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冬天,“我戀禾谷”的小紅書賬號悄然冒出。起初沒人在意,直到一篇名為《老伴兒的生平》的文章,攢下數千點贊,評論區里,年輕人一條接一條地留言:“我看哭了”“像是看見我爸媽的婚姻”“她怎么把生活寫得這么克制卻疼”。
就這樣,一個本來默默無聞的賬號,后來悄悄攢到了9.8萬粉絲。
這個賬號的主人,是一位年過七十,名叫玉珍的奶奶。她不拍視頻,不講雞湯,更不直播帶貨。她用最樸素的語言,講述著丈夫的離世、父親的嚴厲、母親的順從、鄰居的瑣碎、親人的命運,還有她自己作為一個普通女性,是如何一路走來、一路失語、一路沉默、一路疼痛——
直到有一天,她決定開口。
她說:“這輩子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感觸太多。”至于寫作的起點,她說:“不知道從哪天起,我突然想寫點什么。寫著寫著,腦子里就全是他的事。”
“他”是她的丈夫。一個在日常中不動聲色,卻陪她走過三十五年光陰的男人。
2015年臘月的清晨,玉珍奶奶的丈夫說他要去幫朋友結個賬,出門前還叮囑她:“回來吃沒吃完的水果。”她把水果放進冰箱,一心等他回來。
他卻再沒回來。
中午,一個電話打來,說他“犯病了”。她慌亂趕去朋友家時,他已經倒在地板上,手里還握著沒來得及服下的心臟藥。人已不在。
她跪在地上抱著他,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走得匆匆,干凈得連一句話都沒留下。
“我這輩子沒有跟誰說過那么多話,可是他走了以后,我每天滿腦子都在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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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年輕照片
后來,玉珍奶奶開始在紙上寫他們相識、相知、相伴、相守的點滴——一飯一蔬的瑣碎,一地雞毛的磨合。常有爭執,偶有冷戰,也曾悶著氣沉默對坐。但人就是這樣,吵歸吵、氣歸氣,誰也沒真想離開。
那樣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并不浪漫,卻格外扎實,是她失去之后,最舍不得放下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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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說‘我愛你’,嘴上從來不掛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可我生日那天,他總會提前準備禮物,哪怕只是一點小心思,也從不落下。他走了以后,我去他公司收拾東西。那天打開保險柜的時候,看到一個藥瓶。我以為是他留下的備用藥,就隨手擰開來看。誰知道,瓶子里不是藥,是一對金耳環——鳳凰的樣子,細細的、小巧的。我一看就知道,這是挑給我的。他做事從來不馬虎。”
瓶底還有張小便簽,紙已經有點潮了,上頭寫著四個字:“五月七日,勿忘。”
“那一年,我的陽歷生日正好就是五月七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他原本打算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可惜他沒來得及送,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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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
玉珍奶奶說,愛情不是熱烈的,是沉默地存在于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買菜、洗碗、鋪床里,是你沒察覺到的那一碗面,那一次次沉默的讓步。
她用幾萬字,給一個無聲的離別,補上一紙聲響。
她不太明白“寫作”這個詞,甚至起初還分不清“文檔”和“文件夾”的區別。但她每天寫,坐在老木桌前,“寫下來的每一句,我都希望他能看見。”
她不說“寫作讓我療愈”,她說:“寫著寫著,我就沒那么怕一個人了。”
這份看似遲到的文字,讓她成為小紅書上意外爆紅的“奶奶作家”。但她沒有為此改變什么,依舊寫生活、寫親人、寫舊時代下的女性,也寫她一直不敢碰觸的童年。
她說,“寫,是我和他之間,還能發生的唯一一種交流方式。”
采訪臨近尾聲時,我問她:“您覺得您寫的,是文學嗎?”
她想了很久,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記得,我還能說話。”
她講的不是“寫作”,而是一個人,如何在漫長的一生之后,用文字,重新和愛人、和自己、和這個世界相連。
她給這本書起名叫,《我戀禾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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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春天再相逢
玉珍奶奶有寫作的沖動,是在丈夫離世之后。
她沒有用鍵盤敲字的習慣,還是習慣用手寫,把話寫在紙上,一筆一畫,就像是和過去的人說悄悄話。后來,她學會用語音輸入,一字一句地讀出來,那些年壓在心口、堵在嗓子里的疼,終于找到了出口。
她說,那是“哽在喉嚨里出不來的東西”,只有念出來,才像是把它們從身體里搬出來,才像是活下去的一種方式。
他們結婚35年。丈夫比她大八歲,年輕時做木工,手藝在當地出了名,家里的柜子、桌子、門框,都是他一錘一釘釘出來的。他不善言辭,從沒說過“我愛你”。
“我不覺得他浪漫,但我知道他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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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年輕照片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出門,說是要去結一筆20年前的尾款,還計劃著明天買年貨,把弟弟妹妹都接回來一起過年。誰也沒想到,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說話。
她是在店里接到電話的。
“你愛人在這邊犯病了,趕緊過來。”
等她趕到時,他已經倒在了朋友家的地板上,再也沒醒來。
“我很少在他面前哭。但那天我抱著他的骨灰盒,撐著傘走在去墓地的路上,雨雪霏霏的清晨,又冷又濕,就像我心里頭那種潮。”
他說話少,也從不講過去的事。她也不問。但自他走后,她忽然覺得,有些事不能再等了——她要為他“補寫”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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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在寫作
長達萬字的《老伴兒的生平》和《總有春天再相逢》,成了這場補寫的開始,也成了一場盛大的思念。她記下他們如何認識、如何拌嘴、如何搬家、如何一起熬過一個個沒錢、沒熱水、沒希望的日子。她記下那些溫吞又平凡的細節,記下了他們的愛是怎么在日常里一點點變深的。
“我不想寫得太悲傷,我不希望別人跟我一起哭。我更想讓他們看到,我們的生活,其實是有滋有味的。”
奶奶最初并不打算寫下丈夫去世的具體過程,“那一段太疼,寫一遍,就像再經歷一遍。”但她最終還是寫了,寫得很詳細,連骨灰盒怎么包、下葬時怎么撐傘,都沒有跳過。
“這些文字留住了什么,也交代了什么。不是給別人看,是給自己一個交代——我和他,真的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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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和她的丈夫宋先生
采訪時,奶奶身上穿的是一件羊毛坎肩,這是老伴兒多年前有個朋友開編制店,為了給朋友捧場買的。兩件,一人一件。老伴兒走時,就穿著這件,他走后,奶奶把自己的那件收了起來,從沒再穿過。她說要把它留作壽衣。
直到有一天,小紅書通知她入圍了寫作比賽的頒獎活動,要她挑一件衣服穿去領獎。她翻箱倒柜,只剩兩件衣服還算像樣,一件羽絨服,一件就是那件羊毛坎肩。她拍了照片發給網友問:“你們覺得我穿哪件好?”
“大家都說,穿那件毛坎肩。”
她穿著去了頒獎禮,后來還有網友問她:“你這次去上海宣傳新書《我戀禾谷》,還穿那個毛坎肩了嗎?”
她笑著說:“這次不用穿,那是特別時候穿的衣服。”她心里知道,那件衣服,是“他的目光”,披在她身上的一層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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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農歷十月一,奶奶會提前去墓地燒寒衣。今年也不例外,在得知自己獲獎后,她去墓地坐了一會兒,對著墓碑說:“你看,我要去上海領獎啦。你知道了該多高興啊,還可以跟人吹牛炫耀呢。你保佑我,一切順利。”
她說,愛人走了,但她的生活里,到處都是他的痕跡——門響了,她下意識覺得是他回來了;家具是他做的,擦一擦就像摸到他留下的溫度;連別人家老頭的背影,她有時也忍不住多看兩眼:“真像啊,可是轉過頭來我就知道不是,他比我老伴那會兒還胖呢。”
她也會想,如果還能多陪一會兒就好了。
“我沒啥遺憾,除了一個。他68歲就走了,我那年還沒滿60。我希望他能陪我久一點兒。”說這話時,她很平靜。
有讀者說,奶奶寫的是悲傷。她說,不,她寫的是懷念,是深情。
有年輕女孩在她評論區留言:“你寫得太溫柔了,奶奶,我也想尋個像你老伴兒那樣的人。”
她笑著回:“傻孩子,你一定會遇到的。”
奶奶寫的,其實不是一個人的離開,而是“如何在他走后還愛他”。如何在生命的半路,被命運撕開一道口子后,選擇用文字慢慢縫補。這是一場遲到的深情告別,也是一場與悲傷共處的自我修復。
寫作,讓她在七十歲,重新活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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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年輕人留言說:“這才是愛情最深的模樣。”她卻搖頭說:“哪有啥模樣啊,就是習慣了。”在她口中的“習慣”,其實是一種深刻的愛,一種滲進骨頭、浸進家具、融進生活的情感方式。這種愛不需要被說破,就像一株老樹,看似不動聲色,卻深深扎根在土壤底下。
當問到奶奶如何看待現在人的愛情時,她說自己不是不懂現代人對“愛”的理解,她也刷過視頻,知道現在大家追求的是“要說出來”“要表達”“要熱烈”。她不反對,只是覺得,那些看似浪漫的詞,真的落到生活里,未必管用。
“你看我老伴兒,嘴上沒說,但你真難受的時候,他比誰都急。”
對奶奶來說,死亡不是一種終結,而是一種延續。
如今,她出門前會在心里跟他說一聲“我走啦”;每年寒衣節,她會去墳前燒一點紙錢、燒點棉衣,說“你在那邊也要暖和”;甚至去領獎時,也要選他給她買的衣服穿上——“我穿著去,他就知道我在過好日子。”
在她筆下,死亡帶走了人,卻帶不走愛,愛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活著——與空位對坐,與回憶同眠。
愛沒有斷,就像她寫的那句,“總有春天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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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無名者”的相冊
在玉珍奶奶的世界里,寫作不是為了留下某種“成就”,而是為了一個個平凡又不可替代的名字,不被忘記。
除了寫丈夫,在《六十塊大洋的愛情》里,她也寫她的母親秀兒,一個一輩子操持家務、寡言少語、卻在苦難中咬牙撐起家庭的女人。
她年輕時為丈夫王老三燒水保溫、做棉囤子、夜里悄悄添柴——用一碗碗熱水、一件件小事,把對丈夫的“崇拜”熬成了“守護”。
關外逃亡的歲月里,她曾為了與丈夫團聚,忍辱脫光衣服接受日軍消毒檢查。她曾在大雪中,一遍遍挖坑埋下三個夭折的孩子,又在春雪化時重新翻開,怕野狗扒了他們的骨頭。這是一個母親用血和淚、用命去護的疼。
但這只是秀兒生命里漫長辛苦的一隅。
玉珍奶奶寫她的父親王老三,一個從風光少年到沉默中年、命運幾度沉浮的男人。
他曾是十里八鄉最體面的少爺,穿長衫、騎洋馬,買順口溜里的“千三”,也曾風光開照相館、帶妻游太陽島。
但他命途多舛,一生坎坷。被騙、賭輸、落魄街頭時,他胡子一寸多長,衣服典當殆盡,靠著秀兒從哈爾濱街頭撿回來的命。這之后,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把煙抽進骨頭里,也終于在沉默中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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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她的小姨,一個三婚、三地、三世輪回般的女人。小名叫“夠子”,因為“女兒夠多了”,命從出生就輕得像風。
她曾踩著露水去麥田給負傷未婚夫帶雞蛋饃饃,也曾在青紗帳下被日軍開槍追逐,一口氣跑十里地。她盼了十年,盼來丈夫榮歸故里,也盼來一紙離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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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的哥哥姐姐和玉珍奶奶小姨的合照
她剪短辮子、再嫁軍人、再生孩子,卻又被暗中寫信插足,被第二任丈夫再度拋棄,指責她“沒照顧好孩子”。兒子大壯早夭,小姨痛得幾次尋死,最后是被家人死死捆住,才活了下來。
她最終遠嫁南方,嫁給一個木訥的軍人,領養了一雙兒女。她做飯、洗衣、打理家中一切,把大院操持得干干凈凈,卻始終不敢大聲呵斥孩子,怕一開口就碎了愛,也碎了那層“名不正言不順”的血緣薄紗。她對孩子提心吊膽,對丈夫小心翼翼。到老年,甚至連囈語都要小聲說。
她的一生,如同被縫在歷史縫隙中的一根針,不扎人,不起眼,卻縫合著家族最沉默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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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寫鄰居、寫表叔、寫曾經在孩童時期一起玩耍的伙伴。這是一群沒有“主角命”的人,卻串起了一個家族隱秘的年輪。他們一生都在屋檐下,站在風的下頭。命運在他們身上大起大落,之后一點點下墜,一點點退讓,一點點,把人變薄,變小,變得看不見。他們不是生下來就溫順的,是日子熬成了老湯,什么都沉了,才有的寡言少語。
就像小姨,一生的愛人都不是愛人,只是匆匆的路人。婚書像路條,結了、走了,再結、再走。孩子死了,家散了,她還得撐起飯桌上的碗筷,裝得像什么都沒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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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說:“我不寫什么大歷史。我寫那碗掉了釉的飯碗,寫玻璃紙一響母親就起身關窗的冬夜,寫我小時候餓得伸手去扒鍋巴的午后......我就寫我記得的。”
她認認真真給每一個人寫下生平,寫他們“偷著談戀愛、偷偷流眼淚、偷偷死去”,寫他們“既被時代推搡,又在生活里掙扎地自救”。
這句話像極了很多讀者看完后最大的感觸——她講的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舊時代下的家族“口述史”,是那些被掩蓋、被忽視的生動細節,是“在歷史的背面,依然存在的一種真實”。
歷史不只有將軍、工廠、政策,也有一群女人蹲在河邊洗衣服時悄悄流的眼淚,也有一張六十塊大洋換來的婚書背后的羞澀和尊嚴。
她說,她想給他們每人一張“照片”,文字就是她手里的相機。
照片的底色,是她的柔軟,是命運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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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縫隙里,有她們的名字
在玉珍奶奶的筆下,女性的命運是一條悄無聲息的河流。不喧嘩,不掙扎,卻從未干涸。
她的故事從不恢弘,但每一個都活靈活現、卻又傷痕累累,帶著溫度、筋絡和尚未結痂的痛。
《姥姥》一篇中,她寫一個女人的一生如何在時代縫隙中消耗成塵。她紡線、喂雞、拉扯孩子,靠手里的紡車,把苦日子一圈圈抽細。那是一種沒有選擇的生活方式,一種靠雙手硬鑿出來的生存本能。
姥姥一輩子沒坐過汽車、沒見過火車,卻趕上了裹腳、戰爭、饑荒、大地震。她用一根拐杖走了三十七年,最后幾年甚至無法行走,只能臥在炕上,看著人間煙火從腳下走遠。
她死時,穿的是自己早早準備好的壽衣——一條用日本化肥袋子改成的半身裙,臉上的蒙布也是同樣的材料。她走得靜悄悄的,就像她活得那樣,從未要求過命運給她一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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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的姥姥
《消失在風中的梅》講的是一個村莊里最美的女人,名叫梅。她的美是安靜的,卻讓人不安。丈夫將她藏在家中,像藏一件瓷器,不許她拋頭露面,不許她與外人交談,唯恐她哪天拍拍翅膀飛走了。
她被稱為“過得最好的女人”,吃穿不愁,日日有人伺候,卻活得像一只剪紙蝴蝶。她也曾試圖逃跑、反抗,最終瘋癲。她給養的小兔子起名為“蝙蝠”“燕子”“花大姐”——全是能飛的。
瘋癲是她對桎梏的唯一回應。一個向往自由的女人,在村子里只能以“瘋”的方式活著。這種枷鎖,比繩索還緊,比死亡還長。
直到有一天,她消失了。在一個秋風起的日子不告而別。沒說一句話,沒留下只言片語
有人說她是“跑了”,有人說她“出事了”。可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像一縷風,穿過這個閉塞的小村莊,越走越遠,走成了一個謎。
這樣的離開,比轟轟烈烈的爭執更像一種終極的醒悟。她曾試圖用瘋癲喚回生活的體面,最后卻選擇用沉默保護最后的尊嚴。
在姐姐淑芬的故事中,“女性命運”被寫得最溫柔,也最驚心。她是母親的第五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熬過早夭的女孩,出生時皮膚薄得能見血管,幾乎沒長頭發。
但她活下來了,被母親一匙一口地喂大,在漫長而拮據的童年里學會了懂事。她小時候不哭不鬧,給她一塊花手絹,就能安靜玩半天。別人家的孩子要糖果,她吃的是野菜湯,甚至餓極了也不動母親藏起來的口糧——她知道,那是“等餓到快死才能吃”的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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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奶奶的姐姐
青春來得悄無聲息,貧窮使人早熟,她學會踩縫紉機、裁剪、繡花,成了村里少有的“巧手姑娘”。
第一次訂婚,男方是孤兒,成分好,勤勞老實,但在婚前竟被抓到扒澡堂的窗戶,姐姐覺得“這人品不行”,堅決退婚。男方家死纏爛打,甚至提出讓她改嫁給弟弟,被她以喝敵敵畏相逼才作罷。
第二次訂婚,對方是個長相不錯的建筑隊師傅,結婚那天,有人惡作劇在她腳邊點爆了大炮仗。從此,她得了一種說不上名的“癔癥”,時哭時笑,像是有什么情緒封印被突然炸開。母親求助于遠在武漢的妹妹(玉珍奶奶的小姨),小姨收留她半年。
姐姐去了,病竟神奇地好了——無藥,也無術,只是遠離了熟人社會的輿論,遠離了婚姻與壓力,她就好了。在武漢,她寫信回家,說自己看見了黃鶴樓、長江大橋、娃娃魚,字跡溫柔,情緒平靜。那一刻,她終于像一個活過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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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女性,在那個時代太多,太多。她們是“被動選擇者”——不能決定要不要生孩子、嫁給誰、住在哪兒,卻必須把所有后果承擔到底。
她們把鍋碗瓢盆敲成了鎧甲,在三尺灶臺上打了一輩子的仗。她們不被寫進歷史,卻是歷史最牢固的骨架,是家庭那道從未被命名的梁柱。
她們是被犧牲掉的一代人,一個時代集體默許的代價。
玉珍奶奶并不為這些人喊冤,她只是把她們的日子寫下來,仿佛一把針線,縫補出歷史里那些被忽略的邊角。
而在這些看似“寫別人”的故事里,也藏著她自己的影子。
她也曾是為家庭讓渡了個性、情緒與人生主權的女人,直到老年才開始“用文字說話”。她說她寫別人,其實字字句句也在說自己。
她飽嘗命運的酸澀,卻對時代沒有敵意,只是始終保持警醒。她不高舉旗幟,她只是把那些女性的命運,一個個攤在陽光下——有的被日頭曬裂,有的仍滴著水珠,有的早已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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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的,是屬于中國普通女性的“隱形檔案”。這些檔案里沒有年份,沒有文件編號,只有風、炕、手指間的繭、還有夜里哼出的歌謠。
她們叫端兒、快兒、秀兒、瑞兒......她們活在舊時代的陰影里,也活在親情的錯位中。她們不是傳說中的烈女,也不是傳記里留名的才女,她們只是普通人家的長女、次女、三女、老小......一身骨頭做兩份命來扛,扛哥哥的前程,扛爹娘的重擔,扛時代的風沙。
在《燦爛人生》一篇中,四妹端兒明明聰明伶俐,命中注定卻要為兄長讓路。家里只夠給一個孩子做心臟手術,父母的選擇沒有懸念——救唯一的兒子。
端兒只得把自己交給命運——像水草一樣順流,順從地活著,乖順地枯萎。她也許做過夢,可那個年代的夢,如同窗外的雪,一夜白頭,一場風過后便什么都不剩。
大姐快兒是個急性子女子,拼命干、拼命熬,把自己熬成了“頭上長谷草”的模樣——就像那個隱喻,早熟、早衰、早亡。
她的心臟病不是病,是那個時代對女性的慢性碾壓。快兒的死并不壯烈,她不是為了誰而死,而是為了活而死。她把生命喂給了工作,卻喂不動命運這只饞鬼。
老三秀兒是透明的,因為姐姐快兒太優秀了。她從未真正站在生活的中央,永遠像舊家里那張靠墻的藤椅,沒人坐,卻也舍不得扔。她的悲劇在于沒有悲劇,因為她的人生從未真正登場。
老小瑞兒本該活得輕盈,是四個女孩中最有可能走出陳規的那個。可命運給她一段諷刺——“借種生子”的丑劇,在男人的背叛和流言的雙重鞭笞下,她倉皇逃離。可你知道,逃離不是自由,是放逐。她遠走他鄉,換一個地方繼續做隱形的女人。
她們的故事令人心碎,不是因為發生了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而是因為一切都太小了,小到像炊煙、小到像針腳、小到像深夜廚房里的一聲嘆息,布滿一生的每個角落。
那是“女性”的一種命:忍而不言,苦而不屈,沉默地撐起一座座家宅,又無聲地在角落里老去。
如果說傳統觀念為女性設下了四重枷鎖——身體的、情感的、語言的、命運的,那最深的哀傷就是,被迫選擇的命運,卻被誤解成“心甘情愿”;被剝奪了自由,卻還要演得心滿意足。
玉珍奶奶的寫作不是控訴,但比控訴更難——她保留每一個名字,不簡化每一個命運,也不將這些苦難打扮成“女性的高尚”。她只寫實情:她們怎么生,怎么病,怎么死,怎么活成了沒有名字的“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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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那天,玉珍奶奶坐在老屋的書架前,身后是一排排被歲月翻舊了邊角的書,窗外陽光正好,落在她微微駝起的背上。
我試著去問書中的人現在去哪兒了?
她輕輕一笑,說:“他們就住在這些字里。”
為沒有結尾的故事,寫一個開始。
寫一個名字,就是點一盞燈。燈亮了,人才不至于徹底走失。
想念一個人久了,總會相逢。
采訪結束的那個下午,金色陽光籠罩華北平原,高樓大廈取代漏風的窗,車水馬龍沖散歷史的涼。
在玉珍奶奶的書里,那些散失在風里的人們,又見面了,再也不會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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