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與她重逢。
那份簡歷靜靜地躺在郵箱里,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陌生。
林玥婷——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卻有著驚人的專業履歷。
直到面試室的門被推開,她穿著熨帖的灰色西裝走進來。
我們握手時,她的掌心微涼,就像五年前那個雨夜。
當她開口回答第一個問題,沙啞的嗓音像把鈍刀劃過記憶。
我手中的鋼筆猝不及防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個聲音曾在我夢里回蕩過無數個深夜,盡管如今已變得粗糙。
她彎腰幫我撿起筆,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手背。
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那是小月最愛的味道,可眼前這張臉分明是另一個人。
她平靜地直視著我,仿佛我們真是初次見面的面試官與應聘者。
可我知道,她就是五年前那個消失在晨霧中的姑娘。
那個我寫了九十九封情書卻始終得不到回應的女孩。
如今她坐在我對面,用沙啞的嗓音講述著項目管理經驗。
玻璃窗外的陽光斜斜照在她無名指的戒痕上,若隱若現。
我該當場相認,還是配合她演完這場陌生人的戲?
簡歷上"曾用名"那一欄是空白的,就像她刻意抹去的過去。
或許這場面試本身,就是她留給我的一個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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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一早晨的辦公室總是彌漫著咖啡因和焦慮混合的氣味。
我揉著太陽穴打開郵箱,三十七封未讀郵件像雪片堆疊。
王文杰的郵件標記著紅色感嘆號,標題寫著"緊急招聘"。
公司剛接手的智慧園區項目需要經驗豐富的項目經理。
這個位置已經空缺兩周,團隊像無頭蒼蠅般亂轉。
我點開人力資源部轉發來的幾份簡歷,屏幕泛著冷光。
第三份簡歷的照片讓我多停留了兩秒——林玥婷。
證件照上的女子約莫三十歲,梳著嚴謹的低發髻。
五官端正卻毫無記憶點,像是千萬個職業女性的縮影。
但那雙眼睛,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沉靜的力量。
她曾在科訊科技帶領過省級政務云平臺項目。
這個履歷讓我坐直身體,正好匹配我們現在的需求。
繼續往下翻,項目管理資格證書列了整整三行。
最下方工作經歷顯示她上份工作結束于半年前。
空窗期寫著"照顧家人",這種解釋通常意味著麻煩。
我拿起內線電話準備讓助理安排面試時,手指突然停頓。
莫名有種奇怪的熟悉感從簡歷的字里行間滲出。
像是聞到多年前夾在書頁里已經干枯的花瓣味道。
鼠標滾輪又往回滾動,重新停在那張證件照上。
照片右下角顯示拍攝日期是去年冬天。
她穿著黑色高領毛衣,耳垂上有顆小小的痣。
這個細節像鉤子突然扯動記憶的漁網。
助理敲門進來送咖啡時,我正對著屏幕出神。
"曹經理,王總讓您十點去他辦公室討論面試安排。"
我猛地回神,咖啡杯在托盤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簡歷照片上投下條紋。
那雙沉靜的眼睛仿佛正透過屏幕注視著我。
"先把這位林玥婷安排在明天下午兩點。"
我把簡歷打印出來,紙張帶著打印機余溫。
墨跡有些暈染,使得她嘴角的弧度顯得模糊。
就像記憶中某個總是站在光影交界處的側臉。
整場項目例會我都心不在焉,筆尖在筆記本上亂劃。
同事開玩笑說曹經理今天魂被女妖精勾走了。
他們不會知道,我確實撞見了記憶里的幽靈。
下班時我把簡歷塞進公文包最里層的夾袋。
地鐵玻璃窗映出我緊蹙的眉頭和搖晃的身影。
五年足夠讓一座城市重建,讓人忘記舊傷口。
可當我在電梯里再次展開那份簡歷時發現——
她教育背景欄寫著2009級江城大學計算機系。
和我同屆,和小月同屆,世上真有這種巧合?
那晚我夢見大學禮堂里飄著的肥皂泡。
穿白裙子的女孩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哼歌。
歌聲清亮像屋檐融化的雪水,如今卻變得沙啞。
02
面試室里的空調總是打得太足,冷氣順著褲管往上爬。
我提前十分鐘調整好座位,把簡歷反復看了三遍。
王文杰推門進來時帶著一陣古龍水旋風。
"這位要是合適就直接定,項目等不起人了。"
他說話總是像打仗,手機還在不斷震動。
墻上的時鐘指向一點五十八分,走廊傳來高跟鞋聲。
聲音不疾不徐,每步都踏在心跳的節拍上。
當門被推開時,我先看見一只握著文件袋的手。
骨節分明的手腕上戴著塊棕色皮帶手表。
然后才是灰色西裝包裹的瘦削身影。
她比照片上還要清瘦,顴骨投下淺淡的陰影。
"面試官好,我是林玥婷。"她彎腰遞來簡歷副本。
發絲掃過簡歷時我聞到那縷茉莉香混著消毒水味。
我起身握手時碰翻了大號馬克杯,茶水漫過桌角。
她敏捷地抽出紙巾按住水流,動作干凈利落。
王文杰打圓場說曹經理今天怎么毛手毛腳的。
我只能盯著她無名指上淡淡的戒痕轉移話題。
"林小姐請坐,先簡單自我介紹吧。"
這句話我說過不下百次,今天卻喉嚨發緊。
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
"我從事項目管理工作八年,主要負責政企數字化轉型。"
當第一個音節從她喉嚨里滾出來時,我僵住了。
那把被砂紙磨過的聲音撕裂了時間的薄膜。
像老式收音機調錯頻段發出的電流雜音。
可某個尾音的處理方式讓我想起圖書館的午后。
當年小月總愛把"所以"念成"索以",帶著軟糯的腔調。
此刻這個沙啞的聲音正在陳述項目里程碑管理。
我死死攥住鋼筆,指節泛出青白色。
王文杰在桌下踢了我一腳,我才意識到走神太久。
"抱歉,請繼續說說您上個項目遇到的挑戰。"
她目光平靜地掠過我的臉,像看任何一位面試官。
但當她說到"資源協調"時右手無意識摩挲著左手腕。
那是小月緊張時的小動作,曾經我笑話過像小貓洗臉。
窗外的云朵飄過,光線在她睫毛下投下顫動的影子。
我努力在她臉上尋找易容的破綻,卻只看到細紋。
歲月是最高超的化妝師,能把一個人改頭換面。
可聲音就像指紋,無論怎么偽裝都會泄露真相。
尤其是當她說到"有時候放棄比堅持更需要勇氣"時。
聲帶震動的方式與我記憶深處的某個頻率重合。
王文杰提問時,我趁機打量她耳垂上那顆痣。
位置與小月當年打耳洞留下的疤痕分毫不差。
空調突然加大送風,她西裝衣領被吹得翻起。
鎖骨處露出半截淡粉色疤痕,像月牙的形狀。
我幾乎要脫口喊出那個名字,卻見她突然咳嗽。
她從包里取出潤喉糖含住,糖紙嘩啦作響。
這個動作打斷了我即將失控的質問。
她吃完糖繼續回答技術架構問題,邏輯縝密。
而我像個蹩腳的偵探,在細節里尋找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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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面試評估表上。
筆尖在"溝通能力"那一欄懸停許久落不下。
她正在講述帶領團隊攻克技術難點的案例。
每個專業術語都像鵝卵石滾過干涸的河床。
當我問及團隊沖突處理時,她忽然停頓。
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那支黑色中性筆。
"首先要傾聽,但最終需要有人做決定。"
這個回答讓我想起大四那場辯論賽決賽。
對方辯手咄咄逼人時,小月突然站起來說:"真理不會因為聲音大小而改變方向。"
此刻相同的倔強藏在她沙啞的聲線里。
我鬼使神差地問:"您似乎很熟悉江城?"
問題超出預設范圍,王文杰詫異地看我。
她端起紙杯喝水,喉結在脖頸上滑動。
"在江城讀過書,很多年沒回去了。"
水流在她喉嚨里發出細微的回響。
我追問:"江城大學附近的櫻花道還在嗎?"
這是條只有本校學生才知道的小路。
她放下紙杯時濺出兩滴水在簡歷上。
"我讀的是理工學院,不太清楚文校區。"
完美的防御,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裂縫。
但我看見她耳后的碎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
空調顯示二十四度,她西裝后背卻濕了一片。
王文杰及時介入幾個專業技術問題。
她應答時語速加快,像要掩蓋剛才的波動。
當我問起空窗期時,她終于出現短暫卡殼。
"母親生病需要照顧"這個解釋太過常見。
可當她說到"在醫院走廊度過整個春天"時。
某個畫面突然擊中我——那年春天她消失了。
我曾在醫院瘋找過三天,卻像人間蒸發。
現在想來,或許我們曾擦肩而過在某個轉角。
她簡歷上緊急聯系人寫著"林淑梅"。
而小月的母親叫趙玉蘭,難道真是我認錯了?
這個念頭讓我產生荒謬的自我懷疑。
或許只是聲音相似,或許我太想找到她。
于是我問過最后一個試探性問題:"您覺得過去經歷對現在影響大嗎?"
她直視我的眼睛,目光像經過打磨的匕首。
"每個選擇都是當時的必選項,我不后悔。"
這句話像鑰匙插進生銹的鎖孔。
當年我第一百次告白失敗時,她也說過。
只是那時聲音清亮,帶著少女的歉疚。
現在被砂紙磨過,反而有種殘忍的坦誠。
面試時間超出預定十五分鐘。
王文杰已經開始收拾筆記本電腦。
我機械地說著結束語,眼睛卻盯著她起身。
她彎腰拿包時,項鏈從襯衫領口滑出。
吊墜是半片水晶雪花,在燈光下折射光芒。
我送給小月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正是另外半片。
現在它貼在她鎖骨那道月牙疤上,微微晃動。
04
王文杰接到緊急電話先離開面試室。
我以"帶參觀辦公區"為由留住了她。
走廊感應燈隨著我們的腳步明明滅滅。
她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發出悶響。
我指著玻璃隔斷里的項目作戰室介紹。
她卻突然問:"曹經理也畢業于江城大學?"
這個問題像精心布置的陷阱。
我轉頭時正好看見她眼底未收起的試探。
"09級計算機系,看來我們是校友。"
空氣突然變得粘稠,像暴雨前的低壓。
她握緊背包帶子,指節繃得發白。
但聲音還是平穩的:"世界真小。"
我們停在茶水間的照片墻前。
公司團建照片里有個穿黃裙子的背影。
她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說:"我室友也喜歡穿這種鵝黃色。"
我差點打翻咖啡機上的糖罐。
小月的衣柜里確實有件鵝黃色針織衫。
是她用第一筆獎學金買的,經常穿。
我順著她的話問:"您和室友還有聯系嗎?"
磨豆機工作的噪音掩蓋了心跳聲。
她接咖啡的手很穩,奶泡卻灑了出來。
"畢業后各奔東西,很多人都失聯了。"
這種官方回答像堵透明的墻。
我索性單刀直入:"您的聲音..."
"聲帶手術留下的后遺癥。"她迅速接話。
像早就準備好答案,等了我很久。
我們隔著咖啡的熱氣對望,水霧朦朧。
她忽然笑了笑:"是不是很難聽?"
這個笑終于露出破綻——右嘴角比左嘴角高。
是小月拍照時標志性的不對稱微笑。
我幾乎能肯定眼前就是消失五年的她。
但為什么改名換姓?為什么裝作不認識?
電梯口遇到抱著資料的新人實習生。
女孩驚慌中撒了滿地的效果圖。
林玥婷自然地蹲下去幫忙整理。
這個俯身的角度,讓我看見她后頸的痣。
和小月夏天扎馬尾時露出的那顆一模一樣。
當她站起來,又變回陌生的林經理。
"貴公司的團隊很有活力。"她官方地稱贊。
我送她到前臺刷卡處,陽光正好照進來。
她伸手遮眼睛時,我看見虎口的傷疤。
那是大二燒烤攤打翻鐵架留下的烙印。
所有證據都指向同一個答案。
可當她轉身說"期待您的答復"時。
眼神又變成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仿佛剛才那些破綻都是我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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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個下午我完全無法工作。
電腦屏幕上反復閃現兩張臉。
一張是畢業照里笑出虎牙的姑娘。
一張是面試時妝容精致的職業女性。
王文杰發來消息說對林玥婷很滿意。
我鬼使神差地調出當年社團合影。
數碼相機像素不高,小月的臉有些模糊。
但耳垂的痣和鎖骨疤痕都清晰可見。
記憶像開閘的洪水淹沒辦公隔間。
想起第一次見她是在新生報到日。
她抱著臉盆走在櫻花道上,盆里茉莉花搖曳。
后來總圖書館三樓靠窗位置成了我們的據點。
她喜歡把鉛筆夾在耳朵后面記筆記。
有次找不到鉛筆,急得鼻尖冒汗的樣子。
和今天面試時從容拆解項目風險的模樣。
簡直像平行世界的兩個人。
最刻骨銘心的是平安夜那場告白。
我抱著九十九封情書在女生宿舍樓下等到凌晨。
她最終出現時圍巾上落滿雪,聲音發抖:"曹俊悟,我們真的不合適。"
那時不懂什么叫不合適,只覺得心口疼。
后來她開始躲我,電話永遠轉入語音信箱。
直到畢業典禮那天,她像水滴蒸發在陽光里。
現在想來,那句"不合適"或許有苦衷。
但當年只覺得是被發了徹頭徹尾的好人卡。
同事敲玻璃門喊我開會時才驚醒。
會議室投影儀映出智慧園區項目結構圖。
而我滿腦子都是她回答問題時抿嘴的表情。
這個動作和小月思考數學題時如出一轍。
散會后我去了天臺,城市華燈初上。
手機里存著從不撥號的備用聯系人"小月"。
五年間這個號碼變成空號,又易主他人。
如今機主或許正用這把沙啞的嗓子打電話。
晚風吹來茉莉花香,我出現幻嗅。
回到工位時發現人力資源部已發錄用意向。
鼠標在"確認"按鈕上徘徊許久。
最終點擊時像按下命運的快門鍵。
或許這次能解開纏繞五年的謎題。
剛發送成功就收到王文杰的微信:"林玥婷剛來信問能否提前參與項目調研。"
這種積極態度不符合常規求職者心理。
除非...她也想確認什么。
我回復同意后,盯著聊天窗口的"對方輸入中"。
三分鐘后卻只等到簡短的"謝謝"。
像垂釣者收線時突然失去魚的重量。
06
項目啟動會定在周三早晨九點。
我特意早到半小時,她卻已坐在會議室。
晨光透過百葉窗照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
墨綠色封皮帶著使用多年的磨損痕跡。
我認出這是小月當年最愛的日記本款式。
她抬頭時眼下有淡青色的疲憊。
"想提前看看項目資料。"她解釋著。
聲音比面試那天更沙啞,像感冒加重。
推車送來早餐咖啡,她自然地把糖包推給我。
這個動作讓我心臟停跳——她記得我嗜甜。
但隨即又公事公辦地討論起技術參數。
同事們陸續進場時,我們已畫滿白板。
王文杰驚喜地說兩位經理默契得像老搭檔。
她鋼筆在流程圖某處停頓:"這里存在風險。"
正是我昨夜標注的隱患點,思維同頻得可怕。
會議進行到一半時,服務器突然報警。
客戶現場部署的系統出現大規模故障。
整個會議室亂成蜂巢,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技術總監擦著汗說故障點難以定位。
林玥婷突然舉手:"可能是數據庫鎖死。"
她不等邀請就走到投影屏前快速畫出架構圖。
手指在虛擬線路上移動像彈奏鋼琴。
"三周前有類似案例,重啟歸檔程序即可。"
這種篤定來自豐富的實戰經驗。
果然按照她的方案,二十分鐘后系統恢復。
王文杰看她的眼神像發現寶藏。
我卻在想這五年她經歷多少危機時刻。
才把當年那個說話先臉紅的姑娘磨礪成鋼。
中午食堂里,她獨自坐在角落吃沙拉。
我端餐盤過去時她正在藥盒里分揀藥片。
白色藥片和小月當年吃的過敏藥很像。
"您也對青霉素過敏?"我故意用"也"字試探。
她蓋藥盒的手頓了頓:"只是維生素。"
低頭時一縷頭發垂落,她別回耳后的動作。
讓我想起圖書館里無數次心動的瞬間。
下午客戶突然要求提前交付階段成果。
團隊怨聲載道時,她默默調整了甘特圖。
新建的追蹤表能節約百分之二十時間。
這種高效讓我想起大作業截止日前夜。
她通宵重寫代碼后,第二天還能精神奕奕。
現在她卻趁著間隙在洗手間門口咳嗽。
見我時匆忙把帶血絲的紙巾塞進口袋。
"最近空調太干。"她解釋得輕描淡寫。
可我看見她扶著墻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下班時暴雨突至,她站在大堂翻找雨傘。
我鼓起勇氣說開車送她一程。
她報出的地址是城東那片老式居民區。
和小月母親當年的住址只隔兩條街。
車載電臺正好播放江城大學的校歌。
她突然搖下車窗,讓雨飄進來落在臉上。
像某種無聲的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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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暴雨讓城市交通陷入癱瘓。
我們在高架橋上堵成凝固的河流。
雨刮器機械擺動間,她靠在車窗假寐。
睫毛投下的陰影隨路燈明滅變化。
電臺換到夜間談話節目,主題是遺憾。
主持人說有些錯過就像雨滴落進大海。
她忽然睜開眼睛:"曹經理有遺憾的事嗎?"
雨聲敲打車頂像鼓點,敲打著我的心。
"曾經弄丟過很重要的東西。"我盯著前方剎車燈。
她輕笑一聲:"我倒是故意扔過一些東西。"
這句話像魚鉤扎進喉嚨。
我趁機問:"比如呢?"
她卻轉頭看窗外霓虹:"比如天真。"
導航提示轉入輔路,她指路的手勢很熟練。
仿佛在這片街區生活過很久。
車停在褪色的單位樓前,雨水在坑洼處積攢。
她開門時我說:"明天我去接您吧。"
這個"您"字用得別扭,但她沒糾正。
只是把藥盒遺落在副駕駛座位上。
我調頭時從后視鏡看見她站在雨里。
瘦削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
像隨時會被雨水沖走的稻草人。
那晚我查了聲帶手術的后遺癥。
搜索結果跳出"長期服用藥物的副作用"。
以及"心理因素導致的發聲障礙"相關論文。
藥盒里白色藥片確實是抗過敏藥。
但錫箔紙上還有模糊的"地塞米松"字樣。
那是激素類藥物的學名。
凌晨兩點我收到她發來的項目建議書。
附件里還有針對今天故障的預防方案。
郵件簽名檔只有名字和電話,像她的為人。
第二天她穿著同款西裝出現在樓道口。
眼圈紅腫卻堅持說熬夜趕工所致。
車經過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時,她突然喊停。
"麻煩等我五分鐘。"她小跑進玻璃門。
我透過窗戶看見她遞處方給藥劑師。
回來時口袋里露出半截醫保卡。
卡片邊緣磨損嚴重,顯然經常使用。
早會前她去茶水間沖藥,背對著大家。
我假裝接咖啡時看見她鎖骨處的膏藥。
新換的紗布邊緣露出燙傷痕跡。
王文杰宣布由她主導應急方案實施時。
她咳嗽著點頭,手在桌下攥成拳。
中午我以討論方案為由請她吃飯。
餐廳電視正重播江城大學百年校慶報道。
當鏡頭掃過我們那屆畢業生合影時。
她叉子掉在盤子上,發出刺耳聲響。
08
"沒想到電視臺還留著這種資料。"我故意說。
她彎腰撿叉子時碰倒了水杯。
服務生過來擦拭時,我們各有各的狼狽。
重新坐定時她已調整好表情:"真熱鬧。"
這三個字說得輕飄飄,卻帶著千斤重。
我點了幾道江城特色菜,她筷子始終避開。
直到粉蒸肉轉過來時,她無意識夾了兩次。
這道菜是小月當年最愛,每次聚餐必點。
"林經理也喜歡江城菜?"我給她添茶。
熱水沖開茶葉時,她像被驚醒的貓。
"以前陪家人吃過。"回答得像外交辭令。
但當她咬破糯米時瞇眼睛的小動作。
和我記憶里那個貪吃姑娘完全重疊。
飯后散步回公司,經過街心公園。
有群鴿子突然起飛,她下意識躲閃。
這個反應讓我想起大二秋游的插曲。
我們喂鴿子時,她被啄過手指。
現在她把手藏進西裝口袋,走得很急。
回到辦公室時,項目組正亂作一團。
客戶新提出的需求要推翻原有架構。
年輕程序員們吵得像炸鍋的螞蟻。
林玥婷卻安靜地坐在電腦前畫流程圖。
當她打印出三套解決方案時,會議室靜了。
王文杰拍著她肩膀說真是挖到寶了。
她不適地側身,像不習慣這種接觸。
那天加班到深夜,我送她回家時星斗滿天。
等紅燈時我突然問:"您認識趙玉蘭女士嗎?"
這是小月母親的名字,試探直白而殘忍。
她握安全帶的指節瞬間發白。
"是我母親的遠房表姐。"聲音像結冰的湖面。
綠燈亮起時她補充:"很多年不聯系了。"
車內空氣突然變得稀薄,我打開車窗。
夏夜的風灌進來,吹散她鬢角的碎發。
"五年前她女兒突然失蹤,家里急瘋了。"
我說這話時盯著后視鏡里的她。
她正用手機回郵件,屏幕光映著臉。
"或許有什么苦衷。"手指在鍵盤上停頓。
車停穩后她突然說:"謝謝您送我回家。"
這個"您"字像針扎在我心上。
我看著樓道聲控燈一層層亮上去。
四樓窗戶亮起暖黃燈光,窗簾拉得嚴密。
那晚我查到趙玉蘭五年前的醫療記錄。
尿毒癥晚期,治療費是天文數字。
而當年小月父親破產的新聞曾上過地方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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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通過醫療系統工作的同學查到更多信息。
趙玉蘭在三院透析時用的名字是林淑梅。
這是林玥婷簡歷上緊急聯系人的名字。
繳費記錄顯示有筆巨額轉賬來自陌生賬戶。
轉賬時間正好是小月消失后第二周。
同學說病人有個女兒總戴口罩來陪護。
有次聽見護士喊她"小林"。
但病房登記表上家屬欄始終是空白的。
所有線索像拼圖漸漸顯現輪廓。
我約見已退休的輔導員,帶去當年的畢業冊。
老人戴著老花鏡指認:"這姑娘休學過半年。"
照片里小月站在櫻花樹下,笑得沒心沒肺。
"說是家里變故,再回來時瘦脫相了。"
輔導員嘆氣:"晚上在酒吧打工,聲帶壞了。"
原來那場所謂的聲帶手術是場謊言。
真正原因是長期熬夜工作加上急性喉炎。
檔案室還留著她的休學申請。
理由欄寫著"籌措醫療費"五個字。
回去時我繞道三院,在透析室門口長坐。
消毒水味道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樣。
護工說以前有個姑娘總在凌晨來陪床。
有次暈倒在走廊,手里還攥著繳費單。
現在我能拼湊出故事的全貌了。
父親破產,母親病重,她選擇獨自扛起。
切斷所有聯系或許是不想連累別人。
包括我那些幼稚而熾熱的告白。
項目上線前夜,團隊通宵值守。
林玥婷在機房檢查服務器時突然暈倒。
我抱她去醫院時,輕得像片羽毛。
急診醫生看著化驗單皺眉:"太不愛惜身體了。"
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的診斷書。
和她簡歷里光鮮的履歷形成諷刺對比。
她醒來時第一反應是摸西裝口袋。
"U盤在這里。"我把加密盤放在她枕邊。
她松口氣的樣子像護崽的母鳥。
我們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直到護士來換吊瓶時,她突然說:"當年你放在宿舍樓下的茉莉花,很香。"
這句話像密碼,終于解開所有偽裝。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發現虎口傷疤下。
還有輸液留下的密集針眼。
"小月。"五年后第一次喊出這個名字。
她眼淚滴在條紋病號服上,迅速洇開。
但隨即擦干臉:"我叫林玥婷。"
這種倔強和當年拒絕我時如出一轍。
10
項目上線成功那天的慶功宴,她沒出席。
王文杰說林經理請假去掃墓了。
我帶著花束找到墓園時已近黃昏。
她站在一座新碑前,照片上是慈祥的婦人。
眉眼間能看出小月曾經的輪廓。
"媽媽上個月走的。"她燒著紙錢說。
火光照亮她無名指的戒痕——是長期戴戒指所致。
但我知道她從未結婚,那只是保護色。
我們沿著墓園臺階往下走,夕陽拖長影子。
"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個問題壓了五年。
她踢著石子:"你家當時也在破產邊緣。"
原來她連這個都知道,我父親工廠的確差點倒閉。
"而且..."她停頓很久,"拖累喜歡的人更痛苦。"
這句話被晚風吹散,卻重重落在我心上。
下山時她崴了腳,我背著她走過最后一段。
輕得像背著整個青春的遺憾。
周一她來辦入職時,工牌上印著林玥婷。
我帶她認識工位,盆栽茉莉開得正好。
"歡迎加入。"我遞去熱茶,刻意避開過往。
她接過時指尖溫暖,笑容坦然。
茶水間相遇時我們會聊項目進度。
有次她主動說:"聲音在慢慢恢復。"
治療師說放下心理負擔后會好轉。
某個加班夜,她電腦屏保換成櫻花照片。
我手機里存著相同角度的拍攝于十年前。
但我們誰都沒點破這個巧合。
年會時她上臺領優秀員工獎。
聚光燈下,沙啞的嗓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會場。
"感謝給我重來一次機會的公司和人。"
目光穿過人群與我相遇,像當年圖書館。
只是這次不再有躲閃和逃避。
散場時我遞給她潤喉糖:"保護嗓子。"
糖紙是茉莉花紋,和她當年愛吃的相同。
她剝開糖紙時笑著說:"好甜。"
這個笑終于不再有負擔,像雨過天晴。
后來我們成了最佳工作搭檔。
有次做投標方案到凌晨,她趴在桌上睡著。
我給她披外套時,看見草稿紙背面的涂鴉。
是江城大學櫻花道的簡筆畫,寫著:"有些花晚開五年,反而更香。"
窗外曙光漸亮,照在她安睡的側臉上。
我知道有些故事不需要結局。
就像她終于用林玥婷的身份活得很好。
而那個叫小月的姑娘,永遠留在櫻花道盡頭。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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