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城市現代化建設中,有一條游戲規則——逐高逐快。最具代表的標志是各地競相打造的“獨特地標”。
短視頻社交平臺,各地文旅部門也是不遺余力,配合宣傳“整活兒”,花費巨大成本包裝、推廣“網紅建筑打卡地”。不可否認,這些舉動取得了流量成功,隨之而來的還有巨大爭議。
當速度與質量、地上光鮮與地下根基這些矛盾日益凸顯,我們不得不追問:什么才是理想的城市建設?這些建筑能否抵擋住網絡的一場“口水”或是天降的一場“大水”?
2025年11月初,紅船對話著名建筑學家、香港城市大學薛求理教授 (退休)。請這位橫跨內地與香港、擁有三十載觀察經驗的專家,以其獨特的視角,為我們揭示城市化進程中建筑的深層思考。
![]()
▲薛求理
快與慢:兩地不同的建筑邏輯
薛求理教授是我國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幸運兒”。從工廠走向大學,1985年在上海開始教學生涯,1995年移居香港,恰好親歷了中國城市化從起步到狂飆的整個周期。他的足跡也代表著“一代學人”的求真求索歷程。
“坐在香港去看整個中國建筑”——薛求理教授觀察中國建筑的獨特視角既不同于內地學者,也區別于西方學者的外來眼光,從而獲得一種珍貴的、帶有清流感的智慧。
薛求理始終關注城市的“速度病”,呼吁在發展的洪流中,為人文、自然與歷史留下一寸喘息空間。在他看來,建筑的本質“關乎文化傳承,關乎歷史記憶,更關乎我們想要一個怎樣的未來”。
“在香港,一個建筑從籌劃到建成需七八年甚至十幾年;在內地,同樣的工程可能僅需幾年。”薛求理道出了兩地城市建設的根本差異。
內地用三十年走完西方百年的城市化,香港卻用十年打磨一棟樓的合規性。薛求理親歷兩種節奏:在上海,設計任務如潮水涌來;在香港,條例與訴訟讓工程步履維艱。
這種差異在港珠澳大橋建設中體現得尤為明顯。香港段有個著名的“插曲”:因東涌一位老太太提出訴訟,工程被迫停工整整一年。“工程隊已經進場,每一天的停工都是巨大的損失。”他說,“但這種‘慢’,背后是一套完整的法治與公眾參與機制,充分的審慎能避免更大的社會反彈,哪怕這機制有時顯得冗長甚至‘低效’。”
舊與新:誰能定義城市面貌?
隨著內地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一片片新區、開發區崛起。許多城市面對老城區改造的復雜局面——賠償難題、產權糾葛、文保爭議,往往選擇“繞道走”,選擇在遠郊“圈地建城”。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這種模式被學者們稱為“新區狂飆”。
而這種“新區模式”也帶來雙重困境。一方面,老城區因資本與政策抽離而逐漸衰敗,歷史文脈悄然消散;另一方面,許多新區因規劃缺位,缺乏基本建筑審美“建的丑陋”,毫無人文氣息,淪為“鬼城”,甚至出現“逢雨看海”的怪象——一場大雨就能讓嶄新的街道淪為汪洋。
究其根源,薛求理認為是專業力量的缺席:“如果在動遷規劃之初,就能系統性地引入城市理論與專家學者,很多沉沒成本可以避免。”
薛求理以上海嘉定、深圳前海為例,指出這些地方因規劃科學、執行到位,成為了“新區建設”的成功范本。“‘量大’不必然導致‘質差’,關鍵在于是否有科學、系統且被尊重的規劃。”
![]()
▲薛求理
地下管網:一個城市的良心
如果說標志性建筑是城市的“面子”,那么地下管網就是城市的“里子”。
城市內澇……這些近年來頻發的災害,將城市基礎設施問題推至臺前。這些悲劇警示我們,城市的現代化絕非僅由摩天樓的高度定義,更取決于地下世界的良心——深度與精度。
地下工程“看不見”,卻是城市的“生命線”。我們看到,許多地方主政者更愿意把錢花在“看得見”的地面建筑上,而地下管網則被忽視。
“這是一種短視的建設模式。”薛求理直言:“在德國,我看到能開卡車的地下排水系統;在香港,污水處理系統也已達到世界先進水平。”他說,“技術上我們沒有問題”。
問題在哪里?在于理念與投入。
為何在技術上完全可行的“共同管溝”難以普及?薛求理一語道破:“將巨額資金投入看不見的地下,其政策效益遠不如建設一個看得見的地標建筑。”
教育思考:走出課堂貼近城市
作為建筑教育家,薛求理有著深刻洞察。他比較兩地教學模式:“香港教育注重讓學生‘走出去’,而內地部分院校仍以教室內的投影儀教學為主。”這種教育差異直接影響著未來城市規劃者的素質。薛求理強調:“建筑學重要的是對繪畫技巧、設計技巧的訓練,這些方面的訓練內地其實不錯,但缺乏與真實城市的連接。”
薛求理繼承梁思成“知行合一”的傳統,卻走出更遠。他帶學生穿行香港密樓窄巷,在高密度中尋找生存智慧。這種教學是對內地填鴨式教育的溫和顛覆。在實踐中,他嘗試將這種教學模式引入內地,但受制于師生比例等現實因素。
薛求理說:建筑本是為人服務,若脫離真實場景,再精美的圖紙都是空中樓閣。
三十年來,薛求理用自己的手與眼,記錄了中國建筑的跌宕起伏。用他的“試點”與“標桿”,冷靜而溫情地丈量著這片土地每一寸建筑的生命與溫度。
從“效率城市化”到“韌性城市化”
梁思成在北京為城墻落淚,薛求理在香港遙望內地建筑大潮。
兩代建筑學者跨越半個世紀,面對相似的命題:如何在發展中留存記憶?梁思成的保護理想在運動中破碎,薛求理則在市場化與全球化中尋找平衡——這是一代人的傳承,也是一代人的開拓。
站在新一輪城市化轉型的節點,薛求理提出了方向性的思考:城市發展邏輯必須從追求“效率優先”轉向構建“城市韌性”。
薛求理說,要尊重城市發展規律,讓“慢”的價值回歸。科學的程序、充分的論證、廣泛的參與,不是發展的障礙,而是城市可持續發展的保障。
在薛求理看來,建立“全生命周期”的城市治理觀尤為重要。規劃眼光不能只停留在任期內,而應放眼百年。這意味著需要更嚴格的建筑標準、更前瞻的基礎設施投入、更敬畏的歷史保護態度。
最重要的是,推動決策權力與專業主義、公眾意愿的深度融合。薛求理以其香港經驗指出:“城市的臉龐,不應是權力的一言堂。它應當是社會共識、文化傳統與專業智慧共同作用的結果。”
從薛求理跨越三十年的觀察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位學者的思考軌跡,更是一部中國城市化的微觀史。當城市化率數字不再是最重要的指標,當城市開始回歸其服務市民、承載文明的本質,我們或許正在見證一場深刻的城市革命。
效率與韌性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需要在發展中動態平衡的命題。正如薛求理的人生軌跡——從上海到香港,從東方到西方——最終回歸到對高密度環境下如何創造宜居性的思考,中國城市的未來,也必將在這多重考驗中,找到自己的獨特路徑。
采訪:朱順忠
編輯:王子薇
攝影:黃敏麗
視頻:李辰昊
統籌:李秀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