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章：如何減少內卷

引言：

當“內卷”成為中國社會的普遍困境，我們應該如何解題破局？近日，在港大經管學院上海中心開幕儀式上，梁建章博士應邀發表演講。他從學者與企業家的雙重視角，分享了他的見解。以下為演講實錄（略有刪節）。

正文：

我今天跟大家分享的題目是從一個學者、也是一個企業家的角度，看一看中國經濟和企業面臨的一個最大的卡點問題，就是怎樣減少內卷。

大家都知道，現在中國確實內卷比較嚴重——當然這要看我們怎么定義內卷。我先稍微把它定義得清晰一些：內卷，簡單說就是一種無效的競爭。本來通過更多的競爭應該創造更多的效益，但這種無效的競爭卻造成了雙輸甚至多輸的局面。這里面往往存在一個卡點，就是資源的瓶頸。無論你再怎么投入，這個卡點就把你限制住了。

舉個例子，比如高考、中考對稀缺學位的競爭。無論你怎么刷題，名牌大學的學位就那么多。如果不增加學位供給，大家再怎么競爭，結果還是被卡住。這其實就是一種經濟上的零和或負和博弈。

那么，宏觀上中國經濟現在面臨什么問題呢？就是很多行業的需求跟不上供給的增長速度。結果，無論企業怎么投入擴大生產、或者降價、或者提高效率，并不能創造太多額外的需求，反而導致價格越壓越低，企業越來越困難。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普遍的卡點，也是現在內卷現象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以旅游行業為例，我覺得很有代表性。去年攜程整體業績好，主要是海外業務增長快，我們在海外的投資也獲得了收益。但我們在國內的情況，其實和大行業的趨勢非常一致：國內旅游人數“溫和增加”，但供給增長太快了——無論是酒店、景點，供給的增長可能是兩位數。結果就是價格下降，這并不代表消費降級，因為五星級酒店還是有人住的，銷量還在上升，但價格可能下降了7%~10% 甚至更多。整體來看，銷量上升 5%，價格下降超過 10%，對單個酒店來說收入是下降的；對整個行業來說，如果按“價×量”來算，交易額幾乎沒有增長。所以，這是一個困境：需求增長慢于供給增長。

因此，中國經濟要解決這個卡點、解決內卷問題，關鍵就是要創造更多的需求。以往我們都知道靠投資拉動，包括企業投資和政府投資，但現在要增加需求，其實關鍵是要增加消費需求。那么，有哪些途徑可以增加消費需求呢？

第一，大力擴大外需，尤其是入境旅游。

中國的商品出口已經非常成功，但往往被忽略的一點是服務貿易的潛力還很大，其中最大的一塊就是入境旅游。這兩年隨著免簽政策放寬，入境旅游增長非常快，雖然基數還小，但已經是三位數的增長。我們也做了大量投入，在海外通過Trip.com向外國人介紹中國旅游，并且在上海黃浦區投入建成了一個沉浸式餐廳，專門面向入境游游客，反響非常好。現在中國入境旅游GDP 占比很小，但潛力非常大。比如泰國的入境游約占整個GDP的10%，歐美多個國家入境游占GDP比例在2%左右，現在中國還遠遠沒有達到這個數字，如果入境游能夠達到經濟的1%~2%的話，會是幾千億甚至上萬億的增量空間。當然還有一些卡點，比如簽證、上網等問題，但已經在改善，機會非常大。

第二，要讓消費者有更多的錢。

沒錢就沒辦法消費。現在的問題是處于通縮狀態，很多企業效益不佳，打工人的工作也不夠穩定，有錢人則可能因為通縮而推遲消費，等待價格進一步下降。這些都導致大家不太愿意花錢。我覺得最直接、有效、簡單明了的辦法就是“發錢”——通過財政赤字，給消費者發錢。不是發給企業去投資，而是要發給消費者。規模可以是GDP的2%~3%，幾萬億的水平。

很多人一聽說“發錢”“赤字”，會覺得不舒服，這是長期以來我們中國人“勤勞致富”、“不養懶人”、“量入為出”的思維慣性。但這次情況很特殊。一般狀態下，發錢確實可能帶來通脹等問題，因為供給是瓶頸。但中國現階段非常特殊：我們幾乎所有的商品都能自己生產，不光滿足自己，還供應全世界，產能非常充足，而且現在整體處于通縮狀態。所以，此時發錢不會引起通脹，反而能解決通縮和消費不足的問題。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時間窗口，通過發錢可以同時解決通縮、消費不足、企業困難、就業不好等一系列問題。其他國家或其他階段可能不適合做，但中國現在恰恰應該做這件事。

第三，要解決生育率下降的問題。

什么樣的人最需要錢？是年輕人。他們可能還沒找到很好的工作，收入不高，還要談戀愛、結婚、生孩子。所以，應該給他們發錢。現在中國人口出生率出現了很大問題，這可以說是中國經濟最大的隱患。2016 年我們出生了1800多萬，今年可能只有800多萬，少了一半還多，約1000萬。這在人類歷史上和平時期是前所未有的速度。這已經帶來很多問題，比如很多二三線城市人口可能不再增長甚至下降，這會影響基礎設施、學校、醫院的需求預期，更嚴重的是長期會影響中國的創新力。

我研究過創新與人口的關系，尤其是年輕人口減少會對創新產生很大的拖累。中國過去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規模效應——制造業有制造業的規模效應，服務業有服務業的規模效應。而在新興的數字經濟領域，比如人工智能、互聯網、芯片、軟件、文化、游戲等產業，規模效應更強，因為邊際成本很低，而且用戶規模會產生數據，數據又能優化算法和體驗。中國的攜程、美國的谷歌都是先在本國市場憑借規模優勢取得成功，然后才走向全球的。小國在這些領域很難有這種優勢。

但問題在于，從2016年的1800萬新生兒到今年的800萬，這個變化是過去九年發生的。而一個人長大成為創新者，需要20多年的時間。所以，大概到2040年之前，中國經濟和創新力還會非常強，但2040年之后，我們可能就會被過去生育率的崩塌拖累。要解決長期創新和人才規模問題，必須現在就開始行動。給年輕人發錢，減輕他們的生育撫養負擔，是重要的一步。全球生育率都在下降，但中國年輕人的生育負擔幾乎是世界上最重的，如果全社會能共同分擔撫養成本，給他們支持，會有幫助。

第四，除了發錢，還要給年輕人更多的閑暇時間。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平均每周工作49個小時，很多公司“996”盛行。但現在出現了工作時間的兩極分化：一些人加班很多，另一些人卻找不到工作。長遠來看，應該減少總體工作時間，比如每周工作三十幾個小時。在那之前，可以增加假期，比如春假、秋假，讓大家錯峰出游，而不是都擠在黃金周。我們公司也提供額外假期和混合辦公的選擇，讓員工有更多時間平衡家庭、出行和工作。

第五，這一點很難，但非常重要：教育改革，減少無效內卷。

如果給了年輕人錢和時間，但教育體系還是像現在這樣“內卷”，他們可能把多出來的錢拿去補課，多出來的時間拿去刷題，那還是沒有用。年輕人不愿意生孩子，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自己小時候太辛苦，不想讓孩子也這么辛苦。教育內卷的最大負面效應就是影響生育意愿。

怎么解決？首先要想，我們為什么要人為制造稀缺的學位？真的有必要通過層層篩選嗎？現在年輕人要經過中考、高考、考研，至少三輪篩選。中考如果沒考好，可能連普通高中都上不了。但高中學位真的稀缺嗎？尤其是在 AI 時代，很多課程可以個性化、高質量地提供給每個學生。我們人為制造稀缺，主要是為了篩選。那有必要篩選這么多次嗎？至少可以減少一次。我覺得中考應該盡快取消，或者淡化篩選。高考的簡化或改革更復雜，但長遠來看，大學本科教育也可以更標準化、更普及，把篩選往后推、盡量減少。這件事很難，需要社會共識，但至少中考改革應該提上日程。

總的來說，雖然內卷很難解決，但還是有一些立竿見影的措施可以做的。最直接的就是通過赤字方式給老百姓發錢，同時配合其他措施。

最后。

用一句話總結，當前中國社會減少內卷需要“四多一少”：多引外賓、多發錢、多生孩子、多放假、少考試。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