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婚姻走到盡頭那天,我穿了件深藍色的襯衫。不是刻意挑的,只是早上起來順手拿的那件。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讓我們坐下,遞過來兩份表格,我低頭填寫的時候,手很穩。旁邊的他倒是一直在抖腿,椅子腿磕在地上發出咯咯的響聲。
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五十二歲的男人,頭發已經禿了大半,肚子撐起襯衫,整個人看上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就是這個人,三十年前娶我的時候,還是個挺拔的小伙子。那時候我媽說,這男人看著老實,能過日子。我信了。
老實?后來我才知道,老實和沒本事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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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沖我發脾氣,是結婚第三個月。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是我生日,我下班早點回家想給自己做頓好吃的。他比我晚到家,一進門就黑著臉,說車間主任罵了他。我安慰了兩句,他突然把包往沙發上一摔:"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資格說我?"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這副樣子。我愣在那兒,鍋里的油都燒冒煙了。他看了我一眼,轉身進了臥室,砰地把門關上。我關了火,坐在廚房的小凳子上,哭了很久。那天晚上沒吃飯,他也沒出來。
我那時候想,可能他心情不好,過兩天就好了。年輕人嘛,誰還沒點脾氣。
但沒有過兩天就好。他的脾氣像長在身體里的腫瘤,越長越大,越來越頻繁地發作。工作不順心要發火,打牌輸了要發火,兒子考試沒考好要發火,甚至飯菜咸了一點,他都能掀桌子。我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后來的麻木忍耐,用了大概五年時間。
兒子六歲那年,他因為一點小事打了我一巴掌。孩子站在門口看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卻不敢出聲。那一刻我想離婚,真的想。我抱著兒子,摸著他的頭,在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辦。但第二天我去上班,聽同事說隔壁部門的王姐離婚了,帶著孩子租房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突然就泄了氣。
我自己倒是無所謂,可兒子呢?他才六歲,連小學都沒上,我能給他什么?我一個月就那點工資,租房、吃飯、上學,怎么夠?而且離了婚,孩子會不會被人指指點點?我想來想去,最后還是咽下了那口氣。
那天晚上他回來,什么都沒說,只是把一袋水果放在桌上。我看著那袋蘋果,紅紅的,挺新鮮,卻怎么也吃不下去。
這三十年,我其實也不是完全沒動過。兒子高考那年,我攢了點錢,甚至去咨詢過律師。律師是個女的,三十多歲,聽完我的情況,給我算了一筆賬:房子是婚后買的,要分;他有退休金,我也有;孩子已經成年了,不存在撫養權問題。她說你條件挺好的,為什么不早點來?
我沒回答。走出律師事務所,樓下就是個公園,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突然就哭了。不是因為委屈,是因為突然意識到,我這大半輩子,好像從來沒為自己活過。
但那次我還是沒離。因為兒子馬上要高考,我怕影響他。然后兒子考上大學,去了外地,我又想等等,等他畢業工作穩定了再說。再后來他結婚了,我想著有了孫子再看看。就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年。
今年春節,兒子帶著媳婦孩子回來過年。年夜飯桌上,他又因為一點小事發火,把碗摔了。我看著兒媳婦慌張的樣子,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那個年輕的、以為忍忍就能換來和平的傻女人。
飯后兒子把我叫到陽臺,說媽,你怎么還跟他過?我愣了一下,兒子說,我從小就看著你受氣,我以為你是為了我才忍著的,可我現在都有孩子了,你還要忍到什么時候?
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不是我在保護兒子,是兒子在心疼我。
我第二天就去找了律師,這次是個男律師,四十多歲,動作很利落,一個星期就把所有手續都辦妥了。他說你這種情況很簡單,沒有財產糾紛,沒有債務問題,雙方都同意離婚,很快就能辦完。
他問我為什么離婚的時候,我想了想,說性格不合。律師笑了,說這個理由用了幾十年了,但確實最好用。我也笑了,沒再多說。
通知他要離婚那天,他愣了很久,然后說你瘋了?我搖搖頭,把離婚協議書遞給他。他看了一眼,突然暴跳如雷,說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沒理他,收拾東西準備回娘家住幾天。他跟在我后面,一會兒罵,一會兒又說好好的為什么要離,一會兒又說我這么大年紀了離婚讓人笑話。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來民政局之前,他給我打了七八個電話,我都沒接。到了門口,他已經在那兒等著了,臉色發白,眼睛紅紅的,像是一夜沒睡。我走過去,他張了張嘴,最后什么都沒說。
填完表格,工作人員說請雙方確認一下,沒問題就簽字。我接過筆,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遞給他。他拿著筆,手抖得厲害,半天沒動。工作人員催了一句,他突然站起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我嚇了一跳,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他抬頭看著我,眼淚流下來,說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行不行?
我看著他,這個跪在地上的男人,曾經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是我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此刻他跪著,哭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可我心里什么波瀾都沒有,只是覺得累,非常累。
我彎下腰,把筆塞進他手里,輕聲說:"簽吧。"
他愣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睛,大概是從里面看到了什么,最后慢慢站起來,顫抖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出民政局的時候,陽光很刺眼。我站在臺階上,深吸了一口氣。五十歲了,終于可以為自己活一次了。雖然遲了點,但總算是開始了。
手機響了,是兒子發來的消息:媽,辦完了嗎?晚上我訂了餐廳,咱們一起吃飯。
我回了個好字,然后抬頭看了看天。天很藍,云很白,風吹過來,有點涼,但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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