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北海公園團城,玉甕亭里靜靜蹲著一件龐然大物整塊玉雕成的大缸,個頭巨大、紋飾繁復。
講解員會告訴你,它叫“瀆山大玉海”,是元朝忽必烈的御用酒器,如今是國寶級文物。
可要是把時間往前倒推三百年,你看到的畫面會完全不同:這口玉缸縮在真武廟的一角,冬天塞滿腌蘿卜,夏天泡著咸黃瓜,寺里道士只當它是個結實耐用的“石頭缸”,壓根不知道腳邊這玩意兒,是拿七千斤名玉鑿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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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酒海”到“咸菜缸”,再從破廟角落被請回御花園,這件國寶的命運,比小說還離譜。
忽必烈的“酒海
十三世紀中葉,元世祖忽必烈在大都營建皇城,瓊華島上規劃宮殿樓臺,其中一座名叫廣寒殿的宮室,是他專門用來設宴的“豪華包間”。
堂要氣派,酒器也得配得上氣派,普通銅缸、瓷缸當然不夠看,忽必烈干脆下詔:從河南南陽獨山,采最好的玉料,鑿一口天下無雙的大玉缸。
南陽獨山玉名聲早已有之,殷墟出土的玉器里,就有不少出自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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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玉石質地堅硬,色彩復雜,常常一塊石頭上就能混出黑、白、綠、紫幾種顏色,非常適合做大件器物。
那一次,采上來的巨石重達七千斤,從豫西一路往北拖,幾個月才盤進大都城。
接活兒的是南宋降將出身的玉匠趙云峰,他帶著上百名匠人,在這塊山一樣的玉上扎下營盤。
先是粗坯成形,再一寸寸推敲紋理,從外壁到內膛都要順著玉理下刀,任何一步失手都會把幾年的工夫砍個粉碎。
就這樣,玉屑一點點磨掉,五年過去,一口前無古人的大玉缸終于被從石頭里“請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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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站在玉海面前,仍然能看出當年刀工的張狂:缸壁外是翻涌的海浪,浪頭一層疊一層,浪間纏繞著蛟龍、海馬、海犀,甚至還有豬、鹿、螺等陸獸水物混雜其間,仿佛一切生靈都被卷進了這片汪洋里。
實測高度大約七十厘米,口沿最寬處將近兩米,周長接近五米。
古籍里說能盛三十石酒,換算下來大約三千升,四十個大老粗圍著它喝到昏天黑地不成問題。
馬可·波羅后來在游記里提到宮中有“巨甕盛酒,眾人環繞痛飲,甕身雕龍若游”,多半說的就是它。
忽必烈給這件東西取了個同樣夸張的名字“瀆山大玉海”,“瀆山”指的是產玉的獨山,“玉海”則把它當成了一片濃縮在宮殿里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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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大宴,侍從把成缸的美酒灌入其腹,蒙古王公、漢族重臣圍著玉海舉盞,觥籌交錯間,這口缸也成了元帝國排場和野心的象征。
元朝滅亡后,朱元璋攻入大都,下令把重要器物查點入庫。
瀆山大玉海如此巨大,根本搬不回南京,只能留在北京,歸入“內府重器”,登記在冊,卻暫時失了用武之地。
它在宮城里靜靜待了一百多年,等待下一任“識貨的人”出現,結果等來的不是知己,而是一把火。
三百年咸菜缸
萬歷七年五月,端午前夜,瓊華島廣寒殿失火。
火勢蔓延極快,殿中物品被慌亂搬出,瀆山大玉海也在兵丁的吼叫聲中被抬到殿外,暫時寄放到不遠的真武廟里。
按理說,火滅之后,內廷會來清點器物、移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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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明中后期政務廢弛,皇帝躲在深宮里跟大臣耗氣力、搞陵墓工程,誰會為了一口巨大又難搬的“石甕”費那個勁?內務府賬冊上幾筆字被塵土蓋住,廣寒殿燒塌,玉海也就被順理成章地遺忘在西華門外。
時間一長,這件傳世重器在真武廟里變成了不起眼的大家伙。
上面日曬雨淋,飛灰落塵,再加上道士們努力“物盡其用”,情況就有了戲劇性的轉折。
永樂年間,有個精打細算的道士,看上了廟里角落的一口大石缸。
表面黯淡發灰,隱約還能看見些花團狀的紋路。
摸上去比普通石頭細膩,卻也說不上哪里不對,他盤算了一番,這東西又深又大,又結實,拿來腌咸菜最合適不過,于是爽快掏了十兩銀子,把宮里流落出來的瀆山大玉海“買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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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兩銀子在當時足夠一個普通人家過上半年,真武廟覺得這筆買賣劃算極了誰會想到,自己用來裝蘿卜白菜的缸,是當年忽必烈拿千牛之力拖來的名玉?
就這樣,這口原本盛酒的“玉海”改行投入“農副產品加工線”。
冬天塞滿蘿卜、白菜、芥菜,春夏泡著黃瓜、豆角,一年四季都在鹽水和酸菜汁里泡著。
幾代道士交替,咸菜一缸又一缸地出,誰都沒想過,缸里那層難刷的油膩和鹽垢,下面其實是一整片墨綠色的玉肌。
到了康熙五十年,真武廟重修,大缸從院角被抬到殿內,十幾個人齊上陣才勉強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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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隨手沖洗了,發現厚垢之下隱約有龍紋翻騰,這才開始意識到它“不是尋常石料”。
幾把
于是廟里給它換了個更體面的稱呼“玉缽”,專門辟出一間屋子擺放,更名為“玉缽庵”,香火因此還旺了一陣子。
只可惜,道士們終究只是憑感覺分辨貴重與否,在沒有任何文獻佐證的情況下,“玉缽”的身世仍然一片模糊。
它離開皇宮之后的這三百多年,絕大部分時間,依舊頂著一身咸菜味,直到乾隆翻書翻到它。
從角落到國之重器
乾隆十年,皇帝在內府閑書中看到一則元代舊記:“至元二年,瀆山大玉海成,安置廣寒殿。”他一愣自己走遍園囿宮苑,從未見到這樣一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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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命人四處打聽,檔案翻來覆去查,舊宮監太監回憶當年見聞,終于有人想起西華門外真武廟里,似乎有一口“大玉缽”。
乾隆派太監前往一看,揭開浮土、沖掉積垢,那層熟悉的玉光與龍浪紋理立刻讓人確認:這就是史書記載的“瀆山大玉海”。
要把它光明正大請回宮,得講規矩,玉缽名義上已經是廟產,乾隆只好“贖買”。
這一出手就是一千兩黃金對于當年出十兩銀子買缸的道士們來說,這簡直是天文數字,真武廟爽快點頭:“賣。”
玉海重歸皇室,卻已經滿身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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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年咸鹽水浸泡,玉表面被腐蝕、發白,海浪與神獸的細節被厚厚的污垢糊住,乾隆看了心疼,當即令工匠為它“洗骨療傷”。
從1745年到1749年,幾十名匠人輪番上陣:先用溫水軟化附著其上的鹽垢,再用軟刷一點點刷凈,硬物一概禁用;之后再細致打磨,將被侵蝕的表層修平,還原光澤。
每清理出一塊紋飾,海浪翻卷、蛟龍騰挪的畫面就清晰一分。
乾隆對這件東西是真上心,修復期間前后寫了三首詩,其一自嘲:“幾經蕭寺伴寒齏,今上承光煥彩霓。”幾句話,把它當咸菜缸的遭遇寫得明明白白。
修復告成后,他在北海團城承光殿前特地建了一座玉甕亭,將玉海安置其下,又為它配上一座漢白玉雕刻的底座,紋飾風格與玉海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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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召集文臣在亭柱上刻詩,幾乎把能寫字的都叫來湊了個“豪華文青陣容”。
乾隆死后,嘉慶、道光年間仍間斷對玉海進行過修繕,直到近代,它才真正停止被“折騰”。
故事到這里,看似可以畫上句號,但命運還留了一個尾巴。
1988年,北京法源寺清理雜物時,在角落里發現一件奇怪的石雕八棱八足,上刻浪花神獸,刀法與玉甕亭中的玉海極為相似。
專家比對尺寸與紋樣后確認,這正是元代為瀆山大玉海制作的原配石座,只是當年宮殿失火、物品外遷時與本體失散,輾轉落到寺院中,七百年后才重新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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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座歸來,玉海算是真正“合體”,二十一世紀初,文物部門用現代科技給這口玉缸做了一次系統“體檢”。
檢測結果顯示,它的材質確系南陽獨山玉,硬度在摩氏6到6.5之間,腹內有效容積約七百多升。
過去流傳的“三千升”“三十五百公斤”等數字,多半是口耳相傳越說越夸張。
可即便如此,以整塊名玉鑿成、體量如此龐大的玉器,在現存文物中依然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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