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蘭,今年六十歲,一個普普通通的退休中學教師。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被按了快進鍵的默片,前半生為丈夫、為兒子,后半生,我以為能為自己活一回。
直到兒媳李娟,當著我兒子的面,輕飄飄地對我說:“媽,你那五千塊退休金,以后就直接打給我爸媽吧。”
“他們養我不容易,你幫襯一下,也是應該的。”
那一刻,客廳里水晶吊燈的光,都好像凝固了。
我看著她那張化著精致妝容的臉,看著她眼底坦然到近乎無恥的索取,再看看我那個唯唯諾諾、不敢與我對視的兒子王斌。
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輕輕抿了一口,壓下心頭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和悲涼。
然后,我抬起眼,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李娟,你這張臉,真是比城墻還厚。”
一
故事,要從五年前說起。
那時候,我老伴剛走,我一個人守著這套一百二十平的老房子,守著和他一輩子的回憶,也守著我作為教師,攢了一輩子的體面和尊嚴。
兒子王斌,是我唯一的指望。
他從小就懂事,學習刻苦,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后留在了省城,進了一家不錯的國企。
他是我的驕傲,是我后半輩子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談戀愛了,女孩就是李娟。
第一次帶回家,李娟嘴很甜,左一個“阿姨”,右一個“阿姨”,叫得我心花怒放。
她長得也俊,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凈,王斌站在她身邊,一臉的癡迷和驕傲。
我當時想,兒子喜歡就好。
李娟家是農村的,條件不太好,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她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在我面前提起,她爸媽為了供她和她弟弟上學,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讓她爸媽過上好日子。
我聽了,還覺得這姑娘孝順,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我真是瞎了眼。
他們要結婚了。
按照我們這邊的規矩,男方要準備婚房。
省城的房價,寸土寸金。
我把我跟老伴一輩子的積蓄,六十萬,全部拿了出來,又找親戚朋友東拼西湊,借了二十萬,給他們湊夠了首付。
房產證上,寫的是王斌和李娟兩個人的名字。
李娟說,這是她安全感的來源。
王斌求我,說:“媽,你就當為了我,委屈一下。”
我能說什么?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
我點頭了。
簽購房合同那天,中介的筆遞到我面前,我手都在抖。
那是我和老伴,從牙縫里省出來,一分一分攢下的血汗錢。
我們一輩子沒穿過什么好衣服,沒下過幾次館子,最大的開銷,就是給王斌買書,報補習班。
我老伴臨走前,還拉著我的手說:“蘭,錢都給斌斌買房娶媳婦,你別心疼。兒子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感覺心被剜掉了一塊。
但看到王斌和李娟臉上燦爛的笑容,我又覺得,值了。
為了兒子,什么都值。
彩禮,李娟家要了十八萬八。
她說,她村里都是這個價,不能讓她爸媽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
我咬著牙,把我準備養老的最后一點積蓄,也掏空了。
婚禮辦得風風光光,酒店是省城最好的,婚車是清一色的奧迪。
李娟穿著潔白的婚紗,挽著我兒子的手,笑得像個公主。
婚禮上,司儀讓新人給父母敬茶。
我喝著那杯甜得發膩的改口茶,聽著李娟那聲清脆的“媽”,心里五味雜陳。
我只希望,我傾盡所有換來的,是我兒子一輩子的幸福。
二
婚后的第一年,日子還算和睦。
李娟會隔三差五地帶著王斌回來看我,給我買點水果,帶幾件衣服。
雖然那些衣服的款式,我一次都沒穿出去過。
她會挽著我的胳膊,跟我說她單位的趣事,抱怨她領導的苛刻。
王斌就在一旁,溫柔地看著她笑。
那畫面,一度讓我覺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漸漸地,一切都變了味。
變化的開始,是李娟懷孕了。
她辭掉了工作,說要安心養胎。
家里的開銷,一下子全都壓在了王斌一個人身上。
房貸,車貸,還有日常的柴米油鹽。
王斌的工資,一個月一萬出頭,開始變得捉襟見肘。
李娟開始頻繁地向我“借錢”。
第一次,她說想吃進口的櫻桃,兩百塊一斤。
“媽,醫生說多吃水果對寶寶好。”她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臉幸福。
我二話沒說,轉了五百給她。
第二次,她說想報個孕婦瑜伽班,一節課八百。
“媽,醫生說適當運動,有助于順產。”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轉了五千給她。
第三次,她說看中了一款嬰兒床,純實木的,進口的,要一萬多。
“媽,不能讓我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我的退休金,一個月五千。
在他們結婚前,這筆錢足夠我過上很體面的生活。
我可以報個老年大學,學學國畫,跳跳舞。
可以跟我的那些老姐妹們,偶爾出去旅旅游,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可現在,我的每一分錢,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眼睛死死地盯著。
李娟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把我的錢,變成她的錢。
我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我試著跟王斌提過一次。
我說:“斌斌,你們現在開銷大,媽知道。但媽也要生活,也要給自己留點養老錢。”
王斌滿臉為難。
“媽,李娟她懷孕了,情緒不穩定,你就多擔待一點。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他總是這句話。
“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可孩子生下來,并沒有好。
反而,變本加厲。
孫子出生了,是個大胖小子,我很開心。
我拿出我壓箱底的一張存折,上面有五萬塊錢,是我準備應付自己生老病死的救命錢。
我取出來,包了個大紅包,給了李娟。
李娟接過紅包,當著我的面就拆開了。
她數了數,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媽,就五萬啊?”
我愣住了。
“現在養個孩子多貴啊,奶粉,尿不濕,早教班,哪樣不要錢?我閨蜜生孩子,她婆婆直接給了一張二十萬的卡呢。”
她的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失望和攀比。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沒說話,默默地轉身進了廚房。
那天,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可一口都吃不下去。
三
孫子滿月后,李娟的爸媽,以“照顧外孫”的名義,從鄉下搬進了王斌他們的新家。
從此,那個家,就再也沒有我能落腳的地方了。
我每次過去,親家母都對我愛答不理,親家公更是連正眼都瞧我一下。
他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我,像個外人。
李娟對我,也越來越不客氣。
她開始嫌棄我買的菜不新鮮,嫌棄我做的飯不清淡,嫌棄我抱孫子的姿勢不標準。
有一次,我給孫子喂了點自己熬的米糊。
李娟看到了,一把搶過碗,摔在了地上。
“誰讓你給他喂這個的!你知不知道這里面有多少細菌!你想害死我兒子嗎?”
她歇斯底里地沖我吼。
瓷碗碎裂的聲音,清脆刺耳。
米糊濺了我一身。
我看著她猙獰的面孔,渾身冰冷。
王斌聞聲從房間里出來,看到這一幕,只是皺了皺眉。
“李娟,你別激動,媽也是好心。”
“好心?她這是愚昧無知!她就是個鄉下老太婆,懂什么科學喂養!”
“鄉下老太婆?”我氣得渾身發抖,“李娟,我也是大學畢業,教了一輩子書的!我帶大的兒子,不比你差!”
“那又怎么樣?時代不一樣了!你的那套早就過時了!”李娟抱著孩子,冷冷地看著我,“這個家,我說了算。以后孩子的事情,你少插手!”
王斌拉了拉我的胳膊,低聲說:“媽,你少說兩句,她剛生完孩子,容易產后抑郁。”
我的心,徹底涼了。
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在我被他媳婦指著鼻子罵的時候,他讓我“少說兩句”。
我看著他躲閃的眼神,忽然覺得無比的陌生。
那個小時候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著“媽媽”的男孩,去哪兒了?
那個發誓要一輩子孝順我,給我買大房子的男孩,去哪兒了?
從那天起,我去的次數就少了。
我怕看到李娟那張刻薄的臉,更怕看到我兒子那副窩囊的樣子。
可我不去找他們,他們卻總能找到我。
李娟的弟弟要結婚了。
對方要三十萬彩禮,還要在縣城買一套房。
李娟的爸媽,愁得天天唉聲嘆氣。
然后,李娟就給我打了電話。
電話里,她沒有絲毫的拐彎抹角。
“媽,我弟結婚,你這個做大姑的,總得表示一下吧?”
我當時正在陽臺澆花,聽到這話,手一抖,水壺差點掉下去。
“我表示?”我冷笑,“我憑什么表示?”
“就憑你是我婆婆,王斌是我老公!我們是一家人!我家的事,不就是你家的事嗎?”她的聲音尖銳而理直氣壯。
“一家人?”我反問,“李娟,你把我當一家人了嗎?你住著我買的房,花著我兒子的錢,讓你爸媽住進去,把我當賊一樣防著。現在你弟弟結婚,要我出錢,你臉怎么這么大?”
“你怎么說話呢?什么叫你買的房?房產證上也有我的名字!法律上我就是房主!”
“那是王斌自愿加的,跟我沒關系!我只認我掏了首付!”
“你……”李娟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氣急敗壞地掛了電話。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我太天真了。
四
第二天,王斌就回來了。
一個人回來的。
他一進門,就耷拉著腦袋,一臉的疲憊和為難。
“媽。”他叫了我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給他倒了杯水,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著他。
“說吧,李娟讓你來干什么的?”
王斌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搓著手,眼神飄忽,不敢看我。
“媽,小舅子結婚,是大事。我們……我們做姐姐姐夫的,是該幫一把。”
“幫?怎么幫?”我問。
“李娟的意思是……是想讓您……把這套老房子賣了。”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但我還是聽清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沖上了頭頂。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媽,你別激動。”王斌慌忙站起來,“李娟也是沒辦法。她爸媽都快愁死了。我們就這一個舅子,總不能看著他打光棍吧?”
“沒辦法?”我氣得笑了起來,“她沒辦法,就要賣我的房子?王斌,你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這是我的房子!是我和你爸,住了大半輩子的家!這里面有你爸的影子,有你從小長到大的回憶!你讓我賣了它,去給李娟的弟弟買婚房?你還是不是我兒子?”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眼淚,不爭氣地涌了上來。
“媽,我……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王斌的眼圈也紅了,“可李娟她……她說了,如果我不幫忙,她就……就跟我離婚,帶著孩子走。”
“離婚?”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就離!這種女人,你留著她過年嗎?她今天能為了她弟弟逼你賣我的房,明天就能為了她爸媽,把你賣了!”
“媽!”王斌痛苦地喊了一聲,“我愛她!我不能沒有她!還有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啊!”
他蹲在地上,抱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
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的心,軟了。
終究,是我的兒子。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背。
“斌斌,你起來。媽不賣房。”
我的語氣,不容置喙。
“這房子,是你爸留給我最后的念想,是我的根。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
“那……那可怎么辦啊?”王斌抬起頭,滿臉淚水。
“那是你們夫妻倆的事,是李娟和她娘家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狠下心腸,“我養你到大學畢業,給你買房娶妻,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
王斌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絕望。
他知道,這次我是鐵了心了。
他沒再說什么,失魂落魄地走了。
看著他蕭索的背影,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
我癱坐在沙發上,眼淚無聲地滑落。
老頭子啊,你看到了嗎?
這就是我們傾盡所有養大的好兒子。
他為了一個女人,要賣掉我們的家。
五
賣房子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
但我和李娟之間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她有好幾個月,沒讓我見過孫子。
我打電話過去,她直接掛斷。
我發微信,她不回。
王斌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干脆也躲著我。
那段時間,我每天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看著墻上老伴的遺像,一坐就是一天。
我開始懷疑,我這一輩子,是不是都活錯了。
我拼盡全力,為兒子鋪好了一條康莊大道。
可他,卻牽著別人的手,頭也不回地,把我丟在了荒蕪的起點。
直到有一天,我出門買菜,在小區門口,碰到了王斌的同事小劉。
小劉看到我,熱情地打招呼。
“阿姨,好久不見,您身體還好吧?”
“挺好的,挺好的。”我笑著應付。
“阿姨,王斌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我看他上班老是沒精神,還偷偷躲在樓梯間抽煙。”小劉關切地問。
我心里一緊。
王斌以前,是不抽煙的。
“他……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聽他有次喝多了,跟我們訴苦,說……說嫂子家里的事,都快把他逼瘋了。”
小劉欲言又止。
“他說嫂子她弟結婚,女方要的彩禮和房子,就像個無底洞。嫂子天天逼著他想辦法,他都快崩潰了。”
我的心,揪成了一團。
不管怎么說,他是我兒子。
我不能真的眼睜睜看著他被逼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給王斌打了個電話。
“斌斌,你回來一趟,媽有事跟你說。”
王斌很快就回來了。
他看起來憔??憔悴了很多,眼窩深陷,胡子拉碴。
我把一張銀行卡,推到他面前。
“這里面有十萬塊錢,是我最后的積蓄了。你拿去,給你小舅子結婚用。”
王斌愣住了,看著那張卡,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媽,我……”
“你什么都別說。”我打斷他,“我不是給李娟,也不是給她弟弟。我是給我兒子,給我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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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我兒子,年紀輕輕就活得那么累。我也不想我孫子,生活在一個天天吵架的家庭里。”
“但這筆錢,是我能給你的最后一筆了。以后,你們的路,真的要自己走了。”
王斌拿著那張卡,手抖得厲害。
他“噗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媽,我對不起你!”
他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我抱著他,眼淚也止不住地流。
我的兒子,他心里還是有我的。
只是,他的肩膀,還太稚嫩,扛不起那么多的責任和算計。
六
十萬塊錢,解了王斌的燃眉之急。
李娟的弟弟,總算是順利結了婚。
我們家的關系,似乎也緩和了一些。
李娟又開始帶著孫子,回來看我了。
她對我,雖然依舊不冷不熱,但至少,沒有了之前的劍拔弩張。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好不壞地過下去。
我每個月拿著五千塊的退休金,省著點花,也夠用了。
我甚至又開始計劃著,等孫子再大一點,就跟老姐妹們,去趟云南。
可我沒想到,更大的風暴,還在后面等著我。
導火索,是李娟的父親,生病了。
腦梗,住院了。
雖然搶救及時,沒有生命危險,但落下了后遺癥,半身不遂,需要長期吃藥,做康復治療。
這一下,李娟的娘家,徹底垮了。
她弟弟剛結婚,自己都自顧不暇。
照顧老人,出錢治病的擔子,自然就落到了李娟和王斌身上。
李娟把她媽也接到了省城,方便照顧。
他們的小家里,一下子擠了六口人。
矛盾,可想而知。
那段時間,王斌回來看我的次數又多了起來。
每次來,都是一臉的愁容。
他說,家里天天吵架。
李娟嫌他賺錢少,她媽嫌他不管事。
岳父的醫藥費,康復費,像個無底洞,很快就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
李娟開始跟王斌鬧,讓他找我想辦法。
王斌沒同意。
他大概也覺得,沒臉再跟我開口了。
可他不同意,李娟有的是辦法。
于是,就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
那個周六的下午,李娟和王斌,帶著孫子,一起來了。
李娟破天荒地,在廚房幫我洗菜。
王斌陪著孫子,在客廳玩積木。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的溫馨和諧。
我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我們真的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飯桌上,李娟給我夾了一筷子魚。
“媽,你嘗嘗這個,我特意給你做的。”
我受寵若驚。
然后,她話鋒一轉。
“媽,你看,我爸現在這個情況,每個月光吃藥就要兩三千。我媽也要照顧他,沒辦法出去工作。我又要帶孩子,家里就靠王斌一個人,實在是太難了。”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題要來了。
“媽,我們商量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
“你那五千塊退休金,反正你一個人也花不完。以后,就直接打給我爸媽吧。”
“他們養我不容易,你作為親家,幫襯一下,也是應該的。”
她把“應該的”三個字,咬得特別重。
仿佛我的錢,天生就該是她家的。
空氣,在那一刻凝固了。
王斌停下了夾菜的筷子,低著頭,不敢看我。
孫子不懂事,還在咿咿呀呀地叫著。
我看著李娟那張理所當然的臉,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憤怒、委屈、失望,像火山一樣,瞬間爆發了。
我笑了。
我端起茶杯,輕輕地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熱氣。
然后,我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李娟,你這張臉,真是比城墻還厚。”
七
我的聲音不大,但很冷。
客廳里,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李娟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她大概沒想到,一向隱忍的我,會說出這么直接,這么不留情面的話。
“媽,你……你什么意思?”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什么意思?”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我的意思就是,我的退休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爸媽。”
“你……”李娟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你怎么能這么自私!那是我爸媽!是王斌的岳父岳母!他們現在有困難,你作為長輩,就眼睜睜看著嗎?你的良心呢?”
“良心?”我冷笑一聲,站了起來。
我走到王斌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王斌,你來說,我有沒有良心?”
王斌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問你話呢!”我提高了音量。
王斌的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頭,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你不說,我替你說!”
我轉過身,指著李娟,也指著王斌。
“你們結婚,婚房首付,七十萬,我給的!裝修家電,十五萬,我給的!彩禮,十八萬八,我給的!婚禮,十萬,我給的!”
“我把我一輩子的積蓄,連同我的棺材本,全都掏給了你們!我自私嗎?”
“你懷孕,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跟我伸手要錢?你兒子出生,我給了五萬的紅包,你還嫌少!我自私嗎?”
“你弟弟結婚,要三十萬彩禮,逼著王斌來賣我的房子!最后,我拿出我僅剩的十萬塊,給你們填窟窿!我自私嗎?”
我每說一句,就往前走一步。
李娟被我的氣勢,逼得連連后退。
她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
“李娟,我告訴你!我張蘭,這輩子,誰都不欠!我只欠我那死得早的老伴,我欠我自己!”
“我的退休金,是我用四十年的粉筆灰,一根一根的白頭發,換來的!是我給自己養老的錢,是我的救命錢,是我的尊嚴!”
“你憑什么,張口就要拿走?憑你是我兒媳婦?還是憑你臉皮厚?”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這么多年,我第一次,如此酣暢淋漓地,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吼了出來。
客廳里,落針可聞。
只有孫子被嚇到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李娟回過神來,一把抱起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
“王斌!你看看你媽!她就是這么對我的!她這是要逼死我們一家啊!”
她開始撒潑,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演得爐火純青。
王斌終于有了反應。
他站起來,不是來安慰我,而是走過去,抱住了李娟。
“娟,你別哭,別嚇著孩子。”
然后,他轉過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責備。
“媽,你怎么能這么說李娟?她也是沒辦法!你至于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嗎?”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徹底死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我用盡一生心血養大的兒子。
我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為他傾盡所有,掏心掏肺。
到頭來,在他的心里,我這個媽,還不如他媳婦的幾滴眼淚。
我沒有哭。
眼淚,在剛才的爆發中,已經流干了。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蕪的,死寂。
八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跟他們爭吵。
因為我知道,跟不講道理的人,永遠講不通道理。
跟心里沒有你的人,你做什么都是錯。
我回到沙發上,重新坐下。
我從茶幾下面,拿出我早就準備好的一個文件袋。
我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在桌子上。
房產證,我的。
購房合同,首付款的銀行轉賬記錄,借條。
這些年,我給他們轉賬的每一筆記錄,我都打印了出來,用紅筆標注了日期和用途。
還有一張,是我早就寫好的,一份聲明。
“你們都過來,看看吧。”
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王斌和李娟,都愣住了。
他們看著桌上那一堆東西,面面相覷。
“看啊。”我催促道。
王斌猶豫著,走了過來。
他拿起那份購房合同,看著上面我簽下的名字,看著那七十萬的首付款記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
李娟也抱著孩子,湊了過來。
當她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轉賬記錄時,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最后,我把那份聲明,推到他們面前。
“念。”
王斌拿起那張紙,手都在抖。
“聲明……本人張蘭,自愿將……將婚前個人財產,位于xx小區xx棟xx號的房產,在我去世后,捐獻給……紅十字會……”
他念不下去了。
“捐了?”李娟尖叫起來,“你瘋了!你寧愿把房子捐了,也不留給你親孫子?”
“對。”我看著她,點了點頭,“因為我怕,我今天要是倒下了,明天你們就能把我這把老骨頭從這房子里扔出去,然后心安理得地住進來,花著我的錢,罵著我這個死老太婆。”
“我寧愿把它捐了,給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也絕不會留給你們這對白眼狼!”
“你……你……”李娟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我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還有。”我拿起那些轉賬記錄,“這些年,我陸陸續續給你們的錢,不算房子,加起來,也有二十多萬了。我沒指望你們還。但是,從今天起,你們一分錢,也別想再從我這里拿走。”
“我的退休金,是我的。我的房子,是我的。我的命,也是我的。”
“王斌,你是我兒子,贍養我,是你的法定義務。但這個義務,不是讓你來啃我的老,而是要在你需要的時候,為我養老送終。”
“當然,我現在身體還硬朗,不需要你養。我只想安安生生地,過幾天清凈日子。”
我看著他們倆,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所以,從今天起,我們,斷絕經濟往來。”
“你們過你們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逢年過節,你們愿意帶著孫子回來看我,我歡迎。不愿意,我也不強求。”
“至于你岳父的病,那是你們作為子女應盡的責任。你們可以去貸款,可以去眾籌,可以去賣掉你們那套婚房的一部分產權。辦法總比困難多。但是,別再來打我的主意。”
我說完,整個客廳,一片死寂。
王斌和李娟,都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大概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一向任勞任怨,有求必應的老媽子,會變得如此的冷靜,如此的絕情。
九
對峙,并沒有持續太久。
在絕對的,有理有據的現實面前,一切的撒潑和道德綁架,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李娟抱著孩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怨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無計可施的挫敗。
她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甩上。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王斌還站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的眼神很復雜。
有愧疚,有無奈,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怨懟。
或許,他在怨我,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樣,再“偉大”一次,再“犧牲”一次。
為什么,不能為了他的“愛情”和“家庭”,把我最后的一點尊嚴和底線,也奉獻出去。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很可悲。
為他,也為我自己。
“走吧。”我淡淡地說,“回去好好跟你媳婦商量一下,日子該怎么過下去。”
“別再來找我了。我累了。”
王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門,被他輕輕地帶上。
沒有甩門的巨響,卻比那聲巨響,更讓我心寒。
我一個人,癱坐在沙發上。
窗外的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這一刻,我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悲涼。
我贏了這場戰爭。
但我好像,也永遠地,失去了我的兒子。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做,我連自己,都會失去。
人活一輩子,總要為自己,活一回吧。
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我沒有開燈。
就在這片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我那過世的老伴。
他坐在我對面,還是那副溫和的樣子,笑著對我說:“蘭,別難過。你做得對。”
我笑了。
眼淚,卻再次決堤。
十
生活,似乎恢復了平靜。
一種死水般的平靜。
王斌和李娟,真的沒有再來找過我。
一個電話,一條微信,都沒有。
我樂得清靜。
我重新報上了老年大學的國畫班,每天去公園里,跟我的老姐妹們一起跳跳廣場舞,聊聊天。
我的退休金,刨去日常開銷,每個月還能剩下不少。
我開始給自己買一些以前舍不得買的好衣服,好的護膚品。
我甚至,已經開始規劃,明年春天,去江南看一看。
我努力地,想把我的生活,過得熱氣騰騰。
我想告訴那個遠在天上的他,也告訴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沒有他們,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可是,午夜夢回,我還是會常常驚醒。
夢里,是王斌小時候的樣子。
他跟在我身后,扯著我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叫“媽媽”。
醒來,枕邊,一片冰涼。
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以為,我們的故事,就會以這樣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方式,畫上一個句號。
直到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帶著濃重鄉音的女人的聲音。
聲音,有些熟悉。
“喂?是親家母嗎?”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是李娟的媽媽。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打電話給我,想干什么?
“我是。”我冷冷地回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然后,我聽到了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親家母,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們家娟子吧……”
“她……她要跟王斌離婚,她要帶著孩子,去跳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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