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2月下旬,列車的汽笛聲劃破隆冬的凜冽,裹挾著京城的風,載著一群十六七歲的北京知青駛向黃土高原深處。六七屆初中畢業生何景超,坐在擁擠的車廂里,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心中交織著迷茫與憧憬。他與同學們告別故都,一路向西,經火車顛簸、汽車輾轉,最終落腳在山西省運城地區絳縣的吳家溝大隊。和他一同被分派到第五生產小隊插隊落戶的,還有另外八名北京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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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
初到吳家溝,黃土坡上低矮昏暗的窯洞、溝壑縱橫的塬地,還有帶著濃重鄉音的父老鄉親,構成了何景超眼中全然陌生的世界。張隊長熱情又誠懇,安排他們臨時借住在老鄉家里。知青們分散在幾戶人家家中,雖說老鄉們待他們親如家人,可寄人籬下的局促感,總讓這群年輕人覺得少了些歸屬感。他們盼著能有一處真正屬于自己的落腳地,盼著能在這片黃土地上,筑起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家”。
這份期盼,直到第二年的初秋才算落了地。隊里召集壯勞力,在村邊向陽的坡地上,為知青們打了幾孔新窯洞,成立了吳家溝五隊知青點,何景超他們終于結束了在老鄉家借住的尷尬局面,在吳家溝有了一個屬于他們知青自己的“家”。
窯洞的炊煙裊裊升起,日子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節奏里緩緩鋪展。1969年秋天,吳家溝小學需要一名民辦教師,大隊書記吳東啟看中誠實可靠、談吐利落的何景超,就把他安排到吳家溝小學當了民辦教師。報到那天,趙校長握著他的手,笑著將他領到四年級的教室里:“小何老師,這十五個娃,以后就交給你了。”
吳家溝小學的規模小得可憐,攏共只有四個年級、三名教師。趙校長是唯一的公辦教師,身兼二、三年級的教學任務;教一年級的民辦教師,是大隊書記的二哥,小學文化的他,守著村里的啟蒙娃娃,一教就是許多年。何景超接手的四年級,十一名男生、四名女生,活潑有余,規矩不足。幾個調皮的男生,上課總愛交頭接耳,課桌下偷偷傳遞紙條,何景超苦口婆心地說過好幾回,卻收效甚微。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班里有個叫張來福的學生,頑劣得格外突出,有次放學的路上,竟偷偷摸起石塊,從背后砸向何景超。何景超又氣又無奈,望著那撒腿跑遠的小小身影,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何景超漸漸發現了班里男孩子們的一個小煩惱:好些人的頭發長得蓋住了耳朵,頭發亂糟糟的像頂了頂茅草。還有些孩子的頭發,被家長用碗扣著剪得坑坑洼洼,模樣滑稽。他隨口問起,孩子們耷拉著腦袋說,家里大人忙著下地掙工分,哪有閑工夫理發,就算有空,也沒那手藝。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何景超把這事記在了心里。
第一個月領到民辦教師補助金,何景超步行十里路來到公社的供銷社,他沒舍得給自己買一塊糖塊,毫不吝惜地買了一把嶄新的理發推子,還買了木梳。回到知青點,他把從北京帶來的一塊油布帶到學校當圍布,利用課余時間,義務給班里的學生理發。推子在他手里漸漸變得靈活,從一開始的生澀,到后來的嫻熟,他剪出的平頭整齊利落,孩子們摸著清爽的頭發,臉上笑開了花。消息傳開后,隊里的年輕后生也找到知青點,笑著喊他“何師傅”,何景超從不推辭,總是樂呵呵地拿起推子幫他們義務理發。
那天放學后,夕陽把窯洞的影子拉得老長。張來福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攥著衣角,小聲問:“老師,能給我理發嗎?”何景超一愣,隨即笑著點頭:“能啊!那咋不能。”他搬來凳子,讓張來福坐好,細細地給他修剪頭發。碎發簌簌落下,一個精神的小平頭漸漸成型。張來福摸著自己的頭,對著何景超遞過來的小鏡子看了又看,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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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張來福像是變了個人。課堂上,他再也不調皮搗蛋,反而成了何景超的“小幫手”。誰要是偷偷說話、做小動作,他立刻瞪起眼睛,上去就是一巴掌,班里那幾個搗蛋鬼,竟都乖乖聽他的話。何景超看著安安靜靜聽課的學生們,心里涌過一股暖流,他知道,那把小小的理發推子,推去的不只是孩子們的亂發,更是橫亙在師生之間的隔閡。
民辦教師的補助金微薄,可何景超總想著為孩子們多做點什么。他攢下錢,給學校買了一個嶄新的籃球,看著孩子們在黃土操場上追逐跳躍的身影,他的笑容比誰都燦爛。他留意到有的孩子鉛筆短得握不住,本子寫完了正面寫背面,便悄悄買來鉛筆和本子,塞進他們的書包。有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常年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衣服,何景超心疼不已,扯了塊布,讓一位善良的婆姨給那個學生縫了一件新衣裳。孩子穿上新衣賞的那天,這件事也在村子里傳開了。
春去秋來,黃土塬上的莊稼青了又黃。何景超的付出,鄉親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村里人提起他,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學生們圍著他,一口一個“何老師”,親熱得像自家親人。學校里的老師們,也對這個踏實肯干的北京知青贊不絕口。榮譽接踵而至,他年年被公社評為先進教師,年年戴上模范知青的紅花。就是因為這些榮譽,因為喜歡民辦教師這個職業,何景超多次放棄了招工進城的機會,看著同學們一個個招工進城,他心里也惆悵過。
1976年秋后,一個難得的機遇擺在了何景超面前——他被推薦為工農兵學員,去縣里參加了考試。憑著扎實的文化課功底和良好的表現,他順利通過了文化課考試和政審,眼看就能去南京讀書,跳出農門。可就在這個時候,趙校長調走了,知青點的同伴們都盼著早日招工進城,沒人愿意去學校當民辦教師,他們都擔心當上了民辦教師就不能招工進城了。何景超要是去南京讀書,吳家溝小學一下子就缺少了兩名教師。
夜里,何景超躺在窯洞的土炕上,聽著窗外的風聲,輾轉難眠。他想起教室里孩子們渴望知識的眼神,想起張來福他們圍著他問東問西的模樣,想起鄉親們期盼的目光。一邊是夢寐以求的求學機會,一邊是放不下的孩子們,何景超咬了咬牙,最終放棄了去南京讀書的機會,留在了吳家溝,留在了那間簡陋的教室里。這個決定,讓他錯過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鄉親們也都為他惋惜,卻也讓他在黃土塬上,續寫了一段與鄉親們和孩子們的深情厚誼。
歲月的車輪滾滾向前,時代的浪潮翻涌而來。1977年秋后,恢復高考的消息傳遍了神州大地,也傳到了偏僻的吳家溝。何景超的心,再次被點燃。他白天給孩子們上課,晚上就在煤油燈下復習功課,看書學習。窯洞的煤油燈昏黃微弱,卻照亮了他前行的路。那些日子里,他常常學到深夜,困了就用涼水洗把臉,餓了就啃幾口玉米面窩頭。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何景超如愿以償,考上了北京林學院。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何景超心里卻喜憂參半,兩手卻微微顫抖,他還是放不下學校里的孩子們。大隊書記得知消息后,比他還要高興,早早便物色好了一名初中畢業的年輕后生,接替他的教書工作。“景超啊,你為咱吳家溝付出得夠多了,這回,可不敢再耽擱了前程。”吳書記拍著他的肩膀,話語里滿是懇切和關愛。
1978年的春天,黃土塬上的迎春花悄然綻放。何景超收拾好簡單的行囊,踏上了返京的路。鄉親們都來送他,孩子們拉著他的衣角,都哭成了淚人。張來福紅著眼眶,把他母親給他做的一雙新布鞋塞到了何景超的挎包里。何景超望著熟悉的窯洞、熟悉的黃土坡,望著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心中百感交集。九年多的時光,近三千個日夜,他把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這片黃土地上。這里,早已成了他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
送行的毛驢車緩緩行駛在通往公社汽車站的土路上,何景超望著漸行漸遠的吳家溝,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知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但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已深深鐫刻在他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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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到了2018年,這一年,是北京知青到絳縣插隊落戶五十周年的日子,何景超和當年一起插隊落戶的同學們重返第二故鄉看望了鄉親們。令他沒想到的是,時間過去了這么久,村里的鄉親們還都記得他,他曾經教過的學生都拉著他去家里吃飯,鄉親們也都圍著他們噓寒問暖。張來福當時已生活在運城,聽說何老師回來了,他第一時間就駕車趕回村子,盛情款待了何景超他們。席間,大家憶起當年的往事,笑聲與淚水交織在一起。
分別的時候,張來福和鄉親們都給何景超他們送上了當地的土特產:核桃、紅棗、小米、綠豆,這些土特產飽含了鄉親們濃濃的深情厚意。
知青歲月,早已漸行漸遠,如同黃土塬上的風,吹過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但對何景超而言,那段在吳家溝的九載春秋,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饋贈,也是他生命里最深刻的記憶。
講述完自己的那段知青生活往事,何景超老師深情地說:“那段插隊落戶的知青生活,苦過、累過,卻也溫暖過、感動過,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
黃土無言,塬上清風依舊。那些鐫刻在歲月里的青春故事,如同窯洞里的燈火,永遠在記憶深處,熠熠生輝。
作者:草根作家(講述人:何景超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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