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下的藏漢戰友情——
尋找巴桑
賈洪國
在軍營整齊劃一的方陣中,有一抹格外醒目的色彩——那便是我的藏族戰友巴桑。高原的陽光落在他黝黑而淳樸的臉上,輪廓分明的五官宛如藏北連綿的山脈,堅毅而粗獷。他有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仿佛納木錯湖水般,沉淀著高原的寧靜與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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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桑(中)和他的兩孫子
1983年10月,巴桑從日喀則參軍來到亞東六團特務連,算作84年的兵。他身上有著藏族漢子特有的吃苦耐勞與真誠坦蕩。訓練中,他憑借過人的體力與對高原的熟悉,總是沖在隊伍最前;生活中,他耿直豪爽,幫助戰友從不計較,在連隊里人緣極好。每一次野外拉練、巡邏執勤,他都像一座移動的山,踏實而可靠。
我與巴桑真正相識,是在1986年元旦。那時我剛下連隊,被派到食堂柴房劈柴。面對粗硬的松木,年輕的我力氣不濟,斧頭落下只見木屑紛飛,木頭卻紋絲不動。正狼狽時,一個皮膚黝黑的老兵默默走來,接過我手中的斧子,看準紋路,手起斧落,木頭應聲而開,干脆得像切開蘿卜。從那天起,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巴桑。他是我在特務連認識的第一個戰友,也是我最親切的“藏族老師”。
巴桑來自后藏日喀則,那是藏傳佛教的圣地,他仿佛帶著珠穆朗瑪的莊嚴與雅魯藏布江的奔騰,走進了我們的行列。起初語言有些隔閡,但他總是笑著,用不太流利的漢語,一字一句地給我們講日喀則的故事——神山、圣湖、轉經的老人、牧區的賽馬……那些遙遠的傳說,像一粒粒種子,在我們這些漢族兵心里悄悄生根。他也耐心教我們說藏語,簡單的“扎西德勒”“突及其”,在軍營里漸漸成了彼此溫暖的問候。
他有著高原賦予的堅韌。長跑訓練時,他呼吸平穩、步伐輕捷,像一只藏羚羊奔跑在無邊的草原。有一次戰術訓練,他不慎擦傷膝蓋,鮮血滲出,他卻只是抹了抹,說:“在咱們藏區,這就像雪山上滾下的小石子,不算啥。”說完又跟上了隊伍。那份輕描淡寫的剛強,讓所有人為之動容。
休息時,他常會唱起《我的家就在日喀則》:
嗨咿耶咿耶你的家鄉在哪里
哈我的家在日喀則
嗨咿耶咿耶你的家鄉在哪里
我的家就在日喀則……
歌聲高亢而蒼涼,像掠過蒼穹的雄鷹,帶著鄉愁,也帶著自豪。我們圍坐在他身旁,靜靜地聽,仿佛眼前展開的是后藏遼闊的山河,是經幡飄揚的村落,是炊煙升起的家。
巴桑心中堅守著一份虔誠的信仰。他懷中總藏著一只小小的轉經筒,閑暇時便輕輕轉動。他說,每轉一圈,就是念一遍經文,為家人、為戰友祈福。他也見不得別人對信仰有絲毫褻瀆。那種莊嚴與純凈,讓我們這些漢族戰友在理解中更多了一份敬重。他的信仰,就像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也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超越物質的力量。
1986年8月,連隊前往洞朗草場巡邏。我又和巴桑走到了一起,首長這樣安排的意圖是,巴桑是藏族,便于與駝馬隊的藏族人交流,我的體力不支時,可以把負重給駝馬隊代勞。從東嘎拉到洞朗草場,沿途全是沙石路,而且坡陡無路,一腳踏上去,沙石松一下,這種路最耗體力,其中還有一段8公里的高山杜鵑林帶,非常拌腳,稍不留意,就會摔倒。途中最難翻越的是亞拉池山口,海拔5200米,路滑缺氧,正常情況下,翻越這座山需要3小時。高原缺氧,步履沉重,我漸漸落在后面。又是巴桑,一次次伸手拉我,一句“抓緊,兄弟”,在風雪聲中格外清晰。他手心粗礪,卻溫暖有力。
同年11月,巴桑服役期滿。因家在日喀則,他獨自踏上歸途。離別那日,他緊緊握住我們的手,聲音有些發顫:“我會回亞東看你們的,無論走到哪,我們都是一輩子的兄弟。”車影遠去,消失在亞東河岸的拐角,但他那雙誠懇的眼睛、那抹淳樸的笑容,卻深深烙在了每個人心里。
后來聽說,他回鄉后曾安置到武裝部,卻因離家遠、難顧家,最終選擇回到強久鄉,開起了手扶拖拉機,踏實勞作,養育三個孩子。1994年,有戰友去探望他,生活雖不富裕,但他笑容依舊,就像從未離開過雪山和草場。
近日,“雪域老兵吧”刊載了我寫的回憶——《藏族戰友新兵連記憶》:三十多年了,每次想起西藏,我總會想起那群藏族戰友憨厚的笑容……
許多戰友讀后心潮翻涌。四川樂山的馮建老兵輾轉聯系到我,說也想尋找巴桑,想去日喀則看他。消息一傳開,昔日九連、特務連的老兵們紛紛接力打聽——帕里、拉孜、日喀則,一個個名字被喚醒,一段段情誼被重新擦亮。九連老兵王曉宏看到我的尋找巴桑請求,立即聯系上了藏族老兵達瓦和原桑珠孜區委副書記多拉老兵,他們都在接力幫助打聽。最終,通過藏族老兵達瓦和多拉書記的幫助,我們得知巴桑仍在村里擔任村長,以前是村書記,年紀大了就叫村民不投票給他,后來因為新班子忙不過來,雖然年事已高,依然還是堅守在村干部的位置上,但家庭圓滿兒孫滿堂,家庭的天倫之樂倒也安暖。
如今,巴桑和我在亞東軍旅一別,轉眼間已經四十年了,因為他的普通話不是很流利,很少與戰友們聯系交流。但他在特務連戰友心中,就像一位佇立在后藏的雪山,那份來自后藏的情誼,永遠不會褪色。每當想起他,耳畔仿佛又響起那悠揚的藏歌,眼前又浮現那個劈柴如松、巡邏如山的背影。巴桑,我的藏族戰友,你不僅是那段歲月里的同行者,更是一盞燈,照亮了漢藏兄弟如何在一片藍天之下,用真誠走進彼此的生命,用堅守詮釋了“戰友”二字重于山的含義。
這份情,穿越時空,連著亞東與日喀則,連著雪山與心間,永遠滾燙,永遠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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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賈洪國:1968 年生人,西藏軍旅五年,雙流縣報記者十年。出版有個人文學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跡 》 《 風兮雨兮》。近年來,主要精力用于采寫《尋訪戰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軍旅宥坐——尋訪戰友故事集》兩冊,50萬字已匯編成書。因為“人在變老,軍旅的記憶卻永葆青春!”把文字當成愛好經營,把生活當成詩意品味,一念花開,一念云起,在時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歲月漫漫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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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賈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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