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飛武被省紀委帶走那天,漢東市正下著入冬以來第一場雨夾雪。
雨水混著冰碴子,把招商局大樓的玻璃幕墻洗得灰蒙蒙的。三樓局長辦公室那扇窗,此刻黑洞洞地敞著,像被掏空的眼窩。辦案人員來得很早,天還沒亮透,兩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滑進院子,輪胎軋過濕漉漉的地面,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賈飛武似乎早有預感。他穿了件半舊的藏青色夾克,那是他三十年前剛進上仲鎮政府時買的。辦案人員敲門時,他正在泡茶——不是平時待客用的特級龍井,而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溫吞吞的,沒什么香氣。
“走吧。”他只說了兩個字。
走廊里靜得出奇。經過副局長辦公室時,門虛掩著,賈飛武瞥見里面一個年輕的背影正對著電腦屏幕——那是他半年前破格提拔進班子的小吳,此刻屏幕上不是游戲界面,而是密密麻麻的匯報材料。
電梯下行時,賈飛武想起1978年的冬天。也是這么冷,父親在農機站倉庫值完最后一班崗,把一串生了銹的鑰匙塞到他手里:“飛武,爹的班你接了,記住,公家的東西,一分一厘都不能動。”
那年他十八歲,高中剛畢業。
上仲鎮的老人都記得,賈家小子腦子活絡。接父親班進了農機站,沒半年就跟當時的黨委書記搭上了話。書記下村檢查,他總能恰到好處地遞上熱毛巾;書記講話口渴,他保溫杯里的水溫永遠正好。1983年春天,黨委書記調任縣委辦公室,帶走了兩個人:一個是秘書科的老筆桿子,另一個就是賈飛武。
“小賈啊,你學歷不高,但會辦事。”書記拍著他的肩膀,“在機關,會辦事比會寫材料重要。”
賈飛武把這句話記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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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招商引資大潮涌起,賈飛武如魚得水。他不懂什么產業政策,但他懂得商人的心思;他說不出漂亮的外交辭令,但能在酒桌上把合同喝下來。2005年,漢東市招商局成立,他是首任局長。任命文件下來那天,他在辦公室坐了一下午,最后給老書記打了個電話——書記已經退休,在省城養老。
“老領導,我上來了。”
“好好干,別給上仲丟人。”
老書記的聲音有些沙啞,賈飛武握著話筒,手心都是汗。
招商局的走廊里掛著許多照片:賈局長陪同市委書記會見外賓,賈局長在重點項目簽約儀式上剪彩,賈局長帶隊赴長三角招商……每一張都笑容可掬,每一張都意氣風發。
很少有人注意到,照片背景里那些企業家的面孔,十年間換了好幾茬。最早是浙江來的紡織廠老板,后來是廣東的電子商,再后來是北京的投資客。每一茬都曾與賈局長稱兄道弟,每一茬都在漢東賺得盆滿缽滿。
局里人都知道,想進步,得走賈局長的門路。辦公室主任老張干了十五年副科,始終沒能再進一步,因為他“不會來事”。新來的小吳,大學畢業后在辦公室打了三年游戲,突然就被提拔為局長助理,進了班子。有人說小吳的姨媽是省里某領導的夫人,也有人說小吳送給賈局長的那方硯臺,抵得上普通公務員十年工資。
賈飛武的司機老王跟了他二十年。老王說,賈局長有兩副面孔:對上謙恭得像個小學生,對下威嚴得像個土皇帝;在公開場合大談廉潔自律,在私人會所里收錢眼睛都不眨。
“他常跟我說,老王啊,這世道,清官難做。”老王后來對紀委的同志說,“他說你看那些老板,哪個不是幾千萬上億地賺?我們辛辛苦苦一輩子,圖個啥?”
留置點的房間很干凈。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窗外能看到一角天空,但裝了護欄。
省紀委的同志第一次提審時,賈飛武很平靜。他交代了收受某房地產老板三百萬的事實,交代了在干部任用上收錢賣官的事實,交代了與幾個女商人的不正當關系。每說一件事,他都會停頓一下,像是在回憶某個細節。
“還有嗎?”辦案人員問。
賈飛武沉默了很久。雨又下起來了,敲打著窗玻璃。
“2008年,”他突然開口,“漢東大道改造工程,中標的是永昌公司。老板姓陳,福建人。”
辦案人員翻開卷宗:“這個我們知道,你收了陳老板八十萬。”
“不是這個。”賈飛武搖搖頭,“工程完工后,有一截路面質量不達標,不到半年就開裂了。當時有記者來調查,陳老板找到我,讓我壓下去。”
“你怎么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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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辦公室請記者吃了頓飯,包了個紅包。”賈飛武頓了頓,“后來那截路面一直沒重修,就在第三小學門口。每天上下學,孩子們都得繞著走。”
他第一次抬起頭,眼睛里有血絲:“去年冬天,有個三年級的學生,因為繞路,天黑沒看清,掉進了路邊的排水溝。腿骨折了。”
房間里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孩子叫什么?”辦案人員問。
“不知道。”賈飛武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我……我沒敢打聽。”
調查深入下去,牽扯出越來越多的人和事。那個被提拔的小吳,經查實,確實送了重禮,但他的姨媽并非什么領導夫人,只是個普通退休教師。小吳交代,賈局長曾暗示他:“你有省里的關系,好好干,將來我的位置都是你的。”
而那些曾經與賈飛武把酒言歡的老板們,有的早已移民海外,有的還在國內繼續做生意。其中一個姓劉的家具商,在配合調查時說:“老賈這個人,你說他壞吧,他確實幫我們辦了不少事;你說他好吧,他胃口越來越大。最后那幾年,我都怕見他——見面就要錢,名目越來越多。”
但劉老板也承認,漢東市的投資環境,確實是在賈飛武任上改善的。“至少辦事不用跑斷腿了,送錢就能解決。”
這句話被記錄在案卷里,成了最辛辣的注腳。
三個月后,案件移送檢察機關。移交前,辦案人員最后一次與賈飛武談話。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賈飛武想了想:“我辦公室右邊抽屜最下面,有個鐵盒子。里面是……是一些收據。”
“什么收據?”
“這些年,我以各種名義收的錢,大概三分之一,我以匿名方式捐了。”賈飛武說得很慢,“捐給希望工程,捐給孤寡老人,還有……還有那個摔傷腿的學生的學校。每一筆我都記了賬,用的是假名。”
辦案人員對視一眼:“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賈飛武苦笑,“可能……可能是怕吧。怕有一天遭報應。”
他望向窗外,雪已經停了,但天還是陰的。“我父親去世前,一直以為我是個清官。每次回老家,他都叮囑我:飛武啊,咱家世代清白,你可不能給祖宗抹黑。”
“你父親什么時候去世的?”
“2010年。”賈飛武閉上眼睛,“肝癌。最后那段時間,我陪床。他疼得睡不著,就跟我說他年輕時在農機站的事,說那些年雖然苦,但心里踏實。”
“你呢?你心里踏實過嗎?”
賈飛武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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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公開那天,漢東市召開了警示教育大會。通報很長,列舉了賈飛武的七大罪狀。臺下坐滿了干部,所有人都低著頭,會場靜得可怕。
散會后,幾個老同事在走廊里抽煙。
“老賈這回是完了。”
“聽說涉案金額特別巨大。”
“唉,當年在上仲鎮,他還幫我孩子聯系過學校……”
沒人再說話。煙霧裊裊上升,在日光燈下盤旋,最后消散在空氣中。
窗外,漢東大道的路燈次第亮起。第三小學門口那截開裂的路面,已經圍起了施工擋板。工人們正在連夜作業,要趕在寒假結束前把路修好。
一個老師傅蹲在路邊休息,對徒弟說:“這路啊,早該修了。以前反映多少次都沒用,現在倒好,說修就修。”
徒弟年輕,不懂:“為啥以前不修?”
老師傅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為啥?因為人心壞了,路就好不了。”
遠處,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燈閃爍處,新的酒樓正在裝修,新的商場即將開業,新的投資協議正在簽署。漢東的夜晚,依舊繁華似錦。
只是招商局三樓那扇窗,再也沒有亮起過燈光。
而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一個腿上有傷疤的孩子,正在努力練習跑步。醫生說,堅持康復訓練,明年他就能參加學校的運動會了。
孩子跑得很慢,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
雪又開始下了,輕輕覆蓋著大地,仿佛要抹去所有痕跡。但總有些東西,是雪掩蓋不了的——比如傷疤,比如罪孽,比如那些在黑暗中徘徊過、最終渴望光明的靈魂。
天很冷,但春天總會來的。
到那時,雪會融化,路會修好,新的芽會從泥土里鉆出來。
只是有些人,永遠等不到下一個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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