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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初冬,陳佩斯經典話劇《戲臺》全國巡演首站在廣州拉開帷幕。側幕條后,舞臺燈光穿過縫隙,在“大嗓兒”的臉上投下光影,“你緊張嗎?”夫人問,“我只有興奮。”邢岷山回答,他的眼神格外清亮,那是近半個世紀演藝生涯沉淀的光。
當“大嗓兒”頂著瓜皮帽跌跌撞撞跑上舞臺,一口標準的唐山話脫口而出時,劇場里響起會心的笑聲。觀眾們才發現,這個把市井小人物的天真與荒誕演繹得活靈活現的演員,竟然是前不久因飾演“史上最帥曹公公”而深入人心的演員邢岷山。
一站接一站,邢岷山隨劇組巡演,累并快樂著。到重慶時,看到長江,他不由自主脫口而出昆曲《刀會》的經典唱詞,“大江東去浪千疊……”曲調婉轉,不失豪邁。在一段日常排練的視頻中,他與演對手戲的演員“打快槍”的一招一式,行云流水的身手受到網友點贊。有人說,骨子里浸透的昆曲雅韻,讓這位銀幕上的“老戲骨”30年后重返舞臺,表現出更加飽滿的藝術感染力。
近日,邢岷山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講述了臺前幕后的創排經歷以及藝術理念。他謙虛地表示,在劇組里自己是一個新人,“《戲臺》演了360多場,其他演員最少的也演了有一二百場。感謝陳佩斯老師和所有同事這一個月直乎直令(梨園行話,指唱念做表完全按規矩來,全無毛病)陪著我排練,是他們給了我舞臺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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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排練似乎又讓我找回了
那個心無旁騖的創作年代
與“大嗓兒”的相遇,始于一份心動的劇本。
2025年上半年,剛憑借《藏海傳》中的昆曲唱段圈粉無數的邢岷山收到《戲臺》劇組的邀約,“看到‘大嗓兒’這個角色,第一感覺是要演一個和京劇、老戲班有關的戲,這是我很感興趣的題材。但‘大嗓兒’這個人物離我太遠了,從哪方面看都是我從未涉足過的角色類型。而且還是個喜劇,我除了在電影學院上學的時候演過喜劇片段,30多年再沒碰過。”不過,他很快就被這種挑戰吸引住了,“我就想,上半年的《藏海傳》我給觀眾帶來昆曲,下半年的《戲臺》我給觀眾帶來京劇。前者我演了一個悲觀主義者,后者是一個盲目的樂觀主義者,我覺得這太有意思了,所以猶豫了一小下,就堅決地接下了這個戲。”
自少年進入浙江昆劇團學員班,邢岷山的演藝生涯始于梨園。十年科班訓練,他習得昆曲的唱念做打,練就一身扎實功底。畢業后,他考入北京電影學院,轉型影視劇演員,從《白眉大俠》中的白云瑞到《藏海傳》中的曹靜賢,塑造了無數經典角色。但喜劇,尤其是話劇舞臺上的喜劇,對他而言是近30年來未曾觸碰的領域。
今年6月份接戲時,邢岷山正忙著《藏海傳》的宣傳,他便利用一切空余時間背臺詞、學方言,“話劇不能NG,熟練是第一要務。”他說,那段時間,候機、乘車時,甚至睡前他都在默念臺詞,把方言的韻味嚼碎了咽進肚子里。
“我對舞臺的把控能力還是有的,畢竟我是戲曲演員出身,而且最近這十幾年,我幾乎每年都保持著若干場昆曲演出,舞臺表演我是熟悉的。戲曲段落對我而言也不是難事,而且‘大嗓兒’不是一個厲害的票友。所以我的戲曲功底只能用上一兩分,不能多用,用多了,角色就不成立了。”對角色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后,邢岷山覺得最大的難度是喜劇,“我一直認為,讓觀眾笑這件事太難了,像陳佩斯老師,他舉手投足都能讓人發笑。這不僅僅是技術活兒,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天賦。”
10月份進組開始排練,專業友好的創排氛圍讓他記憶猶新,“我們一場戲一場戲地摳,一句臺詞一句臺詞地磨,從表演節奏、氣口分寸,佩斯老師都分享了許多寶貴的經驗。佩斯老師是一位非常認真而且很傳統的藝術家,從他身上我看到了許多曾經和我合作過的老藝術家的影子,也因此似乎又讓我找回了那個心無旁騖的創作年代。”
忽然有一天,邢岷山發現,自己身上和“大嗓兒”其實也有共同點,這種共鳴讓他更貼近“大嗓兒”,“我想起了我十幾歲的時候精力旺盛,愛看熱鬧愛起哄,這有點兒像‘大嗓兒’。所以我把邢岷山版的‘大嗓兒’處理得年輕化——對什么都好奇,說起自己感興趣的事物會忘乎所以,還不知天高地厚,別人架他兩句,他真能信。第一幕,說起金嘯天他會忘了送包子,連轟炸都擋不住他要表達的沖動,我想讓觀眾覺得,這個人后來雖然做了一些荒誕不經的事,但他的底色還是有天真的一面。”
排練廳里的日子純粹而充實。“我們每天排練7個小時,中間會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所有人都會跑到戶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踢毽子是他們的傳統項目,我有時候也會加入,那感覺就像小時候的課間操時間,一個個開心得像小朋友,迅速拉近彼此的距離。”
邢岷山直言,排話劇和拍戲使的是兩種不同的勁兒,大家朝夕相處,共同打磨作品,那種默契是慢慢熬出來的。“我們每一場戲不說千錘百煉,幾十次、上百次的打磨一定是有的,看似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其實都是精心設計的,就像一臺機器,猛一看是一個整體,但其實每個零件都是環環相扣的,誰都不能掉鏈子。我記得排練那陣子,我累得也不失眠了,每天晚上9點半不到就想著往床上爬,睡眠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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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個角色
要跳出固有的表演模式從零開始
在塑造“大嗓兒”的過程中,邢岷山也在不斷打破自己。
他體會很深,話劇和影視劇最大的不同在于表演分寸的把控上,這種分寸體現在聲、臺、形、表各個方面。“影視劇是一種接近生活化的表演。在臺詞方面,我們拍攝的時候是戴麥的,很多戲,是不需要大聲說臺詞的。表演方面,不同的景別,表演的幅度會不一樣,尤其是拍特寫鏡頭,一定要收著演,不然就會滿畫面地跑眉毛,是很忌諱的。而舞臺劇就不同了,一定要放大演員的表演,從肢體到臺詞都要放大很多倍,因為在舞臺上,演員需要把表情、聲音輸送到劇場的最后一排。我們的《戲臺》不用話筒,用的是天地麥,這更考驗演員的臺詞功力了。”
而幾十年鏡頭前的表演,邢岷山養成了輕聲說臺詞的習慣,對于習慣了影視劇中輕聲細語表演的他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挑戰。“我記得這次全國巡演的第一場,有幾處我要著力強調的地方,我習慣性地用了氣聲,結果臺下聽不清楚,自然就削弱了許多舞臺效果。”
演出結束后,他回到酒店看錄像復盤,立刻意識到問題。“第二場就調整了,把聲音放出去,既要保證清晰度,又要保留角色的語氣。”對于話劇和影視劇表演的不同,邢岷山還有一個新的體會,“影視表演會有許多即興發揮,我愿意給導演的后期提供更多選擇的可能,所以拍攝的時候,我每一條的表演都會有不同程度的調整。但話劇不能有太多即興表演,甚至每句臺詞的字數多少、每個咬字的輕重都是經過嚴格設計的,你一個改動,有時不僅會影響舞臺效果,甚至還會打亂其他演員的表演節奏,這也著實讓我適應了一陣子。”
誰也沒想到,第一場演出后,他的嗓子就出了問題,“我也是第一次用天地麥,首場演出,我有幾處的聲音不夠打遠,第二場,我鉚上勁兒,實實在在地把聲音放了出去。但可能過于放大了,到了謝幕返場每個人唱一句的時候,我聲帶完全不受控制了,聲音都是橫著出去的,說話都是喑啞的。”他回憶道,當時心里特別著急,“后面還有38場演出,這可怎么辦?”劇組的同事們看出了他的焦慮,“那天散戲出劇場,他們每個人跟我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給我增添壓力。我心里特別感動,就覺得大家休戚與共,真的像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為了他們,我也要盡快恢復。隔天又是禁聲、吃藥,又是進行聲帶按摩,到了第三場開演,我的嗓子很給力地恢復了。”
“我一直覺得演員要跳出舒適區,不能總演自己熟悉的角色類型。”邢岷山說,“大嗓兒”的無知、執拗,甚至有些荒誕的行為,都是他以往角色中沒有的。“為了這個角色,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放下形象包袱,跳出固有的表演模式,從零開始。”那段時間,他刻意“藏拙”,把多年的功底收起來,只留三分架子,唱腔故意帶點荒腔走板,身段也透著一股笨拙的熱情。“就像一個略懂皮毛的戲迷,自得其樂又自以為是。”
為了讀懂“大嗓兒”,邢岷山開始四處“取經”。他的身邊有許多票友朋友,那些人談起戲曲時眼里閃爍的光芒、唱起戲來忘乎所以的模樣,都成了他塑造角色的素材。“票友們對戲曲的熱愛是純粹地樂在其中。”他觀察著他們的神態、語氣,甚至模仿他們走路的姿態,慢慢在心里勾勒出“大嗓兒”的輪廓。
而這種“跳出自己”的背后,是對角色的不斷琢磨。“‘大嗓兒’是很可悲的一個人,他是社會的底層,不具備審視自我、反抗命運的能力,是被動活著的大多數,被時代裹挾,麻木而不自知,最終成為了荒誕的一部分。這種人,在任何時代都是存在的。而悲劇往往以喜劇的面目示人,所以他的種種可笑行為,在我們看過、笑過之后,靜下心來想一想,其實是挺悲涼的。”在邢岷山看來,對于每一個生命個體而言,難得一世,本不該如此渾渾噩噩。他以悲憫之心,把“大嗓兒”演繹得立體而鮮活,“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我其實是很憐憫他的,我不想過多地抹黑他,我更愿意演出傻傻快樂的樣子,只當是給他平庸卑微的一生,吹了一個彩虹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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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
讓更多的觀眾靠近戲曲愛上戲曲
11月的廣州,夜晚已有涼意,但廣州大劇院的舞臺上卻熱氣騰騰。當“大嗓兒”要在6分鐘內完成從便裝到霸王妝的轉換時,后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見他熟練地拿起油彩,勾臉上妝,與服化老師配合默契,勒頭、換服裝,動作一氣呵成,不到5分鐘,一個威風凜凜的霸王便出現在舞臺上。邢岷山坦言,“大嗓兒”上臺唱霸王,像這樣的搶妝他經歷過不止一次,“搶妝如果沒有之前的戲曲經歷,那我就只能仰仗化妝師了,現在我可以自己勾臉扮戲,這樣能節省出許多時間。”
邢岷山對戲曲,尤其是昆曲和京劇非常有感情,這不僅緣于他十年的昆曲演員生涯,另外還來自于家庭,“我的岳父岳母都是京劇、昆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我們的家庭生活每一天都離不開戲曲。幾十年來,二老以及他們的朋友對我的教導是潛移默化的。我人雖不在梨園行,但其實從未離開過。我一直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更多的觀眾靠近戲曲,愛上戲曲。”
他的戲曲功底,在《戲臺》的舞臺上無處不在,且十分關鍵。“我們戲曲是有門檻的,不是隨便拉一個路人就能站到臺上,把一場戲混下來的。‘大嗓兒’再是個‘血外行’,但他畢竟看過許多戲又會唱兩口。”他解釋道,“哪怕他唱得再荒腔走板,但舉手、投足、亮相,多少得有三分像,不然這‘戲迷票友’的設定就不成立了。如果飾演‘大嗓兒’的演員本身有一定的戲曲功底,那在表演尺寸的把握上會更準確一些。”
邢岷山說,更重要的是戲曲演員對節奏的把控,“我們心里有鑼鼓點,是‘急急風’還是打‘亂錘’,都有程式規范。這種節奏感不論是正劇還是喜劇,無論是語言節奏還是肢體節奏,都能從戲曲中有很多借鑒。”
這些年來,只要有可能,他都會在自己的影視劇表演中“夾帶私貨”,“比如《藏海傳》,我用上了心愛的昆曲,許多看過這個劇的觀眾反饋說,他們現在看到‘長刀大弓’這四個字,都不是念出來的,必須是唱出來的。”
前一陣子,邢岷山還在網絡平臺上做了一個小實驗——他和網友你一句、我一句地合作唱“長刀大弓”,許多人參加了合拍。令他欣慰的是,那些合唱的網友,一聽就是從未接觸過昆曲的,但他們現在都能很開心地跟著唱和這首昆曲史上最早的唱段了。這次接演《戲臺》,他也同樣抱有這份私心,“我覺得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讓更多的影視劇觀眾對戲曲產生興趣,哪怕是管中窺豹,至少未來多了許多可能。”
廣州巡演的第一場,當大幕落下,掌聲雷動時,邢岷山站在舞臺上,忽然之間有些恍惚。“我曾多次在廣州拍戲、做路演,但演話劇還是第一次。太久沒感受到這種實時的反饋了。你拋出一個笑點,觀眾笑了;你表達一份情感,觀眾鼓掌了,這種互動太珍貴了。”
更讓他驚喜的是,嶺南文化之下的粵語區觀眾能接受并且認可京派戲劇的笑點。“我們演《戲臺》,臺上有北京話、唐山話、山東話,還沒有字幕,本來擔心觀眾聽著費勁,結果四場演出下來,我們該有的喜劇點,觀眾該有的反饋一個都不少,這真的令人欣慰。”
巡演路上的點點滴滴,都成了邢岷山珍貴的回憶。每場演出前,他和陳佩斯都會重重地握一下手,大喊一聲,為彼此打氣。演出結束后,他們會一起討論哪里可以改進。閑暇時,大家會一起聊天、散步,分享表演心得。這種純粹的創作氛圍伴隨著巡演的一路深入,而邢岷山對“大嗓兒”的理解也在不斷加深。“每一場演出,我都會有新的感受。”邢岷山說,面對不同地區的觀眾,他會細微調整表演的分寸,但無論怎么調整,他始終堅守一個原則:“‘大嗓兒’的底色不能變,他的天真、他的愚蠢、他的熱愛、他的身不由己,這些都是角色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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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在有限的創作期
有一兩個值得我驕傲的角色
從昆曲學員到影視演員,再到話劇舞臺上的喜劇人,邢岷山的演藝生涯跨越了近半個世紀。談及這份長久的熱情,他只用了兩個字:“真愛”。“能把興趣當成職業,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他說。
無論是戲曲、影視劇還是話劇,本質上都是表演,都是用角色與觀眾交流。“我自認為我的事業發展屬于順利的,電影學院大三實習就開始接男主角的戲,那時候演戲特別放松,這種松弛感其實是很珍貴的。但越演越覺得演戲好難啊,思慮多了是好事,但同時也會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我現在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平衡,在張弛、松緊、取舍之間閃轉騰挪。這個過程很有挑戰,但同時也很有趣。”
因為真愛,讓他在眾聲喧嘩的演藝圈始終保持著清醒。在他看來,演員是一個需要不斷學習的職業,不能故步自封。“每當我看到優秀演員出神入化的表演,我會特別羨慕、感嘆。有時候,看了一部好電影,到最后音樂起,出主創字幕,我會強烈地感到身為同行,與有榮焉。這也刺激了我要‘好好演戲’,不放過任何一次有價值的表演。”
當問及這次希望觀眾通過舞臺上的“大嗓兒”看到一個怎樣的邢岷山?他直言不諱地說,“我早就過了想要向誰證明什么的年紀了,向外求,求之不得。我更多的是向內求,求一種自我的愉悅。我覺得在每一次工作中,我是快樂的,是沒有荒廢的,這對我來說很重要。至于觀眾會怎么看我,這不是我能掌控的。”
邢岷山認為,演員的修養,本質上是為人的修養。“要永遠保持專業精神,永遠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永遠學習,永遠探索,永遠不放棄自己。”
對未來,邢岷山沒有太多宏大的規劃,只希望能在有限的創作期內,多塑造一些有意思的角色。在他看來,演員是一個對腦力和體力都要求很高的職業,一個演員創作黃金期的長短因人而異,但一定是有限的,“我希望盡可能地延長我的創作周期,在有限的創作期,如果能有一兩個值得我驕傲的角色,那就是時間給我最大的饋贈。”
半生演藝路,他用一個個角色詮釋對表演的執著;一世戲中人,他用一份份真誠打動無數觀眾。當大幕再次落下,邢岷山站在舞臺中央,深深鞠躬。臺下的掌聲經久不息,有觀眾大聲喊著“大嗓兒”“邢岷山”。他抬起頭,笑著揮手,眼神依然清亮。
巡演還在繼續,邢岷山和他的“大嗓兒”將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把戲臺之上的戲與情,帶給更多的觀眾。2026年上半年,由陳佩斯、邢岷山主演的話劇《戲臺》將在北京保利劇院、北京天橋藝術中心與觀眾見面。他很想對全國觀眾說:“感謝大家買票來給《戲臺》捧場,我們舞臺上的所有演員都是一群不懂惜力的人,我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把這兩個半小時的戲演得足足的,不辜負大家的期待。”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喆
供圖/邢岷山
編輯/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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