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殺了她的洋娃娃，然后殺了她”

《珀爾》

孤兒院里來了一個新女孩，她和“我們”不一樣，她有著“我們”看不透的過去，“我們”愛她，“我們”殺死了她。

圣克里斯托瓦爾的街頭出現(xiàn)了一群來路不明的孩子，他們一無所有，他們偷竊、搶劫、殺人，躲入下水道與森林。

在西班牙作家安德烈斯·巴爾瓦的筆下，兒童不再是一種簡單、天真、干凈的符號，童年也絕非一塵不染的伊甸園。孩子們是脆弱的，同時也是野蠻的、極具破壞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

游戲演化為犯罪，野性脫胎于純真。巴爾瓦通過極精湛的寫作技藝，還原了孩童眼中那變形而扭曲的愛與暴力，以平穩(wěn)的文字拷問我們——

什么是“童真”？它是否是成年人一廂情愿的臆想，是強加給兒童的負擔？關(guān)于人性，我們究竟了解多少？

“孩子們恰恰是在我們的痛處，在不信任中獲得自由的。”

《小手》

本書收錄了安德烈斯·巴爾瓦題材各異的五部中篇：一個在孤兒院被殺死的小女孩，一個離家出走的厭食癥少女，一個深陷婚姻危機的馬拉松跑者，一個靜靜看著母親走向死亡的女人，一個突然意識到和年輕情人年齡差距的同性戀老人。

從童年、青春期、中年危機到衰老與死亡，從友誼、親情、愛情到背叛與仇恨，從孤兒院、醫(yī)院、公園、精神病院到馬拉松賽場，從霸凌、厭食癥、原生家庭、愛無能到婚姻危機……在巴爾瓦透鏡般的審視下纖毫畢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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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被封裝在夜里?？謶质窃谝估锍霈F(xiàn)的，而且它會說謊。一次又一次地說謊。而娃娃們就靠著在夜間吸入恐懼而存活，不斷膨脹，直至最后一波恐懼讓它們再次入睡，一動不動，就此認輸，那么緩慢，那么耐心。

早上，姑娘們穿上干凈的衣服，又變得一樣了?，旣惸瓤粗齻冏诮淌乙巫由希f她們就是那些洋娃娃，簡直叫人難以置信，可她們確實有著分毫不差的臉。白天，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在悄然滋生：怨恨和暴力。一種無聲又切實的暴力，帶著玫瑰般的色澤。這暴力是在老師講桌旁那個小丑的肚子上孕育的，肚子中間有塊小黑板，仿佛有人在上面寫下了號令：現(xiàn)在，你們要恨瑪麗娜！所有人都遵從了。

在夜里，游戲還在繼續(xù)，瑪麗娜依然是游戲的中心。一熄燈，她就能感受到娃娃們活了過來，向她靠攏。隨后，轉(zhuǎn)眼間，是那道權(quán)力與快樂的光焰：

“你。”

為什么一到白天，一切都大不相同？就好像蘇醒后，羞恥感全都涌了出來，而這羞恥又激發(fā)了恨意。女孩們赤腳走進盥洗室，就在大家脫衣服準備沐浴時，瑪麗娜時不時會被打一下。如果轉(zhuǎn)過身，她總會看到一張冷冰冰的臉，在晨光的映照下顯得尖刻無比，一張控訴的臉，讓她恨不得立馬請求原諒，可那臉很快又飽滿起來，又變回了日常的模樣，平和而安靜。但她沒辦法說：

“那就是她?！?/p>

她們靠得很近，每一雙眼睛都閃閃發(fā)亮。白天的生活令人困惑地開始了，與夜晚的迥然不同。孤兒院像蟻窩一樣，在陽光下蘇醒過來。游戲的甜蜜中殘留的，僅有那令人費解的敵意。就這樣，古里古怪地，白天女孩們又變成了一個個遮遮掩掩、難以對付的家伙。她們吃著早餐，腮幫子里滿是牛奶和谷物，仿佛在吞吃受傷的花朵。隨后，到了上課時間，怨恨便在寂靜中默默滋長。如果瑪麗娜問誰借支鉛筆或借塊橡皮，她們就完全不理她，仿佛當下的仇恨只是夜晚愛意的反面，仿佛那愛意正在消退，或者更糟糕，仿佛她做錯了什么事，不可饒恕，也無法挽回。一種沉甸甸的情緒籠罩了瑪麗娜，仿佛她突然非常迫切地感受到了女孩們的存在。用眼線筆和口紅給幾乎所有女孩都化過妝，這賜予了她一種全新的親密關(guān)系。每一張曾經(jīng)迷茫、不起眼的臉龐，每一只曾經(jīng)失神、悲傷的眼睛，都不再是一個錯誤。現(xiàn)在她覺得，仿佛只有在游戲中，那一張張臉才能猛然變回女孩們的臉。懶散，疲憊，猶豫，暴力?，旣惸戎浪齻冃闹姓洳刂环葜辉谝估镉螒驎r才會釋放的愛意，幫助她們抵御日間的憤恨。

可有些時候，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有天早上，瑪麗娜的課桌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字眼：婊子。她只好蘸上口水使勁擦拭，直到字跡漸漸模糊，凝成一顆顆小小的黑珍珠。她抬起痛苦的目光，神色如猞猁般冰冷，嘴唇僵硬，可沒人理會她。然后，她感到這兩個字一點點地充塞著自己的身體，滲透了一切：衣裙，教室，甚至大人的眼睛。這個詞飛啊，飛啊，一頭撞上了教室的窗玻璃，炸裂開來。她逃不過它。

那天晚上，瑪麗娜決定再也不玩這游戲了。她躲在被子下，伸出舌頭舔肩膀玩兒。她雙腳冰涼，硬得像顆干玉米粒，她對自己說：“我再也不玩了?！?/p>

可那晚她還是玩了。信號一如既往地出現(xiàn)，娃娃們一個個從床上起身。仿佛每人體內(nèi)都藏著一份精致而脆弱的禮物。她放緩呼吸，不聲不響的，想讓娃娃們相信她已經(jīng)睡著了，可是沒有人離開。她們的體重詭異地疊加在床上，每增加一人，彈簧就咯吱作響，然后是娃娃們此起彼伏的噓聲。

“我不想玩了?！彼f。

娃娃們掀開被子。

“瑪麗娜，不玩了嗎？”

“不玩了。”

娃娃們的臉比往日更顯嬌嫩。一種溫柔的愛意浸透了一切。一種謹小慎微的愛，封存在它自身的秘密中。“我不想玩是因為你們在我桌上寫了‘婊子’。”就算這么說了又能有什么用呢？這個詞不再真實。在娃娃們做出晚上的舉動后，這個詞語也已變形，被徹底擊穿，不再能填滿整個空間了，像一個破洞的瓦盆般漏空了。

“不玩了？”

“好吧。”

《壞種》

有時，暴力會通過一條縫隙滲進游戲里，瑪麗娜害怕啟動它。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隨便對著一個娃娃說：

“你?！?/p>

天地倒置。除了那娃娃，一切仿佛都懸空了。照例從脫衣服開始，眨眼之間，女孩們就找來了連衣裙，她把它套在了娃娃那軟軟的身子上。

只剩下游戲。只有游戲是緩慢而混沌的。瑪麗娜得保持清醒，讓周遭發(fā)生的一切滲進游戲的沃土。于是有一天，她在餐廳里偷了一把刀，一到晚上就宣布：

“現(xiàn)在，我們該用這把圣刀讓娃娃見見血?！?/p>

一說完這話，她就感到這些詞語比她的想法更強大，感到它們是如此地不相配。

“要讓娃娃流血！”她鄭重地重申。

那晚的娃娃很漂亮，戴著眼鏡，面容干凈、圣潔、小巧，像是一只初生的動物。盡管娃娃一動不動，瑪麗娜也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娃娃有些冷，皮膚上汗毛倒豎。一個起雞皮疙瘩的娃娃。

“我們接下來要做的非常重要。”

瑪麗娜把刀子對準娃娃的腿。娃娃瑟瑟發(fā)抖，觸電般縮成一團，一滴沉重的淚珠滾出眼眶。她低低地呻吟：

“??！”

“你不能說話，你是洋娃娃?！?/p>

鮮血立即涌出，瑪麗娜用食指按住傷口。娃娃一下子臉色蒼白。

“現(xiàn)在我們該給娃娃喝點水，她肯定渴了。你們誰去拿杯水來?！?/p>

可所有孩子都一動不動。

“這是我的命令。”

女孩們?nèi)匀唤┰谠?。娃娃不斷流血，看上去很怪誕。女孩們?yōu)榛钪械叫邜u，她們想哭。

“好吧，那我自己去。”

瑪麗娜驕傲地顫抖著，她走到衛(wèi)生間，接滿一杯水，小心翼翼地端回來，生怕灑出一滴?？爝M屋時，她停下腳步，朝杯里吐了一口唾沫。這并非報復(fù)，也不是出于憤怒。她往杯里吐唾沫是為了宣告她的權(quán)力。她站了一會兒，欣賞著杯子里自己的唾沫，即將被娃娃喝下的唾沫。

“給她喝水?！彼铝?。

娃娃小口小口地喝著，然后暈了過去，面無人色。她是側(cè)著倒下的，頭撞在了一張床上。女孩們把她抬回自己的床，給她蓋上被子。

那天晚上，瑪麗娜感到筋疲力盡，十分感傷，仿佛剛受過懲罰。

《斯托克》

《光明共和國》

有一天，圣克里斯托瓦爾的街頭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來路不明的孩子，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說著無人能懂的語言。起先他們靠沿街乞討過活，隨即開展了一系列破壞活動。更令人心驚的是，本地的孩子似乎也被這種暴亂的氣息感染了，有人聲稱能聽到他們的心聲，有人在暗夜里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在政府的搜捕之下，孩子們先是躲進大森林，后來又藏進下水道，在那里，建立起了一個名為“光明共和國”的法外之地......最終，他們以棄世的方式背叛了我們，而我們?yōu)榱嘶钕氯?，也背叛了他們。只有埃萊河依然不動聲色地流淌著，像是一則寓意姍姍來遲的寓言。

“世界就是這樣告終，不是嘭的一響，而是噓的一聲?！绷骼说暮⒆觽兪切率澜绲拿缐?，舊世界的遺民。他們的出現(xiàn)，恰如一聲輕輕的嘆息，宣告了古老美洲文明的終結(jié);如下水道中精心搭建的光之殿堂，破開了目之所及的一切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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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越來越多。就像回聲一樣。最初松弛的節(jié)奏變得越來越有邏輯性。游戲玩完了，所有的孩子都躺在一個廣告牌的陰影里。一共有二十三個孩子，最小的不超過十歲，最大的應(yīng)該在十三歲左右?？梢钥吹揭恍┖⒆臃殖蓭捉M在商量事情，而且參與的人在逐漸增多?？梢詮乃麄兊闹w語言上看出其過程：突然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來，雙手叉腰，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去聽其他人在說什么。幾個女孩在各組之間跑來跑去，沒有停止玩耍。她們拍拍一個孩子的后背，然后笑著跑開。沒有任何領(lǐng)導，沒有任何人組織，各小組并沒有重復(fù)帶有密謀色彩的動作，他們似乎并不是在商定戰(zhàn)略或者制定搶劫計劃。完全相反，那些行動毫無秩序可言，更像是在做游戲。

那為什么不停地有孩子過去呢？他們是怎么召喚其他人的？14時40分，達科塔超市的停車場里可以數(shù)出二十八個孩子。這也許是我們到那時為止所能找到的最全的“合影”了。（除了一年后赫拉爾多·森薩納在體育館給那三十二具尸體拍的那張恐怖的照片。）女孩占三分之一，雖然有時候孩子的性別不是那么容易分清。所有孩子的穿著都很相似：背心，牛仔褲，短褲。所有的孩子都臟兮兮的，但是整體上比我們想象中要好一些，這表明關(guān)于他們不講衛(wèi)生的說法也應(yīng)該糾正一下了。

根據(jù)攝像頭上的計時器，他們進入超市時是15時02分。保安攔在門口，推了兩下走在前頭的幾個孩子，但是馬上就被成群的孩子弄得束手無策。一直跟著其中一伙孩子的那條白狗朝著一名員工大叫，并咬了那個保安。刀子幾乎馬上就露了出來，有的是從超市的五金區(qū)搶來的，有的是從肉類區(qū)和魚類區(qū)搶來的。人們總是說，那群孩子里殺了人的只占一小部分，犯下謀殺罪的孩子只有五六個，其他人始終保持著孩子的樣子，這一點完全可以從監(jiān)控錄像中得到進一步的證實。一會兒亂成一團，一會兒重新聚集，一會兒混亂，一會兒有秩序，任何一群孩子被告知可以任意破壞周圍的一切后都會有這種反應(yīng)：先是快速跑開，然后重新聚集。

孩子們被突如其來的自由搞得不知所措，面面相覷。首先爆發(fā)出來的是喜悅。面對奶制品，三個孩子忙著把牛奶盒放到地上，然后跳上去把它們踩爆，另一個孩子把一包面粉全部倒在一個女孩的頭上，女孩哭了起來。一個單獨行動的男孩打開一盒麥片，全部倒入自己張開的嘴里，另外兩個孩子忙著用掃帚柄把葡萄酒瓶推倒。如果一切都停在這里，看著這些畫面定會讓人忍俊不禁，它們極其忠實地再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起義和造反，反對大人的安排。但就在那一刻，人們的笑容凝結(jié)在了臉上。殺戮開始了。

《邊緣日記》

當天下午，與圣克里斯托瓦爾警察局局長阿馬德奧 ·羅克、市長以及負責未成年人法庭的家庭法官帕特里夏·加林多一起，我們將監(jiān)控錄像分為了三組：A組是因其犯罪內(nèi)容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該公開的錄像；B組是因為關(guān)系到警方對襲擊之前情況的調(diào)查（主要是停車場的錄像）所以不能公開的錄像，C組是迫于媒體壓力而將要公開的錄像。

第一組錄像的性質(zhì)很難描述。一方面像是一起校園暴亂，那些暴力行動（幾乎全是持刀傷人）干脆利落，受害者倒下時好像不是真的被刀子傷到了，而像是在用拙劣的演技假裝，或者是被絆倒了。許多孩子聚集在門口，還有的孩子甚至哭了起來，隔著幾米的距離向受害者鞠躬，像是被剛才行為的后果麻醉了。整個襲擊持續(xù)的時間，其笨拙的方式，在同一時間發(fā)生但卻各不相同的行為，都很令人吃驚。在將近十分鐘的時間里，一些人進去，出來，然后又進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似的。一個女人趁亂偷了一盒染發(fā)劑之類的東西，而在貨架的另一端，一個十歲的男孩剛剛朝一個成年人的腹部捅了一刀。有一個觀點我覺得更可信，那些孩子在進超市之前并沒有犯罪意圖，殺人行為是過度興奮和笨拙的產(chǎn)物，這一觀點在其持續(xù)時間和無序狀態(tài)這兩個方面都能得到證實。如果襲擊是事先計劃好的——哪怕計劃得不好——那么一切都會更快速，不會那么猶豫，更重要的是，會有一個明確的目的。

暴力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四分鐘的時間里，超市里所有人的平靜讓人印象非常深刻：傷者在地上爬行，孩子們重新聚集在魚類區(qū)，有的孩子手里仍然拿著刀子，有的孩子還在繼續(xù)扔東西，甚至有一個孩子呆立在一個攝像頭前，僵在那里，像是一盤速戰(zhàn)速決的象棋下完之后，剩在棋盤上的一個孤獨的小兵。那個孩子在盯著什么看？誰都無法知道那個地方真正發(fā)生了什么，無法真正呼吸到那個地方的氧氣，就連那些在這場悲劇中幸存下來的人在描述它時所說的話也是要么過于淺顯，要么令人費解。那是一場噩夢，說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翻過很多頁千篇一律的說法之后，才能找出兩條帶有不容置疑的冷酷的現(xiàn)實色彩的陳述：一個女人說，她敢發(fā)誓，那些孩子們長著蟲子一樣的臉；超市的一位收銀員說，我們當時都十分清楚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其中第二個說法讓我失眠了好幾個月。

同樣無法解釋的是襲擊的結(jié)束。錄像顯示，當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魚類區(qū)之后，出于某種原因他們亂哄哄地向門口跑去。那不是無緣無故的逃跑，而是狂奔。似乎某種東西突然讓他們的內(nèi)心開始顫抖，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

15時17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超市周圍擠滿了一大群人，孩子們已經(jīng)消失在了大森林里。經(jīng)核查，有三人被刀器所傷，兩人死亡，一男一女。但更重要的是，與受害者的數(shù)量相比，更難說清卻更容易感受到、更確定無疑的是一種類似于恐懼的感覺：確信這只是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發(fā)展的第一步。

“最杰出西語青年小說家”之一

"巴爾瓦不需要任何寫作上的建議,

他早已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完美的世界"

暴力無法摧毀的，愛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