳的老手藝，撿起來。再招一些像你一樣踏實肯干的年輕人，我來教他們。我們不求發大財，只求能做出點對得起良心的好東西，讓‘工匠精神’這四個字，別只停在口號里。”
聽著爺爺的構想，我熱血沸騰。我仿佛看到了一條嶄新的人生道路，在我面前徐徐展開。那是一條比在設計公司畫圖紙，更有價值，也更有意義的路。
“好，爺！”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聽您的！我們一起干！”
爺爺笑了，那是他生病以來，笑得最開心，最舒暢的一次。陽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像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
一年后。
在城郊的一個工業園里，“廣義精工”工作室正式掛牌成立。
工作室不大，但設備都是我托人采購的最好的。爺爺坐著輪椅，親自擔任技術總顧問。我辭掉了設計公司的工作，一頭扎了進來，從最基礎的識圖、劃線、操作車床開始學起。
我們還招了幾個剛從技校畢業的年輕人，他們對未來充滿迷茫，但對技術，卻有著最樸素的熱情。
我爸和我叔也變了。
我爸提前辦理了內退，主動來工作室幫忙，打雜、跑腿，什么都干。他話不多，但干活很賣力。有時候，他會站在旁邊，默默地看爺爺指導徒弟，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和敬佩?；蛟S，他終于明白，父親一輩子的榮光，不是那兩萬塊的退休金，而是那份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我叔的小公司最終還是倒閉了。他消沉了一段時間后，也來到了工作室。他發揮自己能說會道的特長，負責跑業務，聯系客戶。他不再好高騖遠，而是腳踏實地地去了解每一個零件的工藝和用途。
一個周末的下午，工作室里，陽光透過天窗灑下來，落在飛速旋轉的機床和專注的臉龐上。爺爺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忙碌的身影，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爺，您看，這不就是您想要的嗎？”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點了點頭，眼睛望向遠處，仿佛穿透了時空。
我知道，他看到的，是他年輕時的那個火熱年代，是那些為了一個零件反復琢磨的日日夜夜，是一個工匠，用一輩子堅守的，最樸素也最高貴的尊嚴。
而這份尊嚴，此刻，正在我們手中，重新閃閃發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詩詞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