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秋天,郭濤站在自家院門口抽煙。
煙灰簌簌地往下掉,像極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街東頭彭家那個叫玉蘭的丫頭,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橫”。
誰都知道她性子烈,說話像刀子,干活像小子,沒人敢惹。
可如今,他郭濤,竟要硬著頭皮把這個“最橫的丫頭”娶回家。
母親唉聲嘆氣的話語還在耳邊:“濤啊,咱家這條件,能有人說媒就不錯了。”
“玉蘭那姑娘就是性子直了點,能干,是個過日子的。”
他心里清楚,母親是看中了彭家許諾的那份豐厚陪嫁,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可一想到彭玉蘭那雙瞪起人來圓溜溜的眼睛,還有那據說能追著潑皮無賴跑半條街的潑辣勁兒。
郭濤就覺得嘴里發苦,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最讓他心里打鼓的,是介紹人偷偷透露的消息。
說那彭玉蘭放出話來,新婚夜誰也別想碰她,她枕頭底下常年備著根搟面杖。
想到這里,郭濤掐滅了煙頭,狠狠踩了一腳。
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媳婦,他娶定了。
只是洞房花燭夜,那根傳說中的搟面杖,會不會真的落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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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車間里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碎屑的味道。
郭濤正埋頭調試著車床的鉆頭,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工友張立業晃晃悠悠地湊過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喂,郭濤,聽說你要請喝喜酒了?新娘子是街東頭彭家那閨女?”
郭濤手里的扳手頓了頓,沒抬頭,含糊地“嗯”了一聲。
張立業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微黃的牙,聲音帶著幾分戲謔。
“行啊你小子,不聲不響干了件大事!那姑娘可是有名的‘小辣椒’。”
“以后在家里,是不是得跪搓衣板啊?”旁邊另一個工友也跟著起哄。
車間的噪音似乎一瞬間放大了,嗡嗡地響在郭濤腦子里。
他直起腰,用沾滿油污的手背抹了把臉,勉強擠出個笑。
“別瞎說,人家姑娘挺好的,能干。”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張立業看出他的不自在,收斂了玩笑,壓低聲音。
“說真的,彭玉蘭是厲害了點,可她媽楊桂香放出話了,陪嫁這個數。”
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眼里閃著羨慕的光。
“夠你少奮斗好幾年了!忍一忍,啥都有了。”
郭濤沒接話,重新低下頭擺弄機器,心里卻像塞了一團亂麻。
是啊,忍一忍。母親憔悴的面容浮現在眼前。
父親早逝,底下還有兩個正在念書的弟弟妹妹,家里就靠他這點工資和母親種地。
前陣子母親生病住院,欠下的債還沒還清。
媒人上門提彭家這門親時,母親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終于有了點亮光。
“濤子,玉蘭家條件好,她媽說了,只要婚事定下,彩禮意思一下就行。”
“陪嫁有縫紉機,有自行車,還有一筆現錢,能幫咱家把窟窿堵上……”
母親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期盼。
他當時悶著頭抽了半包煙,最后把煙屁股碾滅在腳下。
“媽,您別說了,我娶。”
為了這個家,他好像沒有別的選擇。
可那個彭玉蘭……郭濤腦海里浮現出僅有的幾次照面。
一次是在供銷社,她為了一尺布頭和售貨員爭得面紅耳赤,聲音又脆又亮。
一次是看見她扛著半袋面粉,腳步穩健地走回家,背影像個男人一樣結實。
還有一次,是聽說她把一個想占她便宜的混混,用扁擔攆得滿街跑。
這樣的姑娘,能安心跟他過平淡如水的日子嗎?
“郭濤!想啥呢?機器要空轉了!”張立業的喊聲把他拉回現實。
他趕緊手忙腳亂地操作起來,心里那點忐忑,像車間里的油污,黏黏糊糊地沾著,甩不掉。
02
下班鈴聲終于響起,郭濤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廠門。
他沒直接回家,拐去了菜市場,想著買點肉改善伙食。
剛走近肉鋪,就聽見一陣熟悉的、拔高了的女聲,正是彭玉蘭。
“老板,你這肉肥膘也太厚了!盡是油,哪有什么吃頭?”
彭玉蘭穿著一件半舊的紅格子罩衣,袖子挽到胳膊肘,叉著腰站在攤前。
她手指著一塊五花肉,眉頭擰得緊緊的,臉蛋因為激動泛著紅暈。
肉鋪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陪著笑。
“彭家姑娘,這你就不懂了,肥肉香!煉了油炒菜,那才叫一個美!”
“美什么美?我要的是瘦肉多的!你便宜點,這塊我要了。”
彭玉蘭不依不饒,聲音清脆,引得周圍幾個買菜的人都看了過來。
老板有些為難:“這……這已經是公道價了,姑娘。”
“公道什么?上周老李家賣的就比你這瘦,價錢還一樣!”
彭玉蘭說著,伸手就要去扒拉那塊肉,動作利落,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老板趕緊攔住:“哎喲,我的姑奶奶,輕點輕點!行行行,給你便宜五分,行了吧?”
“一角!少一角錢,我立馬走人!”彭玉蘭下巴一揚,眼神倔強。
郭濤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這一幕,腳步像是被釘住了。
他看見旁邊兩個挎著菜籃子的老太太,互相交換了個眼神,撇了撇嘴。
“瞧見沒,就是彭家這丫頭,厲害著呢,以后誰家敢要?”
“可不是嘛,一點姑娘家的樣子都沒有,跟她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潑辣貨。”
低低的議論聲像蚊子一樣,鉆進郭濤的耳朵里。
他看見彭玉蘭最終以便宜八分錢的價格,利索地付了錢,拎起那塊肉。
轉身的時候,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目光掃過人群,恰好與郭濤對視了一瞬。
那雙眼睛果然很大,黑是黑,白是白,眼神亮得有點扎人,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郭濤下意識地想避開視線,但最終還是僵硬地點了下頭。
彭玉蘭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隨即也飛快地抿嘴點了個頭。
然后便提著肉,挺直著背,腳步匆匆地走了,像只驕傲又敏感的小公雞。
那幾分窘迫,卻像顆小石子,在郭濤心里輕輕投下了一點漣漪。
原來她也會不好意思?或許,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無所顧忌?
郭濤走到肉鋪前,老板還在搖頭嘆氣:“這彭家姑娘,真是……哎,小伙子,買點啥?”
郭濤隨口要了半斤豬肉,付錢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句。
“老板,她……經常這樣嗎?”
老板一邊切肉,一邊苦笑:“可不是嘛!方圓幾里地,就數她最難講話。”
“不過話說回來,這丫頭雖然厲害,但從不賴賬,買東西也爽快。”
“就是這性子啊,太直太沖,容易得罪人。她家里就她和她媽,不容易哦。”
老板把肉遞給郭濤,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聽說你要和她家結親了?”
郭濤含糊地應了一聲,接過肉,心里那點漣漪慢慢擴散開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或許,每個人的強硬背后,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拎著肉往家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想到不久后,就要和這個“街東頭最橫的丫頭”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張床上睡覺。
郭濤心里剛剛泛起的那點理解和同情,瞬間又被巨大的茫然和壓力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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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末,郭濤正在院子里修補一把快散架的舊椅子,母親在廚房里忙活。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楊桂香帶著一陣風走了進來。
她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精明客套的笑。
“郭嫂子,忙著呢?”楊桂香聲音響亮,目光卻飛快地將小院掃視了一圈。
郭濤母親趕緊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擦著手,臉上堆起笑。
“哎喲,是桂香來了,快屋里坐!濤子,去倒茶。”
郭濤放下工具,起身去拿暖水瓶,心里明白,這是“準岳母”來視察了。
楊桂香也沒客氣,徑直走進堂屋,在最好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接過郭濤遞過來的茶水,吹了吹浮沫,慢條斯理地開口。
“郭嫂子,咱們眼看就是親家了,我也不繞彎子。”
“我們家玉蘭,你是知道的,模樣周正,干活一把好手,里里外外都能張羅。”
郭濤母親連連點頭:“是是是,玉蘭是個好姑娘,能干。”
楊桂香話鋒一轉:“就是這性子,隨我,直來直去,可能沒那么溫順。”
她眼睛瞟向站在一旁的郭濤,意有所指。
“但我們玉蘭心眼實,認準了誰,那就是一門心思過日子。”
“這不,眼看著年紀也不小了,我這當媽的心里急啊。”
郭濤母親趕緊接話:“桂香妹子,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們郭濤也是個老實孩子,知道疼人。這婚事……”
楊桂香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點聲音,卻字字清晰。
“婚事嘛,我看就抓緊辦了吧。下個月初六就是個好日子。”
“我們彭家就玉蘭一個姑娘,陪嫁絕不會虧待了她。”
“縫紉機、自行車、手表,都置辦齊了,另外再陪送這個數。”
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郭濤母親的眼睛亮了一下。
“就是有一點,”楊桂香頓了頓,看向郭濤,“我們家玉蘭沒怎么出過遠門。”
“以后過了門,還得請郭濤多擔待著點,別讓她受了委屈。”
這話聽起來是客氣,但郭濤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意思是讓他讓著彭玉蘭,別招惹她,同時也暗示彭玉蘭可能沒那么“安分”。
郭濤悶聲回答:“楊阿姨,您放心,我會對玉蘭好的。”
楊桂香滿意地點點頭,又閑話了幾句家常,便起身告辭了。
送走楊桂香,院子里安靜下來。母親看著郭濤,嘆了口氣。
“濤子,你都聽見了。彭家是著急嫁姑娘,條件也開得厚道。”
“我看,就定下月初六吧。早點把事辦了,也了卻我一樁心事。”
郭濤看著母親期盼又帶著歉意的眼神,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能說什么?說他不喜歡彭玉蘭那樣的?說他對未來的婚姻充滿恐懼?
這個家需要那筆陪嫁,母親需要這份心安,他個人的那點心思,顯得微不足道。
他點了點頭,彎腰繼續修那把破椅子,木槌敲打在榫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一下,一下,就像敲在他心上。下月初六,距離現在,不到二十天了。
04
婚期越近,郭濤心里越是煩悶。
這天下班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到鎮子后面的小河邊,想一個人靜靜。
初夏的傍晚,河風吹拂著柳枝,水面泛著粼粼金光,暫時驅散了些許燥熱。
他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點了支煙,看著河水發呆。
婚姻大事,就像這河水,看似平靜,底下卻不知藏著怎樣的暗流。
抽完一支煙,他準備起身回去,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循聲望去,河邊那棵老槐樹下,蹲著兩個人影。
仔細一看,竟然是彭玉蘭。她面前還蹲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
老乞丐伸著臟兮兮的手,嘴里喃喃著什么。
彭玉蘭背對著郭濤,看不清表情,只見她從隨身帶的布包里拿出一個鋁飯盒。
打開蓋子,里面似乎是中午吃剩的飯菜,還冒著一點點熱氣。
她拿起勺子,居然一口一口地喂給那個老乞丐吃!
動作算不上多么溫柔,甚至有點笨拙,但很耐心。
老乞丐吃得急,嗆咳起來,彭玉蘭輕輕拍著他的背,低聲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她的聲音不像平時那樣尖銳響亮,而是帶著一種郭濤從未聽過的柔和。
夕陽的余暉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那略顯倔強的背影,此刻看起來格外安靜。
郭濤愣住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一幕。
他想起菜市場里那個為幾分錢斤斤計較、聲音潑辣的彭玉蘭。
想起街坊四鄰口中那個“無人敢娶”的“橫丫頭”。
和眼前這個小心翼翼喂乞丐吃飯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老乞丐吃完飯后,彭玉蘭又從包里掏出兩個饅頭塞給他。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左右看了看,快步離開了。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發現躲在柳樹后面的郭濤。
郭濤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涌起一種極其復雜的感覺。
他之前對彭玉蘭的所有印象,似乎都被剛才那一幕打碎了,又重新拼接起來。
原來,她那看似不近人情的“橫”和“計較”背后,藏著這樣一份不為人知的善心。
或許,她的強硬只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外殼?
郭濤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河風依舊吹著,卻吹不散他心頭的迷霧。
他對這個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這份好奇里,隱隱夾雜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妙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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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九九零年六月初六,郭濤和彭玉蘭的婚禮簡單而倉促。
沒有迎親車隊,郭濤是借了張立業的自行車,把彭玉蘭從街東頭載回來的。
彭玉蘭穿了一件嶄新的紅衣服,臉上抹了胭脂,一路上低著頭,沒說話。
婚宴只請了幾桌至親好友,楊桂香果然兌現承諾,陪嫁豐厚。
縫紉機、自行車、手表,還有用紅布包著的一沓錢,都擺在了明面上。
賓客們嘴上說著恭喜,眼神里卻多少帶著點看熱鬧的意味。
尤其是看到新娘子彭玉蘭,雖然打扮了,但那眉宇間的倔強和疏離卻掩不住。
酒席散場,已是深夜。喧鬧過后,小小的新房顯得格外安靜。
紅燭搖曳,映著窗戶上貼的大紅喜字。郭濤喝了不少酒,頭有些暈。
他推開新房的門,看見彭玉蘭已經換下了嫁衣,穿著一身尋常的碎花睡衣。
她沒有坐在床邊,而是縮在床角,背靠著墻,雙臂緊緊抱著膝蓋。
最扎眼的是,她手里果然緊緊攥著一根一尺來長的搟面杖!
木頭表面光滑,看來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了。
聽到開門聲,彭玉蘭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緊張,像只受驚的小鹿。
但很快,那警惕就變成了她慣有的那種倔強和防御姿態,緊緊抿著嘴唇。
郭濤的酒意瞬間醒了一半。看來傳聞不假,這新婚夜,果然不太平。
他心里嘆了口氣,涌上一股無力感,還有幾分荒唐可笑。
他關上門,沒有立刻靠近,而是拉過一把椅子,在離床幾步遠的地方坐下。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只有紅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
過了好一會兒,郭濤才開口,聲音因為喝酒有些沙啞,但盡量放得平緩。
“玉蘭,”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覺有些陌生,“把棍子放下吧。”
彭玉蘭沒動,攥著搟面杖的手指更用力了,指節有些發白。
郭濤看著她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忽然覺得有點可憐,又有點好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慢慢說道。
“你說你,拿著它干啥?真打在我身上,疼的是我。”
“可打疼了我,你還得端水喂藥地伺候著,何苦呢?是不是?”
這話說得實在,甚至有點窩囊,卻奇異地緩和了房間里劍拔弩張的氣氛。
彭玉蘭顯然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愣了一下,眼中的戒備稍減,但依舊沒松手。
郭濤站起身,彭玉蘭立刻警惕地往后縮了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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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沒往床邊走,而是轉身打開衣柜,抱出一床備用的被褥。
“今晚我睡地板。”他邊說邊把被褥鋪在離床不遠的水泥地上。
“這床你一個人睡,寬敞。放心,我說話算話。”
鋪好被褥,他脫下外衣,直接躺了下去,背對著床。
“不早了,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說完,他閉上眼睛,不再出聲。
紅燭的光暈在墻上投下晃動的人影。彭玉蘭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個背影。
過了許久,久到郭濤以為她不會動了,才聽到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似乎慢慢放松下來,但搟面杖大概還放在手邊。
郭濤面朝墻壁,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地板很硬,硌得骨頭疼。但比起身體的不適,心里的茫然更甚。
這就是他的新婚之夜。沒有溫情,只有防備和一根冰冷的搟面杖。
這往后的日子,難道就要一直這樣下去嗎?他翻了個身,望著窗外朦朧的月光。
06
日子就這樣別別扭扭地開始了。同一個屋檐下,兩人像合租的房客。
彭玉蘭果然“能干”,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飯菜也做得有滋有味。
但她幾乎不主動和郭濤說話,眼神總是帶著點疏離。
而且,她很快就開始展現出“嚴格管賬”的一面。
郭濤每月工資上交,彭玉蘭會拿出一個小本子,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買米花了八塊五,買肉三塊二,電費一塊八……”
她記賬時神情專注,眉頭微蹙,像是在處理一件極其嚴肅的大事。
郭濤偶爾想買包好點的煙,都得斟酌著開口。
彭玉蘭會抬起眼看他,問:“上次買的還沒抽完吧?省著點。”
雖然語氣不算嚴厲,但那眼神讓郭濤覺得,自己像個亂花錢的孩子。
他心里有些憋悶,但想起母親的叮囑和彭家的陪嫁,又忍了下來。
或許她只是節儉慣了?畢竟她和她母親相依為命,日子可能也不寬裕。
一天下午,郭濤提前下班回來,家里靜悄悄的。
他推開臥室門,看見彭玉蘭正背對著他,站在衣柜前,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聽見動靜,她像受驚一樣,迅速把東西塞進衣柜,砰地關上門,轉過身來。
臉上有一絲慌亂,但很快被她掩飾過去。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她語氣盡量保持平靜。
郭濤覺得奇怪,但也沒多問,只說了句:“廠里活干完了。”
幾天后,郭濤要參加廠里組織的技術考核,需要穿得正式點。
他翻箱倒柜,找自己那件最好的的確良襯衫,卻發現袖口不知什么時候磨破了。
正發愁時,彭玉蘭默默走過來,遞給他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新工裝。
是時下最流行的勞動布面料,顏色藏青,看起來很結實。
“試試合不合身。”她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郭濤愣住了,接過衣服,心里咯噔一下。這衣服不便宜。
他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她在衣柜前慌里慌張的樣子。
難道……她是在藏這件衣服?是想給他一個驚喜?
他換上衣服,大小正合適,就像比著他的身材做的。
彭玉蘭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滿意,但很快又恢復了平淡。
“還行,就穿這個去考試吧。”說完就轉身去廚房忙活了。
郭濤站在原地,摸著身上嶄新的工裝,布料硬挺,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所以,她平時精打細算,斤斤計較,是為了省下錢來,給他買新衣服?
那個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數字,不僅僅是為了管控,也是為了規劃?
他心里那塊堵著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看著彭玉蘭在廚房忙碌的背影,郭濤第一次覺得,這個“橫”丫頭。
也許并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么冷漠和不近人情。
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經營著這個家,也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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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夏末的一個傍晚,天氣悶熱,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郭濤和彭玉蘭剛吃完晚飯,正在院子里乘涼,就聽見院門被拍得山響。
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在外面喊:“玉蘭!彭玉蘭!你出來!”
彭玉蘭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猛地站起身,眼神里透出厭惡和緊張。
郭濤皺起眉頭,這聲音有點耳熟。他走過去打開院門。
門外站著的是胡長海,鎮上有名的二流子,以前糾纏過彭玉蘭是眾所周知的事。
他喝得滿臉通紅,一身酒氣,看見郭濤,斜著眼睛上下打量,嗤笑一聲。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郭濤啊?怎么,真把玉蘭娶回家了?”
郭濤沉下臉:“胡長海,你喝多了,趕緊回家去。”
胡長海不理他,探頭往院子里瞧,看見站在那里的彭玉蘭,眼睛一亮。
“玉蘭!你看看你,嫁了個什么玩意兒?悶葫蘆一個,三棍子打不出個屁!”
“當初你要是跟了我,吃香喝辣,哪用受這窮酸氣?”
彭玉蘭氣得臉色發白,快步走過來,指著胡長海罵道。
“胡長海!你要不要臉?滾回你家撒酒瘋去!我家不歡迎你!”
胡長海被罵了,反而更來勁,嬉皮笑臉地說。
“咋了?當了人家媳婦,就不認老朋友了?郭濤,你知不知道……”
他湊近郭濤,壓低了聲音,語氣充滿惡意。
“你娶的,是哥們兒我以前玩剩下的……你也就是個撿破爛的……”
話沒說完,一盆涼水從頭到腳澆了下來!
是彭玉蘭!她不知何時從屋里端了一盆洗菜水,毫不猶豫地潑向胡長海。
胡長海被澆成了落湯雞,酒醒了大半,凍得直哆嗦,破口大罵。
“彭玉蘭!你個潑婦!你敢潑我?”
彭玉蘭把盆往地上一扔,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雙手叉腰,柳眉倒豎。
“潑的就是你!滿嘴噴糞的東西!再不滾,我拿搟面杖抽你信不信?”
她眼神兇狠,聲音凌厲,那架勢,仿佛下一秒真會沖進去拿家伙。
胡長海似乎對“搟面杖”有點心理陰影,罵罵咧咧地往后退。
“好!好你個彭玉蘭!你給我等著!還有你,郭濤,咱倆沒完!”
說完,狼狽地跑走了。
院子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地上的水漬和彌漫的酒氣。
彭玉蘭胸口還在起伏,顯然氣得不輕。郭濤站在門口,心情復雜。
胡長海那些污言穢語,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玩剩下的”、“撿破爛的”……
雖然他不盡信,但作為男人,聽到這種話,不可能毫無芥蒂。
可同時,他也看到了彭玉蘭維護這個家、維護他時的那種決絕和潑辣。
她拿起水盆的樣子,沒有絲毫猶豫。
彭玉蘭轉過身,看到郭濤沉默的表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低聲說了句:“把門插好。”然后轉身回了屋。
郭濤插上門閂,看著地上那攤水,月光照在上面,泛著冷光。
胡長海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激起了隱藏的波瀾。
他和彭玉蘭之間,似乎還橫亙著一些他不知道的過往。
08
那天之后,胡長海沒再出現,但郭濤心里卻埋下了一根刺。
他盡量不去想那些難聽的話,但工作時偶爾會走神。
張立業看出他情緒不高,問他是不是和“小辣椒”吵架了。
郭濤搖搖頭,沒說什么。家丑不可外揚,更何況是這種難以啟齒的事。
這天廠里趕一批急活,郭濤加班到很晚,走出廠門時,已是月上中天。
為了抄近路,他拐進了一條回家必經的小巷子。巷子里沒有路燈,很暗。
剛走到巷子中間,忽然從暗處躥出幾條黑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那個,正是胡長海!他嘴里叼著煙,臉上帶著獰笑。
“郭濤,等你半天了。那天的事兒,咱倆得好好算算!”
郭濤心里一沉,知道來者不善,他握緊了拳頭,沉聲道。
“胡長海,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胡長海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教訓教訓你這個接盤俠!”
話音未落,他身后的幾個人就圍了上來,拳腳像雨點般落在郭濤身上。
郭濤奮力反抗,但雙拳難敵四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他護住頭,蜷縮著身體,承受著毆打,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屈辱和憤怒。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聲尖銳又熟悉的呼喊:“郭濤!”
是彭玉蘭!她大概是看他這么晚沒回家,擔心地找了出來。
她看到郭濤被打,想都沒想就沖了過來,手里竟然真的拿著那根搟面杖!
“胡長海!你個王八蛋!我跟你拼了!”彭玉蘭眼睛都紅了。
她掄起搟面杖,沒頭沒腦地朝著胡長海那伙人打了過去!
她像是瘋了一樣,完全不顧自身安危,搟面杖揮舞得呼呼生風。
胡長海沒想到彭玉蘭會突然出現,還這么拼命,一時有點懵。
加上彭玉蘭打法潑辣,專往人疼的地方招呼,竟然暫時逼退了那幾個人。
“媽的!瘋婆子!”胡長海臉上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罵了一句。
見討不到便宜,又怕動靜太大引來別人,他悻悻地一揮手。
“走!下次再收拾你們!”幾個人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彭玉蘭丟下搟面杖,撲到郭濤身邊,聲音帶著哭腔。
“郭濤!郭濤你怎么樣?你沒事吧?”
郭濤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都疼,勉強撐著想坐起來。
月光下,他看到彭玉蘭臉上全是淚水,那雙總是倔強明亮的眼睛里。
此刻充滿了恐懼、心疼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焦急。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無助的一面。
“我……沒事。”郭濤啞著嗓子說,想抬手幫她擦擦眼淚,卻疼得吸了口冷氣。
“別動!”彭玉蘭哽咽著,用力扶住他,“我們回家,我扶你回家!”
她撿起搟面杖,架起郭濤的胳膊,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支撐著他。
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家走。她的眼淚不停地掉,落在郭濤的手臂上,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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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回到家,彭玉蘭手忙腳亂地把郭濤扶到床上躺下。
燈光下,郭濤臉上的淤青和傷痕更加觸目驚心。
彭玉蘭打來溫水,用毛巾小心翼翼地幫他擦拭傷口,手指微微顫抖。
她的眼淚一直沒停過,無聲地往下掉,壓抑的抽泣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郭濤看著她紅紅的眼眶和鼻尖,心里五味雜陳。
那個平時像個刺猬一樣、動不動就豎起尖刺的彭玉蘭,此刻柔軟得像個孩子。
“別哭了,皮外傷,過幾天就好了。”他忍不住開口安慰。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彭玉蘭的眼淚掉得更兇了。
她擰好毛巾,坐在床沿,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都怪我……要不是因為我,胡長海也不會來找你麻煩……”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充滿了自責。
郭濤沉默了一下,問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疑問。
“玉蘭,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老是纏著你不放?”
彭玉蘭身體一僵,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郭濤,嘴唇翕動了幾下。
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她終于崩潰般地哭訴起來。
“根本不是他說的那樣!我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是他一直死皮賴臉地糾纏我,到處跟人說我是他對象!”
“我不答應,他就威脅我,說讓我在鎮上呆不下去……”
“有一次,他晚上堵我,想……想用強的……我……我抄起路邊的棍子……”
彭玉蘭的聲音哽咽得厲害,斷斷續續。
“我拼命打他,把他頭都打破了,他才跑了……從那以后,我就……”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鼓起勇氣面對一段不堪的回憶。
“我就隨時帶著這根搟面杖防身。我敢跟任何人吵,敢跟任何人橫!”
“因為我知道,我稍微軟弱一點,就會被人欺負死!”
“我媽性子軟,家里沒男人,我不厲害點,我們娘倆怎么活?”
她抬起淚眼,看著郭濤,眼神里充滿了委屈和后怕。
“胡長海是因為記恨我打了他,又看你把我娶回家了,心里不忿,才……”
“郭濤,對不起……我真的……我真的沒讓他碰過我一根手指頭……”
說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聲,仿佛要把這些年積壓的委屈和恐懼都哭出來。
郭濤靜靜地聽著,心中的那根刺,隨著她的哭訴,一點點被拔除了。
原來如此。原來她那身嚇人的“硬殼”,是被逼出來的。
她的潑辣,她的計較,她新婚夜緊握的搟面杖,都是她保護自己的武器。
他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渾身發抖的女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她的不易。
什么“街東頭最橫的丫頭”,不過是個被生活逼得不得不堅強的可憐人。
一股強烈的憐惜和愧疚涌上郭濤心頭。他之前,竟還對她有過懷疑和芥蒂。
他掙扎著坐起身,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彭玉蘭冰涼顫抖的手。
彭玉蘭愣了一下,抬起淚眼看他,眼神里有一絲茫然和不確定。
10
郭濤的手心很暖,包裹著彭玉蘭冰涼的手指,有一種踏實的力量。
彭玉蘭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低低的抽噎,肩膀微微聳動。
燭光搖曳,映著兩人交握的手,和墻上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沉默了很久,郭濤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
“玉蘭,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以后……不用你一個人這么橫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床邊那根惹出無數話題的搟面杖上,繼續說道。
“這根搟面杖,以后我陪你一起拿著。”
“誰再敢欺負你,先問問我同不同意。”
他的話很簡單,沒有什么華麗的辭藻,卻像重錘一樣敲在彭玉蘭心上。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郭濤。看到他眼中的認真、心疼和篤定。
沒有嫌棄,沒有質疑,只有全然的接納和承諾。
幾個月來的防備、委屈、孤獨,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彭玉蘭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懼,而是釋然。
她看著郭濤,看著這個被自己用搟面杖對著、睡了好幾天地板的男人。
忽然覺得,他悶悶的樣子,其實挺可靠的。他剛才說的話,是認真的。
她想起他睡地板的背影,想起他發現新工裝時愣住的表情。
想起他即使聽了胡長海的混賬話,也沒有立刻質問她……
一種陌生的、暖洋洋的情緒,從心底慢慢升起,流遍全身。
她看著郭濤臉上青紫的傷痕,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
“還疼嗎?”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卻柔軟了許多。
郭濤搖搖頭,抓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不疼了。倒是你,以后別那么傻,一個人掄著棍子就沖上來。”
彭玉蘭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嘟囔。
“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就看他們打你……”
郭濤看著她難得露出的羞赧模樣,心里一動,忍不住笑了。
這一笑,牽動了嘴角的傷口,疼得他“嘶”了一聲。
彭玉蘭趕緊抬頭,緊張地問:“怎么了?扯到傷口了?”
看著她焦急的樣子,郭濤心里那點因為受傷而起的郁悶,徹底煙消云散。
他搖搖頭,半開玩笑地說:“沒事。就是想起來,第一次見你。”
“在菜市場,為了一角錢,跟肉鋪老板爭得面紅耳赤。”
彭玉蘭的臉一下子紅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卻不再帶刺。
反而有點水汪汪的,帶著點女兒家的嬌態。
“那……那不是想省點錢嘛。”她小聲辯解。
“我知道。”郭濤握緊了她的手,“以后,我們一起省。”
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一個鄭重的約定。我們一起。
彭玉蘭看著他,也慢慢露出了一個帶著淚花的笑容。
那笑容,驅散了她眉宇間常年籠罩的倔強和凌厲,變得溫暖而明亮。
紅燭燃盡了最后一滴蠟,悄然熄滅。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溫柔如水。
那根曾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搟面杖,靜靜地躺在床邊。
不再是一件冰冷的武器,而是成了一個故事的開端,一個默契的見證。
夜很深了,郭濤輕聲說:“睡吧。”
這一次,彭玉蘭沒有再縮回床角,而是輕輕“嗯”了一聲。
郭濤挪了挪身子,給她讓出位置。兩人并肩躺下,中間不再隔著無形的墻。
窗外,夏蟲唧唧,仿佛在吟唱著一首新的、關于家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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