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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南風窗 ”丨作者:趙佳佳
2025年中秋前,55歲的陳年喜乘坐27個小時的火車,從家鄉陜西峽河趕到廣州,參加在九龍湖阿那亞舉辦的新書分享會。
出發前他把原本訂好的機票退掉,否則坐飛機的時候,將耳鳴得嚴重。他的右耳早已聽不見。
作為曾經的礦工,炸藥爆裂的聲響、礦洞低矮逼仄的空間、巖層崩解時彌散的粉塵,在16年間為他帶來的不是金沙,而是耳聾、頸椎受損,和塵肺病。
峽河與礦洞,是貫穿陳年喜所有寫作的主題,他稱之為兩套“皮殼”。借助皮殼,他要寫的是人,寫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時代與命運面前,人的情感和所思所想是什么樣。這也是他新出版的散文集《人間旅館》仍舊繞不開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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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旅館》
在命運跌宕中掙扎半生以后,他自稱為“失敗者”,渾身集齊了散漫、焦慮、感性、沒頭沒尾的元素。
即便以詩人和作家的身份開啟他的后半生,陳年喜也始終認為自己是工人群體中的一員,他講話的聲音沙啞,有金屬和塵土的聲響。
身體的痕跡提示著他立足的階層。和他沿途遇見的所有同伴一樣,大家都曾妄圖通過鉆進礦洞改寫人生,但最終死的死,傷的傷,沒有一個人成功改變人生巨流的走向。
經歷得多了,他從一個“憤青”,最終變成一個對命運束手就擒的人。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叫《微塵》,英文譯名是“Nobody”,用來概括他自己,和跟他殊途同歸的無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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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塵》
在他的筆下,再生死攸關的時刻,也罕見糾纏。前一秒還在寫即將凍死在嶺上,下一秒就開始講危機解除之后的事情了。
從人生龍活虎到成為烤焦的尸骸,也就只是一臺戲的時間。一粒落石、一場山體滑坡、一次公路邊的停留,都能摧折人的生命或者意志。但他的筆調始終平實,仿佛人間的困苦不過轉瞬。
這是他的哲學和他的史觀。他說,本質上歷史可能是在原地踏步的,并未曾像河流一樣波瀾式往前推進。
在時間的偉力面前,人的掙扎是徒勞,而真正重要的是活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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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無聲
南風窗:在閱讀《人間旅館》的過程中,我發現你的寫作呈現出一種顯著的對于人生束手就擒的姿態。為什么會呈現出這樣一種生命的狀態?
陳年喜:我始終覺得生活永遠是強大的,而我們每個人其實從出生到死亡,都是在現實世界里不斷地“繳槍不殺”的過程。我有一本書就叫《微塵》。其實我們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粒塵埃,飄飄蕩蕩,人生朝哪個方向走,朝哪個方向落,常常身不由己。
曾經有一個時代,你覺得人無比強大,人定勝天,人是可以戰勝命運、可以左右歷史的。但在我個人的人生歷程中,恰恰不是這樣的。所以我的所有作品中能看到的人生,永遠是無奈的,永遠是無力的。
當然,在無奈無力中也有個人色彩。我覺得文學應該是表現在那樣一個強大的不可戰勝的命運面前、生活面前、時代面前,個人的掙扎、不甘、吶喊,或者是那種吶喊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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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
所謂的詩歌,永遠表達的是人,是人的情感,是人的所思所想。這也是我一直理解的文學。哪怕是借助了我個人的礦山生活這樣一個皮殼,借助了我家鄉生活這樣一個地理的皮殼,其實本身還是表達,在這樣一個強大的舞臺之下,人是什么樣的。
南風窗:在自序里,你寫道:“高中畢業那年,苦于我沒有出路和希望,母親翻山越嶺去找一位先生為我算命。先生說,此人命帶驛馬,一生奔波,不得安寧。我一路掙扎,拒絕命運的安排,但歷程和結果,仿佛都在驗證先生的成讖一語。”
你出生于1970年,高中畢業的時候,剛好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在那個時候其實高中畢業是一個學歷和文化水平相對來說比較高的狀態,為什么在那種情況之下,在你成年的起步時期、命運奠定的關鍵階段,還是有東西阻礙了你的出路?
陳年喜:其實大家不知道的是,中國的南北特別不同,物產和機遇特別不同。
如果在我那個年代,生在南方,可能我首先考慮的不是吃飯問題。但是我在北方,我首先考慮的是吃飯問題,是怎么活下去。
直到現在,在我家鄉,如果單純地依靠當地的條件,吃飯仍非常困難。基本上沒有土地,沒有任何機遇。所以我在高中畢業后續的好多年里,是非常茫然的,做了很多年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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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土地就沒有機遇 / 圖源:視覺中國
我在高中畢業之后回家里,陪著父母勞動了很多年。我們土地廣種薄收,種了很多地,收了很少的糧食,吃飯都非常困難。在其中的我特別茫然。
當然在80年代末的北方,高中畢業在鄉村里算半個知識分子,還是有機會。我原來在政府做過好多年,幫政府做新聞宣傳,當然也是在編制之外。我需要做很多年的努力,可能能進體制,但這需要一個漫長的熬的過程。其實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耐心熬下去。
我在家里還自學過好多年的法律,關于民法的、刑法的。讀了很多法律方面的書,然后寫了很多那些專業的法律文書,我覺得那條路也挺難走的。
后來我也做過好多年關于中國文物的——青銅器的、玉器的、字畫的這樣的研究。其實我當時的理想是做一個鑒寶人。秦嶺的南部和北部誕生過偉大的王朝,它的兩邊有特別廣闊的墓葬,墓葬下有無數多的藏品,所以它有龐大的盜墓人也有龐大的鑒寶人。
我讀了很多關于文物的書,但因為永遠沒有實物對照,紙上談兵,所以盡管能大致斷定一個文物出自什么年代,知曉它的畫風、結構、成分,但是鑒定真品和贗品,非常艱難。
總的來說,我高中畢業之后做了很多年的掙扎,但是到了1999年,孩子出生,我和父母完全不在一塊生活了,我要承擔起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后來我就不得不去了礦山,一去16年,經歷了無數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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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游蕩者
南風窗:我在你的作品之中讀到非常多關于色彩的呈現。你特別喜歡寫“瓦藍瓦藍的天空”,特別喜歡寫別人有很好看的紅色的摩托車、紅色的馬甲、紅色的黃櫨樹,各種關于紅色的意象。
從你對顏色的運用和書寫中能夠看到,你有一種從人群之中凸顯自身的渴望;也能看出你在人生早期的掙扎階段,曾試圖從人群之中跳脫出去,實現個人夢想。
你剛剛提到了1999年,那是一個關鍵的轉折時期,那時候你進入礦山也是因為有錢可賺,改變命運是有可能的。但接下來又經歷了哪幾個重要的轉折,讓你最終成為了現在這樣,對人生感到無奈?
陳年喜:我的人生確實是經歷了好多次的轉折。1999年的轉折,就是我從鄉村真正地和世界發生關系,后來的16年中,我經歷了天南海北的游蕩。但這也是讓我對世界有特別不一樣的認識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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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劇照
鄉村世界是特別封閉的,在那里,我對世界的認識不是很深刻。我覺得這個世界無非是黑和白、忠和奸、好和壞的二元對立。但后來我發現,這個世界遠遠不是如此。
我到了藏區,發現所謂的火葬,就是把一個人像燒紅薯一樣燒熟的過程,他們對人的生死倫理和漢文化是完全不同的。
我到了葉爾羌流域的某個村莊,茫茫戈壁之上,突然有一個很小的湖泊,旁邊住了幾戶人。沒有所謂的茫茫草地,沒有成片的牛羊,就是依托一個小小的水泡子,祖祖輩輩生活下來。他們和世界是沒有任何關系的,他們永遠沒有到過烏魯木齊,一生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在我們漢文化的眼光里,會覺得這些人是生不如死,完全是一個和任何動物沒有區別的人生。但是我到了哈木斯之后,發現完全不是這樣的。他們也有個人自洽的、完全成熟的支撐著一代代人活下來的倫理。
他們有非常美妙的音樂。當然他們對五線譜完全不懂,但他們能跳出特別美好的舞蹈,也在歌曲當中創造出非常美妙的旋律,能用鍋碗瓢盆演化過來的東西作為樂器,吹拉彈唱。他們依然是很快樂的。
于是我發現,漢文化中對人的定義,包括哲學上的定義、社會學上的定義,很多方面是不成立的,或者是狹窄的。現實的生活是最好的教科書,有些東西是我們在紙質書上永遠學不到的。至少我對這個世界、對人,有了特別不一樣的認識。
當我走在茫茫戈壁之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突然發現人并不是強大的。人特別渺小。
當我走在人群中,走在街道上,我會變得很矯情。因為我有任何困難,別人可以幫到我。但是在一個生死無著的世界中,你和一只螞蟻沒有任何區別。在這個時候,你會把身上所有的鉛華都洗掉,還原到你真正是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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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會無期》劇照
西方有一個哲學叫身體哲學,身體給你的答案可能更準確、更直接。而我個人對世界的認識,對很多問題的認識,也并不來自書本,或所謂的知識結構,大部分來自個人的身體感受。
我的文本,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是出自我個人的感受。所以個人的語言體系,一定和他自身接觸的、看到的、經歷的那些具體的事物有關系。
南風窗:因為有了黑才能看到白,我現在特別想知道那個白。當你在閱歷這些生活的時候,在你寫到的那些苦難的背后,你感受的幸福源于哪些地方?
陳年喜:我覺得哪怕是再苦的人生,其實都有個人的幸福。
當我找到一個還算對口的工作時,那一刻我挺幸福的。當我順利地拿到工資時,那一刻我也挺幸福的。當我碰到一個和我有話可說的工友的時候,也是人生的一個小幸福。
其實我的礦山生活,包括我現在所有的生活,都挺沉重的,也非常孤獨。但是依然還是有一些東西支撐著我,不斷地去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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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談礦山生活 /《十三邀》劇照
我常常被作為一個苦難文學的代表。甚至有很多人說,“他就是靠賣慘博眼球”。其實我不是這樣的。
首先,我覺得苦難本身就是生活的本色,沒有一個人說他人生是特別幸福的。苦難是必然的,幸福是偶然的。我表達的、呈現的、寫出的,只是我經歷的、看到的那一部分,也是真正生活的一部分。
而文學永遠需要給人希望。我雖然寫出了生活沉重的那一部分,但是大家在我作品中讀到的不完全是絕望。
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說,我們怎樣對明天有更好的判斷和抉擇?還是真正地去看清、認識到某些事物的本質,可能你對未來可以少一些盲判,做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有意義的判斷,這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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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記憶
南風窗:你的每一個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可能都有具體的一個人物原型。那些人物很顯然都對你非常樂意敞開心扉,我覺得特別神奇,除非是對他人真的抱有純粹的好奇心,否則他人是無法很容易地跟你交心的。
與人的深度交付這個事情,在人的命運之中,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事情。為什么這些人愿意把自己人生的故事、秘密交付給你?
陳年喜:劉震云有一部長篇小說叫《一句頂一萬句》,它有一個主題是,人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是孤獨的,人終生在尋找的是一個可以和你說話的人。人生確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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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頂一萬句》
在這本書中,我寫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們當時在甘南,大家不知道的是,甘肅有一個地方人稱是甘肅的江南,就是在秦嶺的南部,發現了龐大的金礦。我當時在那里干金礦,認識了一個人。
這個人住在那樣一個村子里,村子周圍山上有很多的金礦,已經在地表冒頭了,礦脈延伸到地里。村子所有人在干什么呢?在挖掘那些冒頭的金礦,經過冶煉氰化,這就是他們經濟的來源。
他此前是做向導的。這個地方來了天南海北無數的淘金客,這個人給一撥一撥人去當向導,在十年中找了很多的金礦。有些情況他告訴了他的雇主,有些情況他沒有告訴。他畫了無數的地圖,做了無數的標識,他覺得是非常有價值的礦脈。
他的人生理想是,有一天他有能力了,就去開采這些金礦。但是他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個體很難去做這個事情。
但他碰到我了之后,因為我們關系的慢慢加深,他覺得我是可以托付的。我非常熟悉黃金的開采到冶煉,他一直教唆我說:“你不要再干了,你永遠沒有出息,跟著我干,我們一起去淘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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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能力的時候就可以開采金礦 / AI制圖(諾言)
他甚至有一次帶著我還有我一個同伴,專門走了一天,到他做過標識的地方,但是始終沒有找到金礦。我覺得很遺憾,但是天黑了,在茫茫大山之中,不得不返回。返回的時候,在一條小河里,我們口渴去喝水,用一個玻璃瓶把砂石搖一搖,發現后面有很多比頭發還細的狗毛子金。
但他后來很不幸,在我們計劃還沒實現的時候,他得了肺癌,再也實現不了這個理想。
他家門口旁邊有兩棵特別粗的黃櫨樹,他在走之前有一個理想,說如果能把這兩棵樹作為棺材,是他最滿足的。后來,我和我的同伴用炸藥把這兩棵巨大的黃櫨樹炸倒了,給他做了棺材,送上山埋掉了。
這是我在人生當中碰到的無數可以相托的朋友中的一個,也是我在無數作品當中寫到的一個人。當然我也寫出了他個人的悲劇,寫出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里的掙扎、渺小、絕望和希望。人永遠都是一樣,人永遠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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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劇照
我沒有把一個人拔高,也沒有把一個人降低。文學沒有高于生活,文學永遠也不低于生活,它和生活是平行的、互相映照的、互相看見的。
南風窗:為什么你認為寫下你經歷的所有這些人的生生死死是重要的?為什么你所寫作的這個階層的圖景,對于整個中國文學,甚至整個中國社會文化的發展是有價值的?
陳年喜:就像本雅明墓碑上的一句話,“歷史的建構是獻給無名者的記憶”。在真正推動歷史往前走的力量里,籍籍無名的人充當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當然每一個個體,本無意來推動歷史,但是在完成他個人生命的同時,其實也在給世界注入無限的色彩。
我個人的歷史觀認為,歷史并不是像河流一樣波瀾式往前推進,可能是原地踏步的,或者是螺旋式的、回環式的。今天的人類并不比200年前、500年前甚至1000年前的人類更高級。寫出真正的人的狀態,人在這個世界的快樂和無奈,這就是文學應該去完成的一部分。
今天我們不斷地愿意去讀古典文學,讀遙遠的唐時代的詩,或更早的《詩經》,目的還是想回看那個時代人是怎么樣的,那個時代的社會是怎么樣的,然后再去他們身上尋找映照。
在那個時代,他們也快樂,也有過友誼,也有過愛情。我們所有的閱讀,也無非是在別人作品當中去尋找你自己而已。
本文作者:趙佳佳
本文授權轉載自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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