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很多人有誤解，認為?？聦儆诤蟋F代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福柯總是和“后現代”“解構”聯系在一起的。然而近日，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汪民安在北大博雅講壇中指出，這其實是一種想當然的誤讀。

今天，我們依然生活在現代性所塑造的世界中，理性、自由、平等，這些看似習以為常的觀念，都來自啟蒙傳統。

汪民安×李洋：思想如何塑造現代社會——汪民安《西方現代思想十三講》新書分享。

讀懂這條思想的延長線，才能真正理解我們當下的社會，以及自身所處的位置。這場對談圍繞現代西方思想的核心脈絡展開，以下內容為現場實錄節選。本次活動還特別邀請到了北大藝術學院的李洋教授。

汪民安老師新作，這是一張思想地圖，更是一把解讀現代社會的鑰匙。

壹

思想之源：

啟蒙如何奠定現代精神

啟蒙不是起點，而是其“成熟形式”

啟蒙與文藝復興、理性主義有連續性，但也帶來了重大斷裂——質疑神權、王權與知識權威，孕育了民主制度和個人主體性。

問：汪老師，您講西方現代思想，為何要從“啟蒙”這個關鍵詞講起？

汪民安：啟蒙作為現代思想的一個高峰，是一個較為籠統的概念。啟蒙和現代密切相關，人們常常說啟蒙現代性。要談啟蒙，首先要明確“現代”的含義。“現代”這個概念含義非常豐富，每個人對現代的理解不一樣，大多數人首先將它看作一個歷史時期。當然也有人不這么認為，比如?？戮陀X得不能簡單將“現代”視為歷史中的某一個時段，不能說現代之前有一個前現代、現代之后就是后現代。但通常而言，西方的現代時期大概是從16世紀到20世紀這幾百年的歷史時段。具體地說，就是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歷史時期。

但這個現代時期應該分為幾個關鍵節點，都與重大歷史事件或觀念變革相關。比如，有所謂的早期現代或現代的開端，有人認為這個開端指的是16世紀的文藝復興，也有人認為是16世紀的新教改革；到17世紀，主要是以笛卡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占據了主導。而一般意義上的啟蒙時代，人們通常認為是從18世紀開始的，尤其是18世紀中晚期是啟蒙的高峰時代，這個時代也可以說是從早期現代進入到成熟現代。如果有一個狹義的現代涵義，一般指的是啟蒙時期。

啟蒙導致最直接的重大事件是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的顛覆是全盤性的，可以說它將歐洲的歷史和思想一刀兩斷。這是現代社會的奠定。法國大革命及其傳播的思想影響曠日持久，圍繞啟蒙的爭論直到今天還在繼續。在西方，保守派越來越活躍，他們在今天的最大的靶子就是啟蒙。一批在硅谷的針對啟蒙的所謂黑暗啟蒙思想者非?；钴S，他們正在努力顛倒和埋葬啟蒙觀點。當然，批判啟蒙的傳統伴隨著啟蒙的推進一直源源不斷，晚近最有影響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現的一批諸如法蘭克福學派和后結構主義這樣的不同的左翼激進批評者。當然他們的角度不同，也和今天的保守派完全不同。也就是說，啟蒙有來自左右兩邊的批評，今天主要的批評來自右翼。

啟蒙運動最著名油畫：《氣泵里的小鳥實驗》

現藏于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

這也是我在這本書中從啟蒙講起的原因，啟蒙在今天仍舊是思想爭論的焦點。啟蒙在18世紀意味著歷史的斷裂。盡管15、16世紀的文藝復興和17世紀的理性主義都對18世紀的啟蒙思想產生過影響，類似自由、平等這樣的最核心思想還是啟蒙思想確定的。

現代社會的許多核心價值觀皆源自啟蒙

平等、自由、博愛、民主、公民權利等觀念的形成，標志著“古典向現代”的精神大遷徙。

問：是否可以說啟蒙運動開啟了一個和文藝復興到宗教改革的時代相斷裂的新時代？

汪民安：伏爾泰和百科全書派等人，對基督教進行了全面的攻擊。從文藝復興開始，基督教的統治性開始動搖。如果說，基督教有上帝，教會和信眾這三個不可或缺的要素的話，文藝復興開始動搖信眾的原罪觀，宗教改革動搖教會的權威，但是，最后的最權威的上帝則是從啟蒙時期開始受到質疑的。

啟蒙時期就開始了上帝之死，尼采則是后來者，尼采自己也說了，上帝有各種各樣的死法，他宣告的上帝之死不同于啟蒙時期的上帝之死。當然，啟蒙不僅史無前例地攻擊了上帝，還攻擊了王權，也就是古典時期的兩大不可動搖的權威，它甚至還攻擊了一切未經檢驗的知識權威——這正是它的特殊之處，也就是康德說的歐洲人的成熟，歐洲人正是因為不信權威只相信自己的理性才變成熟的，這才是所謂的現代人，現代人就是康德說的成熟的人，成熟就意味著不迷信。

也正是這樣從對權威的迷信中解放出來，現代人才產生了自由的概念，所謂自由就是不再受制于權威的束縛。如果不承認權威，那當然也意味著人們都是平等的。同樣，如果不再將激情限制在對上帝之愛上，那么，當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愛，就是所謂的博愛。可見，自由、平等和博愛這些最著名的啟蒙教義，都是在針對古典時期的權威和偶像的斗爭中得以產生的。啟蒙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一場思想戰爭。

歐仁·德拉克羅瓦：《自由引導人民》

現藏于法國巴黎盧浮宮博物館

法國仍是啟蒙傳統的延續者

包括右翼的“包容移民”觀念，都可溯源于啟蒙精神中的普遍平等與“好客”精神。

問：李洋老師在法國留學多年，您覺得今天的法國人，與啟蒙傳統之間還保有哪些聯系？

李洋：法國是啟蒙思想重鎮，今天的法國人依然活在啟蒙所倡導的價值觀中，法蘭西共和國的基本價值觀還是受啟蒙傳統影響。最近這十年，法國社會受到全球化影響興起的社會運動浪潮當中，法國知識分子還認為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可以化解當前社會危機。

20世紀法國思想一直沒有斷過，它不是一個歷史的寫法，而是不斷地沿著某些話題和思想的線索，讓福柯這些人在相似的話題中不斷對話。法國思想影響非常大，像薩特對自由的推崇，?？聦θ说膯栴}的追問、對規訓和制度的討論。這是非常重要的線索。過去大家好像沒有把工具理性、科學觀念和這個線索聯系起來。

法國20世紀當代思想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就是解構。它其實就是對知識權威的拒絕，這延續到后來。這屬于啟蒙的部分，拒絕接受知識真理權威，跟德里達做的事情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以理解為我們依然活在啟蒙的影響下。

從啟蒙運動到存在主義的代表哲學家

汪民安：很多人認為福柯屬于后現代——后現代到底是什么本身就莫衷一是，?？卤救藥缀鯖]有提及這個概念。與其說?？逻@批人是后現代思想，不如說他們是后結構主義一代。法國的后結構主義對啟蒙是有批判的，他們對啟蒙的批判主要是從理性的角度出發的，啟蒙過度推崇理性，以至于理性走向了它的反面，對福柯，德里達和德勒茲這一代人而言，不僅理性導致了現代社會的僵化一面，甚至整個歐洲的形而上學傳統都有壓制的潛能。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將批評的靶子進一步地延伸到柏拉圖主義，按照尼采的說法，蘇格拉底-柏拉圖是理性的源頭，理性在歐洲歷史上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

所謂的后結構主義或者解構，并不是人們簡單地想象的那樣要虛無主義地摧毀一切——太多的人在沒有具體閱讀的基礎上做了這樣的判定。恰恰相反，后結構主義批評理性正是出于一種倫理上的選擇，他們揭露形而上學或理性的神秘霸權，是為了釋放出另一種可能的倫理選擇。如果真的讀過?？潞偷吕镞_的話，就能感受到他們著作中強烈的責任意識，不僅在著作中甚至在現實中，他們都有強烈的介入性和批判性。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并沒有脫離啟蒙精神，甚至可以說他們是啟蒙的后裔。所謂的啟蒙不就是讓人們要大膽地質疑一切嗎？啟蒙自身的思想不也是可以質疑的嗎？福柯，德里達和德勒茲在保持批判的意義上是啟蒙主義者，只不過是他們批判的對象包括啟蒙的部分觀點，當然，他們也捍衛啟蒙的部分觀點。這大概是后結構主義者和啟蒙思想的復雜關系。

貳

理性的雙刃劍：

啟蒙辯證法與現代性的陷阱

理性既解放人，也束縛人

從宗教神權中解放出來的人類，卻被置入韋伯所謂“理性的鐵籠”——一個高效卻壓抑的秩序化社會體系中。

問：從歷史的角度，啟蒙作為一種理想是非常好的，是有很多亮色的東西的。啟蒙理想或啟蒙理性，給西方現代社會帶來了哪些遺產或后果呢？

汪民安：啟蒙帶來了很多很明顯的積極遺產，比如現代民主制度，工業技術的發展等等，這些都與啟蒙推崇理性密切相關。啟蒙主義者也是理性至上主義者。理性是啟蒙的核心底色和內在脈絡。但是，過度推崇理性也產生了負面后果，理性成為至高無上的標準，并被運用到各種社會生活中，甚至成為整個社會的組織方式。整個社會組織也因此變得高度秩序化和規范化。這樣就形成了韋伯所說的嚴密鐵籠，每個人都置身在這個鐵籠當中。

福柯的論述是從另一個角度展開的，但結論和韋伯相似，他講的是歐洲的現代社會是一個監獄，這是權力技術的結果。如果我們把韋伯研究的理性和福柯研究的權力對照起來看的話，我們會發現這二者有緊密的聯系，現代社會的規訓權力在實施的時候就是高度理性的，它并不是即興的暴虐，而是充滿著嚴格的計算和明確的目標。而理性從根本上則充滿著權力的管制功能。不管是權力還是理性，都讓社會變得像一個精心計算的鏈條，將人和萬物一環套一環地編織起來。每個人都處在理性的鏈條當中。這樣一來，人們通過啟蒙從宗教和王權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卻又陷入理性的束縛——這是啟蒙開始沒有想到的負面效果。

《啟蒙辯證法》，法蘭克福學派阿多諾與霍克海默的代表作，提出啟蒙理性雖然推動了人類解放和社會進步，但同時也導致了新的統治與異化。

人類中心主義的反噬

人類對自然的宰制性思維，已引發全球性的生態危機。海德格爾、哈拉維等思想家紛紛呼吁與自然建立“契約”與“親緣關系”。

問：人與自然的關系割裂從何時開始？

汪民安：從培根開始，人和自然就形成了一個對立關系，人要開墾、利用和征服自然，讓自然為我所用。這種關系實際上導致了所謂的人類中心主義。這正是海德格爾所批判的作為座架（Gestell）的自然：人和自然變成了一個計算，沖突和對抗的關系。如今的生態問題和環境危機，都可以在這里找到思想的起源。不過，人們并不是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的，實際上從啟蒙開始，比如盧梭和浪漫派就對這種對待自然的啟蒙態度持強烈的批評意見。只是海德格爾從哲學層面對這樣的自然觀做了最根本的清算。

海德格爾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啟蒙思想想要自我修復、自我反思的一個表現。這也是今天人文學科的一個非常核心的主題。從海德格爾開始，差不多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機器和技術對人、對地球造成這種毀滅性的影響開始明確地呈現出來。到今天，生態和環境不是面臨危機，而是有非常具體和切實的危機了。

當然，不到大難臨頭人是不會慌亂的。海德格爾有他深刻的荒謬，但也有他了不起的警醒。就人類中心主義和地球生態危機而言，他的思想，尤其是晚期思想在今天是統治性的。從梅洛-龐蒂的世界之肉的概念，到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哈拉維的親緣關系意義上的“賽博格”以及今天眾多物轉向的人類學家們，差不多都有意無意地參考或者修復了他的天地人神一體化的哲學框架。

《機械畫報》（1964）與《雄獅》（1969）雜志封面的賽博格海報。

叁

藝術的異議：

“瞬間之美”與自我解放

波德萊爾揭示了藝術的轉型

藝術不再只追求“永恒”，而是捕捉“短暫、偶然、過渡”的生活切面，把現代都市的碎片感帶入美學。

問：波德萊爾在《現代社會的畫家》中給現代性下了一個著名定義：“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這句話在多大程度上揭示了現代主義藝術和文學的特征？

李洋：就波德萊爾的“現代性定義”本身來講，包含了一種超越了時代的東西。現代性為什么還有一半是永恒？文藝復興之前，宗教繪畫更多的是創造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對應于宗教時代神的永恒存在。它將神和繪畫的形式聯系在一起。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持久、高高在上、不會隨著時間而變化。世俗生活是在變化中的，而神、上帝是不存在變化的。

到了文藝復興之后，人的觀念上升了，雖然畫家還在畫宗教的人物、宗教的故事，但是畫得非常美，畫得非常像人。過去我們理解為這是文藝復興時期繪畫的一個特點，但是后來我們也可以認為，它不是對應神的永恒性，它對應的是一種美的永恒性。它不只是來自那個時代、屬于那個時代、被那個時代所解釋的東西，它也被之后的時代所解釋，因為它追求了另外一個永恒的形式——美的形式。

耶穌受洗（1472–1475），由韋羅基奧和達·芬奇共同作畫。

我覺得那個時期的現實生活肯定是不美的、枯燥乏味的、有機械重復的勞動，每個人都不是很外在化地去注重生活的形式美。但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描繪的人的生活都是很美的，他們塑造了一種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美的形式，可以讓永恒這個現實的動因流動。

到了波德萊爾，他說現代性“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這里所說的“永恒”，就是說保留了那種超越時間的東西。它是在不同時期依然被認為超越時間，可以克服歷史的更迭，依然被認可的一種訴諸形式的價值。但是，它的價值是來自對現實生活破碎的、短暫的、過渡性轉瞬易逝的關注，不再是之前那些畫家對宗教形象的對應，或者說對抽象的美的理念的對應。

其實文藝復興是在塑造美的理念，他們開始關注現實生活，但是他們筆下的現實生活又不是一種瑣碎的復制、一種隨機的再現，其實也是在變動不居的生活當中去塑造、去保持藝術可能有的一半的永恒的東西，但那一半是現代的東西，這是我對他的一種理解。

汪民安：波德萊爾非常敏銳，他抓住了19世紀中期的特點，無論是藝術的特點還是社會生活的特點。他關于美的觀點在當時是對以前藝術觀念的巨大突破。以前的藝術觀念認為，藝術應傳達永恒的理念，美是永恒的而不是瞬間的，類似圣像等這種超時空的具有普遍性的永恒之物的美。波德萊爾說瞬間之美時，是在評論當時的畫家居伊的作品。在居伊的作品中，波德萊爾發現美不再只是永恒的理念。為什么在居伊的作品當中，能夠體現出這種所謂感性的，或者是偶然的、瞬間的美的特征？這涉及現代性的一個特點，也可以說是現代生活的特點。

康斯坦丁·居伊（Constantin Guys）（1802—1892）所作《年輕的西班牙女人》。

19世紀中期，歐洲出現了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大都市生活。與傳統的古典社會相對靜止和停滯的生活不同，大都市生活是加速的、瞬息萬變的，人們的心理經驗、對美的感受也隨著社會的加速而迅速改變。這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本身進入到藝術作品中來。藝術家開始將眼前活生生的都市生活、瞬間場景作為繪畫主題。這和之前的古典藝術相比非常不同。過去的古典藝術多將宗教主題、歷史重大題材或偉大人物肖像作為繪畫主體。波德萊爾非常敏銳地發現了居伊的這個不同于古人的特點。當然，波德萊爾當時還難以完全放棄傳統的美的“永恒性”這樣的藝術觀念，但顯然他發現這種觀點無法解釋居易的作品，所以他折中地提出藝術之美的“一半是永恒”，但還要騰出藝術的另一半，即短暫的、瞬間的、偶然的——這另一半是從現代繪畫中發現的。這是古典藝術向現代藝術過渡的調和觀點。

在《惡之花》中，波德萊爾創作了三首《貓》，圖為Daniel Hulet為波德萊爾《貓》所繪插圖。

瞬間可以是美的，波德萊爾成功地把握到歐洲早期印象派的這樣的藝術風格，這實際上在馬奈這樣的畫家那里表達得最充分。而當時主流繪畫還是強調這種永恒之美，比如安格爾，他算得上最后一個偉大的古典主義畫家。他是學院派，他的畫就體現了古典的永恒普遍之美。他研究了各種不同的美女，然后把不同美女的共有的之美提煉在一起進而繪制出來，從而形成一種普遍性。其實今天看他的作品，大多數人還是覺得他的女性是美的，比馬奈的女性肖像美。這就是永恒之美。

但是反過來馬奈畫的那些裸體女人，不管是《奧林匹亞》，還是《草地上的午餐》的女性肖像，都是非常偶然的狀態，它就是對一瞬間的個人狀態的捕捉。馬奈和安格爾的作品非常直觀地能體現出現代藝術和古典藝術的巨大差異。這也就是瞬間性、偶然性和普遍性、永恒性的差異。后來的20世紀的現代主義繪畫進入一個非常多樣化的階段，既有高度理性主義的，也有高度表現主義的。在人們的印象中，現代繪畫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狂野、激情、夢幻和混沌，這當然都可以算是表現主義的變形效果。但是，理性主義繪畫在20世紀并沒有退出。只不過20世紀的理性主義不同于古典的理性主義。抽象繪畫就有一支理性的脈絡，它們充滿精心的設計感?？纯幢Ａ_·克利、蒙德里安、馬列維奇乃至更加激進的極簡主義就一目了然了。和19世紀相比，瞬間之美和永恒之美這樣的概念完全不適合討論20世紀的藝術風格。

馬奈《奧林匹亞》，1865年

馬奈《草地上的午餐》，1863年

藝術能否解放？一種雙重辯證

它可以“救贖”理性社會中的感官麻木（阿多諾），也可以是“自我關懷的練習”（福柯），但賦予藝術“救贖全人類”的使命本身是工具理性的結果。

問：現代藝術不同于古典藝術的特質在哪里？黑格爾在《美學》中說“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現代藝術也帶有這樣的解放性質嗎？

汪民安：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和馬爾庫塞等人都特別重視藝術，強調藝術可以治愈啟蒙理性帶來的很多負面效果，如人性的異化、人與人之間的孤獨、人被社會的束縛和控制等等。阿多諾特別強調艱澀的、高級的、晦澀的那些較為經典的現代主義藝術，它們直面人的感官，并使之產生強度進而恢復人的感性。在現代社會，大眾文化的作用是麻痹大眾，讓人們臣服和順應資本主義的統治。現代藝術是對這一馴化狀態的反擊和揭露。也可以說，現代藝術是對抗資本主義的手段，它充滿著政治性。這種藝術通過自治來對抗的觀點影響深遠。到今天還有各種各樣諸如朗西埃這樣的類似變體。

不過，作為對抗功能的現代藝術在資本的吞噬下已經節節敗退了。但還有大量的阿多諾這樣的藝術觀念存在，也有大量的這樣的學院討論，但是，基本上沒有這樣的藝術了。藝術都變成了阿多諾所批判的文化產業和商品。今天回想一下不免有些遺憾，20世紀的藝術——無論是電影，文學還是藝術，都有一個聲勢浩大的批判潮流。那個時候的藝術家不怎么關注票房，拍賣和印數。

李洋：我認為，藝術可以解放人，它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人有啟蒙的。你看一部電影，也許在某一個時刻會瞬間領會，這不一定是宏觀的、形而上的啟蒙的意義，但起碼讓他可以理解生活、理解存在、理解自我，有一個覺醒的認識。一個人可能受一部電影的影響，就會改變，讀一個小說也很有可能。

但是你不能以工具理性將這個任務、目標賦予藝術，藝術的目的不是這樣的。而且你把它交給藝術，恰恰是工具理性的結果。因為工具理性對于社會的治理就是讓它職業化，即一個社會責任交給一個行業來解決。

我之前看?？虑捌谥v治理，又講規訓社會，為什么到晚年講自我關懷？他在1982年法蘭西學院演講的時候，就講從17世紀、18世紀現代主義出現之后，理性出現之后，把之前每一個人都會的一種關懷和自我關懷能力，交給一些特定的職業和技術來做，如將精神科學交給護士和醫生。

在古希臘，柏拉圖說每一個人其實都需要關懷和自我關懷，它是一種能力，大家都應該會。可是到了現代主義之后，這就交給一個職業了。我們就心安理得地不再去關懷別人或者自我關懷，交給一些人就行，有心理醫生就行。所以藝術可以解放人，但如果認為藝術的使命就是解放人，恰恰是工具理性的結果。

18世紀，各種形式的“水療”成為醫生處理各類精神疾病的標準治療方式之一。

人的解放是全面的。真正的解放是全面的，需要整個社會從整體層面認識問題、解決問題。藝術可以有治療功能，緩解人的精神危機、心理危機，也就是現在所說的“藝術治療”，但這不是藝術的終極目標，藝術還有別的終極目標。

肆

自我修復的希望：

現代性未完成的事業

現代性不是終點，而是“未完成的事業”

現代性內部已孕育出自我糾偏機制

解放源于自我覺醒，而非外部授權

藝術可激發主體的自覺，但不能取代“每個人都參與社會改變”的公共責任。

問：韋伯說我們的社會是過度理性化的“鐵籠”世界，在這樣的現代社會中，藝術對現代人的意義是什么？

李洋：弗洛伊德認為藝術其實是潛意識的一種升華，觀看藝術的時候其實可以釋放，所以藝術其實是一種創造。大家觀看藝術的時候其實是有一種釋放或者替代性的宣泄功能。德勒茲反對把欲望的循環僅停留在一個非常封閉的層面上，把主體的壓力釋放的過程與普遍的資本主義理性社會關系聯系在一起。所以他們對于精神分析后來有一個非常激烈的批評，整個精神分析的闡釋其實成了一種自我麻醉的東西。這里可以回應剛才汪老師講到的本雅明。

朗西埃有一本非常有名的小說——《被解放的觀眾》，書中“解放”一詞用的不是liberate，用的是emancipate。朗西埃認為真正的解放不是等待別人解放，實際上是emancipate，就是不靠任何外力。這還在“啟蒙”這個話題下。不用引導，自己運用理性進行解放。朗西埃也說，為什么在高度工業化的時代，人的這種異化的局面始終沒有辦法克服？我認為不要指望藝術，還是得靠人自己。

《被解放的觀眾》封面

你最近看了汪老師這本新作嗎

這場對談是否給你帶來什么新的思考

你覺得西方現代思想對今天的我們

還有哪些發人深省的地方？

歡迎在留言區暢所欲言

2位優秀留言讀者將獲贈這本

汪民安教授的西方現代思想課！

“現代人的精神困境診療手冊”

讀懂當下社會現象的深層邏輯

長銷的《現代性》（豆瓣9.0）全面拓展版

公號粉絲限量專享

汪民安老師親簽版！

北大社?？挛倪x

-End-

觀點資料來源：北大博雅講壇

轉載及合作請發郵件：scb01@pup.cn

▼點擊名片 ?標關注我們▼

在現代性中想象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