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天,漢東市機械廠大門口,十九歲的賈飛武接過了父親的扳手,也接過了父親三十八年的工齡。廠領導拍拍他的肩膀:“小賈,你爸是廠里的老黃牛,好好干。”轉身卻對旁邊人說:“又一個接班頂替的,高中學歷。”
那時的漢東,還是煙囪林立的工業城市。沒人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會在二十年后成為這座城市招商引資的“門面人物”。
賈飛武命運的第一次轉折,發生在他調往上仲鎮黨政辦的第三年。
鎮黨委書記老李有嚴重的胃病,賈飛武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一個偏方,連續三個月每天早起熬中藥,用保溫瓶裝好,騎自行車送到書記宿舍。老李的母親從鄉下來看望兒子,賈飛武跑去火車站接人,背著她上下樓,陪著聊天解悶。
“小賈這人,踏實。”老李在班子會上說。
當老李調任市經委副主任時,賈飛武的名字出現在了隨行人員名單里。那年他二十八歲,正式從工人編制轉為干部身份。
有人私下議論:“不就是個端茶送水的?”老李聽見了,只淡淡說了句:“你們誰能在領導母親生病時,整夜守在醫院走廊?”
2003年,漢東市招商引資攻堅戰打響。已經擔任市招商局副局長的賈飛武,迎來了他的舞臺。
港商鄭老板第一次來漢東考察,酒過三巡后隨口說了句:“內地什么都好,就是喝不到正宗的貓屎咖啡。”第二天一早,賈飛武已經站在鄭老板酒店房間門口,手里拎著剛從省城空運來的印尼原產咖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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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局長,這...”
“鄭總遠道而來,我們漢東雖然是小地方,但不能讓客人受委屈。”
三個月后,鄭老板的五千萬投資協議簽署。慶功宴上,賈飛武舉杯:“我們漢東人最重情義,誰對我們好,我們就對誰更好。”
宴席散后,鄭老板的秘書將一個手提箱悄悄放進賈飛武的后備箱。里面除了幾條煙,還有一份股權代持協議——鄭氏集團漢東分公司5%的干股。
那天深夜,賈飛武坐在書房里,看著那份協議,想起了二十年前父親在機械廠領最后一個月工資時顫抖的手——四十二元八角。
“爸,兒子不會讓您白苦一輩子。”他對著墻上父親的遺像輕聲說。
招商局新來的大學生小王,名牌大學畢業,能說流利英語,編寫的招商手冊專業精美。第一次參加項目對接會,小王糾正了賈飛武介紹材料中的一個數據錯誤。
會后,賈飛武拍拍小王的肩膀:“年輕人,有知識是好事。”轉頭對辦公室主任說:“基層需要這樣的人才,安排小王去駐點幫扶吧,鍛煉鍛煉。”
與此同時,局辦公室科員小陳——那個上班時間總在電腦上玩掃雷游戲的年輕人——被提拔為招商二科副科長。有人不解,賈飛武在黨組會上語重心長:“小陳雖然學歷不高,但對領導交辦的任務從不推諉,執行力強。招商引資工作需要的是能打硬仗的干部。”
小陳的父親是漢東建筑工程公司總經理,上半年剛中標市招商大廈裝修工程。
2015年,漢東市招商引資額突破百億大關,慶功大會上,賈飛武戴著大紅花站在市委書記身邊。聚光燈下,他的笑容恰到好處,微微躬身,將功勞歸于“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
那天晚上,在漢東市最隱秘的私人會所“蘭亭軒”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鄭老板舉杯:“飛武兄,不,賈局長,這一杯敬我們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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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坐的還有地產商周總、礦業集團趙董、連鎖酒店錢老板...這些漢東市GDP的增長功臣,此刻都是賈飛武的“兄弟”。他們談論著新來的女主持人,商量著下周的高爾夫球賽,交換著某個地塊的內部消息。
會所經理領著幾個年輕女孩進來,賈飛武擺擺手:“換一批。”他喜歡那種剛畢業的大學生模樣,眼神里還帶著怯生生的神情,像極了當年剛進機關的自己。
轉折發生在2018年的秋天。
省紀委專項巡查組進駐漢東市,重點巡查招商引資領域突出問題。起初,賈飛武并不在意——這些年他經歷過太多次檢查,每次都能安然無恙。
但這一次不同。
巡查組沒有住在市政府安排的酒店,而是隨機選擇了漢東賓館;沒有按照市里提供的名單談話,而是從十年前的項目檔案中隨機抽取企業負責人;沒有大張旗鼓,而是分成三個小組,同時約談不同對象。
第一周,風平浪靜。
第二周,鄭老板失聯了。手機關機,公司說他去國外考察,但出入境記錄顯示他還在國內。
第三周,小陳——現在的招商局副局長——被直接帶走。據說是在辦公室被帶走的,當時電腦屏幕上還顯示著紙牌游戲界面。
賈飛武開始失眠。他想起老李書記退休前對他的最后叮囑:“飛武啊,有些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了。”
他想起了父親臨終時的話:“咱們賈家三代工人,你是第一個當官的,要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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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上仲鎮的老百姓,那些他曾經承諾要帶領他們脫貧致富的鄉親們。
留置通知書送達的那天,賈飛武異常平靜。他仔細地整理了辦公桌,將鋼筆放進筆筒,把茶杯洗凈倒扣在桌上,最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1984年他和父親在機械廠門口的合影。年輕的自己穿著嶄新的工裝,父親的笑容里滿是驕傲。
“走吧。”他對辦案人員說。
經過招商局大廳時,墻上“親商、富商、安商”的標語在晨光中格外醒目。電子屏幕上滾動播放著漢東市最新招商引資宣傳片,解說道:“漢東,一個充滿機遇和溫情的城市...”
在留置點,賈飛武交代的第一個問題不是收受巨額賄賂,不是違規提拔干部,也不是權色交易。他主動說起了2005年的那個雨天。
那天,一個浙江小商人帶著全部積蓄五十萬來漢東投資小商品加工廠,因為“不懂規矩”,項目被無限期拖延。絕望的商人在招商局樓下跪了一天,雨水浸透了他的廉價西裝。賈飛武讓保安把他趕走了。
三個月后,漢東晚報社會新聞版角落里有一則消息:一中年男子在出租屋燒炭自殺,疑似投資失敗。死者正是那個浙江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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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來聽說,他老婆改嫁了,女兒輟學打工。”賈飛武對辦案人員說,聲音很輕,“這么多年,我經常夢見他跪在雨里的樣子。”
2020年春天,賈飛武案開庭審理。法庭最后陳述時,這個曾經在漢東風光無限的招商局長,沒有為自己辯護,沒有求情,只是緩緩說道:
“我出生在工人家庭,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有多難。曾經,我真的想為漢東做點事,想讓家鄉變富變好。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覺得那些來投資的大老板才是我該服務的人,因為他們是‘經濟增長的功臣’。我忘記了,我手中的權力,是人民給的,應該為人民服務。”
旁聽席上,坐著幾個當年上仲鎮的老人。他們記得那個騎著自行車為老百姓辦事的小賈,那個下雨天背著老人過馬路的年輕干部。
“多好的苗子,怎么就走歪了呢?”一個老人抹著眼角。
走出法庭時,陽光正好。漢東的街道兩旁,玉蘭花開了,潔白的花瓣在春風中微微顫動。
這座城市依然在招商引資,新的局長已經上任,提出了“親清政商關系”的新理念。那些曾經與賈飛武把酒言歡的老板們,有的轉型成功成了“守法企業家”,有的則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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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機械廠的老廠房還在,如今被改造成了創業孵化園。門口的宣傳欄上,新一代的創業者們笑容燦爛,他們談論著夢想、創新和未來。
廠區深處,那棵老槐樹依然枝繁葉茂。樹下,幾個退休老工人在下棋,偶爾會聊起往事:
“記得賈師傅的兒子嗎?以前常來廠里給他爸送飯的那個...”
“唉,不說他了。將!”
棋子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春風拂過,吹散了桌上的落葉,也吹散了那些陳年舊事。
漢東的春天,年復一年,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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