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游戲圈賽博圍獵后，沒有人是贏家

一個全輸的結局。

我總覺得我比其他人的童年要幸福一點，因為我小學郊游過。具體有多幸福，我現在已經很難用文字描述出來了。

最后一次郊游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隔壁班同學踩空了綠植的石階，膝蓋磕到地上，等到起身，他才發現自己擦破了一大塊皮。老師迅速跑了過來，給他涂上碘伏，提前結束了郊游。

從第三方視角來看，這名同學自己摔傷了——他沒有任何異常行為，只是單純的意外，老師也做了合適的處理，一般來說，破皮會自然痊愈——到第二天，同學家長來到學校，表示同學因為郊游受了傷，要學校領導給個說法，要么賠錢，要么鬧到教育局。那名同學站在家長旁邊，怯兮兮的。

學校領導很難給出說法。學生摔傷，是在學校組織的郊游活動中發生的，學校難辭其咎。不過，學校做出的緊急處理沒問題，為什么要賠錢呢？往年郊游多次，都是為了放松孩子身心，意外僅有少數幾例，怎么你家孩子受了傷，就要整個學校付出代價呢？

家長當然不能接受這種反饋，便決然向教育局舉報！舉報結果我也記不清了——后來，學校取消了每年慣例的郊游活動，對應負責的班主任受了處分。

我覺得那名同學最可憐。一方面，后來，周圍的朋友再也不跟他玩了，覺得他“害人”；另一方面，他在QQ空間里說，自己也沒辦法違抗家長的想法，委屈不已。

這只是我童年的一段小插曲，大部分細節已經忘記了。

前段時間國內游戲行業內涌起的一場輿情，讓我又回憶起了這段郊游往事。

11月24日，B站游戲區Up主逍遙散人發布了一部視頻，即針對米哈游旗艦新作《Varsapura》的reaction。內容很簡單，分析游戲內容調性，猜想演出劇情細節，有褒有貶。

散人是B站游戲區的頭部KOL。在接下來兩天時間，許多散人粉絲對該視頻內容提出質疑：為什么散人要在米哈游如此有爭議的時間節點，發布這樣一部視頻，是不是在間接支持米哈游？

這些粉絲提到的爭議指《崩壞：星穹鐵道》（以下簡稱《崩鐵》）大麗花事件。大麗花是《崩鐵》最新版本的角色，部分玩家對兩點感到不滿。一是名字讓人聯想到知名的“黑色大麗花”惡性殺人案，受害者是美國20世紀40年代的當紅女演員，死狀凄慘；二是角色性別為女，部分玩家認為無論是服飾還是大招的動畫演出，都顯得太暴露與色情。兩者結合來看，米哈游就有了消費死者的嫌疑。

有玩家試圖向上海新聞出版局問詢，得到的反饋是，米哈游并沒有違反相關法律法規。而在整個11月，米哈游都沒有對這一爭議進行回應。

米哈游的沉默加劇了玩家的憤怒，玩家不得不采取更進一步的措施——到了11月下旬，小紅書、微博平臺的部分米系二創作者宣布與米哈游切割；那些沒有切割的作者，有不少都遭受了粉絲的攻擊。散人不是米系KOL，但由于體量過大，難免受到波及。

散人沒有對自己所引起的爭議進行回應。而在前幾日，散人曾在直播時表示過，就算一款游戲有爭議，但玩家要是想玩，那玩就可以了，因為爭議而強行阻止自己去玩，反而得不償失——類似的表達就已經引起了部分粉絲的不滿。兩件事疊加起來，開啟了散人的脫粉潮。

在B站上，散人的粉絲普遍持討論態度，支持反對者可能各占一半；在小紅書上，有大量用戶發表對散人的惡性攻擊，情緒傾向嚴重。散人依舊保持日常的直播活動，還發布了新實況視頻。評論區有粉絲表示支持散人，散人以“感動”的態度進行回復，攻擊散人的用戶也逐漸認識到，單純的脫粉和回踩言論，并不能引起散人重視。

緊接著，輿情隱隱有不可控之勢。簡單來說，只要你在這場輿情中支持了米哈游和散人，那么等待你的可能是被網暴，甚至被開盒。

散人有位朋友站了出來，朋友在一些比較公開的平臺，表示散人正在遭受“極端女權”的攻擊，言辭憤怒。同時，朋友還地圖炮了小紅書和微博的女性用戶。

11月28日起，散人發布完新的游戲實況視頻后，陷入長期沉默狀態。粉絲加劇了對散人及支持者的攻擊。比如，散人此前因玩受苦型“i wanna”游戲系列而創造出了一句slogan——散人干不死，部分粉絲希望給散人創造男同性戀梗，便喊“散人干不松”，或“逍遙松人”。

而bro是近半年新興針對男性的攻擊性稱謂，在散人男同梗流行后，bro被部分粉絲改成了“br0”，因為“0”看起來是被擴張了的“o”。散人無視女性用戶的訴求，也被指為正和“br0”搞在一起。

輿論漩渦也引申到了其他的互聯網的女性用戶，而不僅限于散人的粉絲或是米哈游游戲玩家。部分女性用戶認為，一名男性的游戲KOL之所以現在會做出辱女行為，實際上有跡可循。

她們挖了散人和其朋友、支持者過往的網絡發言。十幾年前，網絡環境比較寬松，大家、包括明星說話都不太考慮影響。如今，部分發言被截圖下來，滑坡發散，成為了攻擊散人的有力武器。

如果事件到以上為止，我們（競核）可能不會選擇跟進。畢竟，這件事仍屬于玩家社區的爭端，廠商側并沒作出反應，我們關心的是游戲行業每時每刻在發生何種變化。

而問題在于，針對散人輿情，廠商側的后續反應還挺大。

11月28日，網易旗下兩款游戲《星繪友晴天》《逆水寒》均宣布取消和散人的后續合作，原因應與近期散人輿情有關。而在道歉的前一天，兩款游戲的官方動態下出現了大量攻擊散人的評論，評論紛紛表達了同一個觀點：居然和辱女、支持米哈游的散人合作，你們游戲里是不是有對應的元素？

手機廠商vivo因和散人有合作，同樣遭受了激進攻擊。另一邊，米哈游和散人對相關輿情依舊沒有回應。

米哈游作為國內體量前幾的游戲公司，此前陷入過很多輿情。最開始，這些輿情和抄襲有關。后來，性別議題被拿來作為輿情的武器。我們不難發現，這次輿情和以往都不太一樣。它涉及到更加嚴重的政治正確領域。

不僅是媚宅和辱女，這次輿情還出現了一些新的詞匯，比如消費死者……有很多外網網友覺得納悶：為什么突然有這么一大群中國人，突然關心起80年前美國的一名殺人案受害者是否在被中國游戲廠商“消費”？究竟是在關注女性悲劇，還是說是在利用女性悲劇，達成自己作為玩家想索求的利益？

《崩鐵》在去年初就釋出過大麗花的形象，當時也有人聯想到“黑色大麗花”，不過當時的風向整體是“期待”，而不是說這個角色消費死者。

實際上，黑色大麗花不過是近半年《崩鐵》性別輿情的最終導火索。

《崩鐵》3.0版本上線后，昔漣進入劇情；3.4版本，昔漣入池形象首曝；3.6版本，官方開始在各大平臺傾斜關于昔漣的營銷資源。

《崩鐵》2.x版本時，由于官方主推流螢，有女玩家認為官方是在站隊，表態向男玩家售賣媚宅內容，便積累了一部分不滿，如今3.x版本官方依舊主推一名看起來媚宅的女角色——女玩家當然不能忍受，但米哈游已經經歷過很多與媚宅相關的輿情，昔漣的輿情實際上也沒對社區造成多大影響。

而測試服出現的大麗花，給長期積蓄不滿的玩家遞上了一把尖刀——名為政治正確的尖刀。事實上，輿情爆發后一個月的現在，已經沒什么玩家關心大麗花的問題了。

于是，當涉及到所謂政治正確，你會發現這次輿情的每一個時間節點，每一塊邏輯鏈，都顯得無比離奇，甚于以往的輿情。

大家不妨把自己抽離出來，看看從頭到尾的邏輯是怎么回事。

一款游戲被內鬼曝出測試服最新內容，因為新女角色和80年前美國的一起兇殺案命名相似，再加上類似魅魔的元素設定，玩家認為游戲廠商在通過消費死者的方式討好男玩家，并且辱女。

而一名成分比較雜、體量較大的KOL，此前做的內容基本不涉及上述游戲和廠商。而當上述廠商發表旗艦新作，該KOL觀看并點評后，便遭受了大量攻擊。部分女性用戶認為該KOL是在間接支持廠商的辱女行為。

KOL選擇對此事不做回應后，這些用戶就去扒他十幾年的網絡言論，并制造帶有侮辱性質的梗；而其他只要是和KOL有合作的甲方，就挨個網暴刷屏一遍……其實到最后，也沒人關心大麗花究竟怎么樣了，本質還是在聊性別議題和身份派別。如果你覺得我在歧視、侮辱你所在的派別，那我就必須自證清白。

這種事在之前也有不少。單說性別議題就已經不少了，作為一名常做二游報道的編輯，我能確定的是，目前市面上基本上每一款二游都陷入過性別議題的輿情當中，米哈游最甚。

2023年，《原神》將近一年時間沒推出女角色，引得男玩家異常不滿，這種不滿成為了“有男不玩”運動的前提；《原神》6.0新草系角色菈烏瑪因服設露膚度高，有少數女玩家表示不是暴露而是神圣，引起了群嘲。

而當玩家沒辦法通過性別議題來逼廠商滿足自己的需求時，就不得不上升到政治正確的高度。

《崩鐵》大麗花不是孤例。去年年初，《少女前線2：追放》就因美術素材和猶太歷史相關被造謠：制作人羽中被指控實際上和境外NGO組織有勾結，游戲收入都被拿去支持以色列打仗。由于輿情滑坡，很多游戲內的細節都被指向和猶太人有關。

當時，真的有很大一群玩家相信了這些謠言。由于這些謠言，以及開服前半年的游戲質量確實欠佳——在很長一段時間，《少前2》的玩家生態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甚至于，只要有Up主開始在B站做《少前2》內容，立馬就會被扣上通猶的帽子，然后迎接網暴，乃至于全家被開盒。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當然，玩家更“敏感”，變得對市場挑剔，當然不是一件壞事，這也有助于各家廠商推陳出新。問題在于，現在的局面是不是已經變得不可控了？政治正確是否已經成為了游戲乃至內容創作的第一性？

當游戲行業內的創作者們在創作時，首先思考的是自己的內容會不會引起爭議，而不是游戲好不好玩，有沒有給玩家呈現有意思的故事——那這個行業可能已經沒救了。

而散人和米哈游的輿情過后，網絡上其實沒有任何一方成為真正的贏家。

前段時間，我的小紅書變成了什么樣呢？《明日方舟：終末地》話題告訴我這款游戲媚男，并且用AI生成制作人海貓的裸露圖片，以表譏諷；《崩鐵》話題則是網暴二創作者……令人驚訝的是，我看到了許多類似的對話：“怎么最近這么多人在罵××啊”“啊怎么他（它）最近這樣了，我粉（玩）了它××年，我再也不粉（玩）了。”

難道你玩一款游戲這么久，一件事就能影響你對它內容價值傾向的判斷嗎？

一時讓人搞不清，你玩的是游戲還是社區？你究竟是享受游戲本身的樂趣，還是熱衷在社區里搞身份認同，攻擊一切和自己意見不同的玩家，享受斗爭的情緒？

兩年前，我和朋友討論過一些二游廠商在搞“圈地運動”——由于網絡討論環境愈發惡劣，核心玩家群體需要一個專門的討論空間，于是“米游社”“森空島”應運而生。如果廠商不搞自己的社區，那么玩家生態就會在充滿惡意的網絡環境中陷入無止境的消耗。

對于《崩鐵》，核心玩家社區內的玩家每天都在研究新推出“貨幣戰爭”玩法的數值與機制。另一邊，泛社交平臺的用戶們則激烈地討論游戲里的內容到底有沒有辱女、媚宅，顯得異常割裂。

去年有款二游因輿情，動態被刷了6位數的評論。項目組的人告訴我，其實真正評論的人很少，可能只有1000多個。有個玩家特別勤奮，罵了幾千條——他還補充了一句：“后臺能感知到，沒有開腳本，純手動復制粘貼。”

這也讓人不禁想到“沉默的螺旋”理論：多數個人會力圖避免由于單獨持有某些態度和信念而產生的孤立。因為害怕被孤立，他便不太愿意把自己的觀點說出來。常駐貼吧和小紅書的玩家可能很多，但真正發聲的又有多少呢？真正發聲的玩家就一定能代表全部的玩家嗎？

所以，在我看來，“圈地運動”是對的。這種想法可能有點悲觀，因為這是在默認網絡環境在朝某個陰濕的死胡同直直撞去，廠商們不得不跳車避險。大體量的游戲可以自己做平臺，那小體量的游戲呢？在這種趨勢下，越新興、機制越人性化的平臺，越容易成為輿論場。

對于小體量的游戲，選擇去一些相對更“私域”的地方專做核心玩家社群，反而是更合適的選擇。可以預見的是，隨著網絡環境的進一步惡化，游戲廠商對于平臺的資源傾斜也會產生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