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4月,八寶山革命公墓內,春雨將新葉沖刷得發亮。傅冬菊立于追悼隊伍第三排,黑色子大衣的下擺沾有清晨趕去醫院時救護車濺起泥水所留下的泥點。她注視著挽聯上“傅作義同志永垂不朽”里的“同志”二字,突然憶起二十五年前北平和平解放前夕,父親在書房咬碎火柴棍時問她“共產黨真能把我當同志”的情形
如今這句話有了答案,但是提問之人卻再也無法聽聞
追悼會前一晚整理遺物,傅冬菊于父親枕頭下尋得一本1973年臺歷,4月19日那頁被紅筆圈起且標注“水利部汛期檢查”,當日即為其(改為“他的”)離世之日。臺歷中夾有一張1965年周恩來與傅作義視察密云水庫的合影,背面父親以鋼筆書寫小字“得遇明時,幸甚至哉”。這般似文人的感慨,實難料想竟出自守涿州、戰五原的將軍之口
我認為傅作義晚年十分在意身份認同的轉換。1957年其前往考察三門峽工程時突發心臟病,蘇醒后對秘書稱毛主席讓其擔任水利部長并非是擺樣子的;之后在山西考察淤地壩,有老農不知其身份,遞旱煙袋時還稱其為老哥,他笑得比獲得“青天白日勛章”還開心,或許對他而言從“剿總總司令”變為“水利工匠”的轉變比北平起義更需勇氣
傅冬菊的悲痛之中藏著更為復雜的情緒,1948年冬其以《大公報》記者身份住進中南海傅作義的居所,真實任務是向中共地下黨傳遞父親情緒波動的情況,聶榮臻后來回憶那時傅將軍的相關狀況,這些情報比軍事部署還要珍貴,她將父親“咬碎火柴棍”的細節報告給黨組織的時候,是否曾想過那是一種親情的背叛,直到2005年病重住院才跟女兒坦言當年每送一次情報胃部如同被絞肉機絞一遍
1949年1月那個雪夜,煎熬到了極致。傅作義向草擬起義通電的秘書大聲吼叫“重寫!把‘悔過’改為‘擇善’”,隨后溫和地問女兒“冬菊,你同志那邊……真的不追究我守涿州時攻打紅軍的舊賬?”這位曾用“舍棄三個死”來談及起義風險的軍人,此時脆弱得如同找家長認錯的兒童。
![]()
追悼會上有一特殊人物到來,乃原國民黨軍長劉萬春。其在綏遠起義后因“陰謀復辟”被判刑,剛特赦便前來,對著骨灰盒行三鞠躬禮且言:“總司令,我現今靠修水庫度日,算是接您的班了”。傅冬菊聞聽此話便別過臉去,她憶起父親臨終前不斷念叨“北趙引黃灌渠”,此乃父親為山西老家鄉親爭取的水利項目,直至咽氣都未等到開工。
或許傅作義父女的命運暗合20世紀中國歷史的詭譎。女兒以“背叛”來拯救父親的政治生命,父親以后半生勤勉贖罪似的行為來驗證拯救的價值。傅冬菊在人民日報社工作的時候,從不參與對國民黨起義人員的批判報道,有人批評她“劃不清界限”,她就只說“我父親是水利部長傅作義”,這話的機鋒直到2007年她去世前才被兒女參透,她守護的并非某個身份,而是歷史給予的第二次機會
葬禮完畢后單獨待在骨灰堂的傅冬菊,管理員后來回想起來,她當時正用手帕細細擦拭大理石碑上的水漬,那動作如同給嬰兒洗臉,此時她既不是地下黨員也不是資深記者,而是1948年冬天里,天天清晨為父親泡濃茶,趁父親飲用時偷偷倒掉半杯以防失眠的女兒
當夕陽緩緩向下墜落的時候,她最終留下兩件遺物。其一為1956年水利部頒發的英雄金筆,其二為父親所收集的各省土壤標本,標本袋上傅作義親筆書寫著“涇河黃土含沙量12%,宜筑壩”
這位將軍最后的戰場,終究被命運帶回到黃河岸邊的籠罩之中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