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風(fēng)里還帶著寒意,地里的草卻已經(jīng)冒了頭。我正彎著腰,在自家那幾畝油菜田里鋤草,想著今年雨水好,收成應(yīng)該不錯,能多換點錢,給三歲的兒子鐵蛋扯塊新布做身衣裳。
“興平!興平!你快回家看看去!”鄰居王嬸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聲音又尖又急,“你家鐵蛋哭得震天響!我在隔壁聽得心慌!”
我直起腰,擦了把汗,心里有點不以為然:“嬸子,沒事,秋燕在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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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燕是我媳婦,兒子鐵蛋剛?cè)龤q,正是纏人的時候。我心疼她,不想讓她下地,就讓她在家?guī)蓿鲎黾覄?wù)。
“在家啥呀!”王嬸子急得一跺腳,“你家門鎖得死死的!我剛扒著門縫瞅了,鐵蛋就穿著單衣光著腳丫子趴在地上哭呢!這早春地上多涼啊!你快回去看看!”
王嬸子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澆透了我全身。我扔下鋤頭,拔腿就往家跑。
果然,院門從外面掛著鎖。我心猛地一沉,手有些抖地從門框上一個隱蔽的縫隙里摸出備用的鑰匙——這是我們夫妻倆藏鑰匙的地方。
門開了,兒子鐵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堂屋地上,小臉哭得通紅,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光著的腳丫凍得發(fā)青。我沖過去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在我懷里哆嗦著,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爸……爸……冷……媽媽……”
我抱著他沖進(jìn)里屋,心慌得像要跳出嗓子眼。屋里一片狼藉——衣柜門敞開著,里面屬于秋燕的那些衣裳,一件都不見了。我瘋了一樣翻找,掀開炕席,挪開那個裝家當(dāng)?shù)哪鞠渥印渥涌樟耍±锩嫖覀兪〕詢€用攢下的一百多塊錢,還有些糧票,全沒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抱著還在抽噎的兒子,像個沒頭蒼蠅一樣沖出家門,在村里邊跑邊喊:“秋燕!秋燕!你們看見秋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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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搖頭。直到傍晚,開拖拉機(jī)的王祥子吞吞吐吐地告訴我:“興平哥……今兒一早,秋燕嫂子就拎著個大包袱,坐我的拖拉機(jī)去了鎮(zhèn)上……她說出趟門。可……可我后來在鎮(zhèn)上汽車站那邊,好像瞅見她……跟那個年前來村里彈棉花的外地男人……一起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彈棉花的?那個說話帶著外地口音,在我們村借住了個把月,給附近幾個村彈棉被的男人?我見過兩次,瘦高個,眼珠子挺活絡(luò)。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扶著墻才沒倒下。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幾戶平時跟秋燕走得近的人家來找我,支支吾吾地說秋燕前幾天找他們借了錢,說家里急用……加起來,又有好幾百塊。
我蹲在空蕩蕩的屋里,看著縮在炕角睡著的兒子,心像被掏空了,又像被塞滿了冰冷的石頭。我娘走得早,我爹為了給我攢錢娶媳婦,去了山西的小煤窯,結(jié)果人沒了,礦上賠了一筆錢。我用那筆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回了當(dāng)時村里模樣還算周正的秋燕。可現(xiàn)在,人財兩空,還背了一身債。
那段時間,我活得像個游魂。白天機(jī)械地干活,晚上看著兒子熟睡的臉,覺得人生一點意思都沒有。可每當(dāng)兒子用軟軟的小手摸我的臉,奶聲奶氣地喊“爸爸,餓”,或者在我懷里蹭著尋求溫暖時,我心里那點死灰,又會被一點點點燃。為了兒子,為了還上秋燕留下的債,我不能倒。
農(nóng)閑時,我沒辦法出遠(yuǎn)門打工,兒子太小了。我就上山摘些野山菌、挖點草藥,或者收點鄉(xiāng)親們的核桃、雞蛋,湊一小擔(dān),天不亮就挑著,步行十幾里路到鎮(zhèn)上集市去賣。
兒子鐵蛋出奇地乖,不哭不鬧,就乖乖地坐在我挑的擔(dān)子旁邊的筐里,或者牽著我的衣角跟著走。餓了也不大聲哭鬧,只是小聲說:“爸,肚肚叫。”有一次在鎮(zhèn)上,快到中午了,我的山貨還沒賣完,兒子眼巴巴地看著旁邊賣吃食的攤子。我心一酸,放下?lián)樱瑤叩揭粋€賣餛飩的攤子前。
“大姐,給孩子來碗餛飩。”我摸出皺巴巴的毛票。
賣餛飩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姐,手腳麻利,看著面善。她很快煮好一碗,端給鐵蛋。鐵蛋小口小口吃著,很安靜。
大姐一邊擦桌子,一邊看看鐵蛋,又看看我,忍不住問:“大兄弟,這娃真乖,跟你一上午了吧?他娘呢?咋沒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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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低頭整理筐里的山貨,聞言動作一頓,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干澀地說:“跟人跑了。”
大姐愣住了,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驚訝。她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多問。
從那以后,每次我去鎮(zhèn)上賣山貨,只要從她攤子前過,她總會招呼:“大兄弟,過來歇歇腳,喝口熱水。”有時候快收攤了,她還會特意留兩碗餛飩,非要我和鐵蛋吃了再走。熟悉了,我才知道,大姐叫余翠蓮,比我大三歲,也是個苦命人。她男人前兩年得急病沒了,留下她和一個小女兒。為了生活,她靠著以前在娘家學(xué)的手藝,在鎮(zhèn)上支了這個餛飩攤,起早貪黑,勉強(qiáng)糊口。
大概是同病相憐,我們很聊得來。她跟我說拉扯孩子的不易,我跟她說地里的活計和還債的辛苦。她總安慰我:“大兄弟,看開點,為了孩子,咱也得把腰桿挺直了。那沒良心的人,不值得你惦記。”
她的餛飩攤生意慢慢好起來,有時候忙,我就讓鐵蛋在她攤子邊玩,自己趕緊去賣貨。鐵蛋和她的小女兒也玩到了一塊兒。翠蓮對我兒子很好,有時給他塞個煮雞蛋,有時給他塊自己做的米糕。
有一天,我賣完貨去接鐵蛋,攤子上沒什么人了。翠蓮正在收拾,夕陽照在她有些疲憊卻堅毅的臉上。她忽然停下動作,看著我很認(rèn)真地說:“興平,咱們認(rèn)識也大半年了。你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我……我也一個人帶著孩子。你要是覺得行……咱倆搭伙過日子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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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心里翻江倒海。半晌,我才艱難地開口:“翠蓮姐,你人好,對我和鐵蛋也好。可我……我和秋燕,還沒離婚呢。她人找不到,婚也離不了。我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拖累你,害了你。”
翠蓮聽了,卻搖搖頭,眼神清澈而堅定:“興平,有沒有那張紙,真的那么要緊嗎?你和秋燕倒是有那紙,可日子過成啥樣了?我跟我那死鬼男人也有,可他說走就走了,留下我們娘倆。過日子,過的是人,是心。只要你真心實意想跟我把日子過好,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比啥都重要。”
她的話,像一陣暖風(fēng),吹散了我心里積壓已久的陰霾和自卑。我看著這個善良又堅韌的女人,重重點了點頭:“翠蓮姐,等我……等我找到秋燕,把事情了結(jié)了,我一定……”
“別說那些,”她打斷我,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咱們心里明白就行。”
我們沒有大張旗鼓,只是請了附近幾個攤主和要好的鄰居,在翠蓮租住的小屋里吃了一頓飯,就算是在一起了。我把家里的田地托付給堂兄照看,帶著兒子鐵蛋,搬到了鎮(zhèn)上,和翠蓮一起經(jīng)營那個小攤。我們把它擴(kuò)大了一點,除了餛飩,還賣些面條、包子。
翠蓮是真心過日子的女人,勤勞,能干,心眼實。對鐵蛋視如己出,好吃的緊著他,晚上給他講故事。鐵蛋很快就把“翠蓮姨”叫成了“媽”。我們的小攤生意越來越好,幾年后,我們盤下了一個小門面,開起了像模像樣的飯館。日子就像爐膛里的火,越來越旺,越來越暖。
秋燕這個名字,連同那段不堪的往事,早已被忙碌而幸福的生活深埋心底,幾乎不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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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96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飯館里客人不多,我正在后廚幫忙,翠蓮在前面招呼。她忽然走進(jìn)來,臉色有些異樣,低聲說:“興平,外面……有個人找你,說是……從安徽來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久違的不安襲上心頭。我擦擦手,走到前廳。
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五十歲上下,滿面風(fēng)塵,衣服皺巴巴的,眼神躲閃,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窘迫。那張臉,即使過去了十年,我依然能模糊地認(rèn)出——是那個彈棉花的。
我站在原地,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他,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恨,是怨,還是別的什么。最終,我只是硬邦邦地問:“你來干什么?”
男人局促地搓著手,不敢看我的眼睛,聲音沙啞:“周……周大哥,我……我是來告訴你一聲……秋燕……她沒了。去年冬天的事,生了很重的病,拖了幾年,錢花了不少,人還是沒留住。”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原來,當(dāng)年秋燕跟著他去了安徽老家,起初手里有點錢,日子還能過。后來秋燕生了個女兒,花錢的地方多了,生活就緊巴起來。秋燕過慣了相對清閑的日子,吃不了苦,不愿意下地干活,兩人矛盾越來越多,經(jīng)常吵架,秋燕鬧著要回來。男人脾氣暴躁,怕秋燕跑了,就把她關(guān)在家里,不讓她出門。也許是心情抑郁,也許是別的緣故,秋燕身體漸漸垮了,得了說不清的病,時好時壞。男人為了給她治病,也欠了不少債,可到底還是沒救回來。
“她……臨走前,念叨過鐵蛋,也……也后悔過。”男人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小,“我這次來,是……是想給她娘家報個信。可她哥和她弟,把我打了出來……我身上一分錢都沒了,回不去了……我聽說你在這邊過得不錯,就想……就想找你借點路費。”
聽著他的講述,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秋燕當(dāng)年決絕離開的背影,又想起她最后病榻纏綿、可能悔恨交加的模樣。我轉(zhuǎn)過頭,看了看正在柜臺后低頭算賬的翠蓮,她似乎感應(yīng)到我的目光,抬起頭,對我溫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有包容,更有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平靜與溫暖。
忽然間,我對秋燕,對這個男人,所有的怨恨都淡了,散了。甚至,感到一種復(fù)雜的釋然。如果不是秋燕當(dāng)年的拋棄,我或許還在那個小山村里。是她狠心的離開,逼我走上了另一條路,讓我遇到了翠蓮,這個給了我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用善良和堅韌陪我重建生活的女人。
她的不幸,是她自己選擇種下的苦果。而我的“幸運(yùn)”,卻源于一次破碎后的重生。
我沉默了很久,轉(zhuǎn)身走進(jìn)里屋,從我們放錢的抽屜里,數(shù)出八百塊錢。走出來,遞給那個依舊局促不安的男人。
“這錢你拿著,當(dāng)路費。回去以后,好好帶著你閨女過日子吧。過去的,都過去了。”
男人接過錢,手有些抖,連聲道謝,眼神里充滿了意外和感激。他沒多停留,很快消失在門外的人流中。
他走后,我和翠蓮默默收拾了一會兒。晚上打烊后,我拉著翠蓮的手說:“翠蓮,明天,咱們?nèi)グ呀Y(jié)婚證領(lǐng)了吧。”
翠蓮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用力點了點頭。
如今,我已經(jīng)是兒孫滿堂的年紀(jì)。飯館早交給了孩子們經(jīng)營,我和翠蓮過著含飴弄孫的悠閑生活。回首半生,坎坷波折,如同一場大夢。
秋燕和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像一段早已模糊的插曲,最終讓我更加看清了自己手中的幸福是何等珍貴。人生路上,有些人的離開,是為了給對的人讓出位置。而真正的幸福,往往不是一開始就握在手中的完美,而是在歷經(jīng)風(fēng)雨、識得人心之后,用雙手共同建造起來的那份踏實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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