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1874年)
紫禁城的紅墻養心殿內,滿朝文武分列左右,一個個低眉順眼,大氣都不敢出。
跪在殿中的,是兩位當朝的一品大員。
左邊那位,身材高大,神態儒雅,那是直隸總督李鴻章。
右邊那位,身形微佝,滿臉病容,時不時還發出兩聲壓抑的咳嗽,他是剛剛從西北趕回來的陜甘總督,左宗棠。
這一天,大清帝國的命運,就擺在這兩個湖南人和安徽人的嘴皮子上。
01
“太后,臣以為,新疆……不可復,亦不必復。”
李鴻章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平穩、理智,透著一股子精明的算計。
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垂簾后的兩宮太后,繼續說道:“新疆那地方,赤地千里,人煙稀少。
為了那塊不毛之地,朝廷前前后后填進去了幾千萬兩銀子,就像個無底洞。
如今國庫空虛,連給太后修園子的錢都湊不齊,哪里還有錢去填那個大西北的窟窿?”
說到這里,李鴻章加重了語氣,轉頭看向左宗棠,眼神里帶著一絲無奈:“左大人,如今洋人的堅船利炮都在海上。
日本人在臺灣虎視眈眈,英國人在沿海橫行霸道。
大清的心腹大患在東南海疆,而不在西北戈壁!
若是把錢都扔進沙漠里,海防一旦空虛,洋人要是打進北京城,這個罪責,誰擔得起?”
這番話,李鴻章說得有理有據。
這就是著名的“海防論”。
在當時看來,這是最務實、最止損的方案棄車保帥。
朝堂上一片附和之聲。
大臣們早就被國庫的虧空嚇怕了,聽到能省錢,一個個都在點頭。
左宗棠一直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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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跪在那里,甚至顯得有些遲鈍。
直到李鴻章說完,他才費力地撐著地面,緩緩直起了腰。
“李中堂的算盤,打得真精。”
左宗棠一開口,就是一口濃重的湖南官話,帶著股子火藥味,“但李大人算的是經濟賬,左某算的,是保命賬。”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顫巍巍地從袖子里掏出一張折疊得發皺的地圖,也不管什么朝儀禮節,直接鋪在了金磚地面上。
“太后請看。”
左宗棠那雙枯瘦的手指,在地圖上重重一劃。
“李中堂說新疆是肢體,丟了無傷大雅,大錯特錯!”
左宗棠突然提高了音量,那雙渾濁的老眼中迸射出驚人的寒光:
“新疆,那是大清的屏障!新疆若是丟了,那就是六分之一的國土易主。
更可怕的是”
他的手指順著地圖向東移動,死死點在了蒙古高原上。
“新疆一失,蒙古就沒了遮擋。
沙俄那頭貪得無厭的熊,就能順著蒙古草原長驅直入。
蒙古若是保不住,那陜甘就是前線,山西就是戰場!”
左宗棠猛地抬起頭,直視著李鴻章,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震得人心頭發顫:
“李大人,到了那時候,洋人的槍炮就不是架在天津衛,而是直接架在長城口上!咱們京師北京,還有安全可言嗎?”
“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
這一連串的質問,像炮彈一樣轟在養心殿里。
慈禧太后坐在簾子后面,手里轉著佛珠的動作停住了。
她雖然不懂現代軍事,也不懂什么海防塞防的數據,但她聽懂了一件事:如果新疆丟了,滿人的老家就不穩了,北京城的大門就敞開了。
“這……”李鴻章眉頭緊鎖,想反駁,卻發現從地緣戰略上,他無法反駁。
“可是左大人。”恭親王奕訢在一旁插話了,“道理大家都懂,可是錢呢?收復新疆,少說也要幾百萬兩銀子。
戶部拿不出這筆錢,你難道讓士兵餓著肚子去打仗?”
這就是最現實的問題。
沒錢,一切都是空談。
左宗棠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年,他已經六十三歲了,一身的病。
風濕讓他每逢陰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咳血也是常事。
他本可以告老還鄉,含飴弄孫,不用來趟這渾水。
但他看了一眼那張地圖,那是祖宗留下的基業。
左宗棠摘下頭上的頂戴花翎,放在身側,然后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太后,皇上。”
“臣這把老骨頭,雖然不中用了,但還有一口氣在。只要朝廷給臣全權,臣愿掛帥出征!”
他抬起頭,目光決絕:“至于錢……臣去借!臣去找洋人借,找商賈借!若是打不下來,左某就死在嘉峪關外,絕不活著回京!”
大殿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個倔老頭的氣勢震住了。
良久,簾后傳來了慈禧太后略顯疲憊卻又堅定的聲音:
“既如此,那就依左宗棠所奏。
封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
朝廷的錢不夠,準你自籌。”
李鴻章看著跪在地上的左宗棠,眼神復雜。
他知道,自己輸了,輸在這個湖南騾子的那股子“霸蠻”勁兒上。
左宗棠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那張地圖,小心翼翼地折好,揣回懷里。
就像揣回了半壁江山。
這一刻,帝國的車輪,終于開始向西北轉動。
但左宗棠心里清楚,比起朝堂上的唾沫星子,真正的難關才剛剛開始。
沒錢,沒糧,沒槍,而他的對手阿古柏,手里卻拿著英國人送來的先進火槍。
這仗,怎么打?
02
光緒元年,蘭州,陜甘總督府。
雖然拿到了朝廷的尚方寶鑒,但左宗棠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
他看著戶部撥下來的那點銀兩清單,氣得把茶杯蓋子摔得粉碎。
“五百萬兩?還要分作三年給?”
左宗棠指著那張薄薄的銀票,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罵娘:“這點錢,夠買糧草還是夠買火藥?
從蘭州到新疆,幾千里的戈壁灘,幾萬大軍人吃馬嚼,還要運大炮,這點錢連塞牙縫都不夠!”
他沒說錯,收復新疆,最大的敵人不是阿古柏,是距離。
是那漫長的、吞噬一切資源的補給線。
而且,左宗棠心里清楚,要想打贏阿古柏,靠大清那種老舊的抬槍和鳥銃是不行的。
阿古柏背后有英國人撐腰,手里拿的是洋槍洋炮。
要想贏,清軍的裝備必須比他們更好!他看上了德國克虜伯工廠的后膛鋼炮,看上了美國人的加特林機關槍。
但這些東西,都要真金白銀。
“大帥,胡雪巖胡大人到了。”親兵在門口稟報。
聽到這個名字,左宗棠那張緊繃的黑臉終于松弛了一些。
門簾一挑,走進來一個身穿醬紫色綢緞長袍的中年人。
他面容白凈,眼神精明卻不市儈,頭上戴著頂戴,那上面紅色的珊瑚頂珠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這便是大清唯一的“紅頂商人”,胡雪巖。
“雪巖啊,你可算來了。”左宗棠也不客套,一把拉住胡雪巖,“戶部那幫老爺是指望不上了。
這新疆的仗能不能打,全看你的手段了。”
胡雪巖坐定,看著左宗棠那一臉的愁容,微微一笑:“大帥是為銀子發愁?”
“我不跟你繞彎子。”左宗棠伸出一根手指,“我要一千萬兩,而且要現銀,要快!”
一千萬兩!這幾乎相當于大清國庫年收入的六分之一。
胡雪巖并沒有被這個數字嚇倒,他端起茶抿了一口,緩緩說道:“大帥,國內的錢莊湊不出這么多。
想辦成這事,只有一條路——借洋債。”
“找洋人借?”左宗棠眉頭一皺,有些抵觸,“阿古柏就是英國人養的狗,咱們還要找英國人借錢去打他們的狗?這像什么話!”
“大帥,這正是這步棋的妙處。”
胡雪巖放下茶杯,眼里的精光一閃而過,顯露出頂級商人的狡黠與格局。
“大帥請想,英國朝廷支持阿古柏,那是為了制衡沙俄,為了在亞洲的利益。
但是,英國的銀行家,比如匯豐銀行,他們圖的是什么?是利息,是真金白銀的利潤。”
胡雪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指著上海的位置:
“若是由我去出面,以大清沿海各省的海關關稅作抵押,向匯豐銀行借這筆巨款。
一旦借成了,大帥您就是他們最大的債主。”
“到時候,如果阿古柏把您的西征軍打敗了,那這幾千萬兩銀子就打了水漂,英國銀行家找誰要去?
所以,為了保住這筆債,這些英國商人和銀行家,反倒不希望阿古柏贏!”
左宗棠聽罷,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
他是個軍人,懂兵法,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生意經念成了兵法。
這叫什么?這叫“用洋人的錢,買洋人的炮,去打洋人的走狗”!
“妙!妙啊!”左宗棠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雪巖,你這一招‘以商制夷’,比我的百萬雄兵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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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卻收斂了笑容,正色道:“大帥,借洋債利息極高,朝廷里肯定有人會罵我胡雪巖賣國,也會罵大帥您敗家。
這口黑鍋,咱們得背穩了。”
左宗棠冷哼一聲,大手一揮:
“罵?讓他們罵去!只要能把新疆收回來,我左宗棠哪怕背上一身債務,哪怕死后沒錢買棺材,也認了!”
“這事就交給你全權去辦!不管是匯豐還是渣打,只要肯借錢,利息高點就高點。
只要錢一到位,我立刻讓蘭州制造局開工,再去向德國人買最好的克虜伯大炮!”
胡雪巖看著眼前這個為了國家不惜一切的老人,深受感動,躬身長揖:
“大帥放心。
雪巖雖然是個商人,但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
這筆錢,我拼了這條命也會給您籌齊。糧草輜重,我也會安排妥當。”
這一天,在蘭州這間簡陋的帥帳里,大清最硬的將軍和最精的商人,達成了一項改變歷史的交易。
幾個月后,源源不斷的白銀從上海灘流向大西北。
這些銀子變成了堆積如山的糧食,變成了數千峰駱駝組成的運輸隊,更變成了剛剛運抵軍營、散發著機油味的洋槍洋炮。
左宗棠撫摸著剛剛到貨的一門德國造劈山炮,冰冷的炮管映出他堅毅的臉龐。
“阿古柏,”他喃喃自語,“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03
光緒二年蘭州城外。
這里原本是黃土漫天的荒涼地,如今卻冒著滾滾黑煙。
巨大的轟鳴聲晝夜不息,那是蒸汽機轉動的聲音。
這里是左宗棠一手建立的兵工廠,蘭州制造局。
很多人以為清軍打仗還停留在騎馬射箭、揮舞大刀的年代,覺得他們是一群穿著號衣的“叫花子兵”。
但如果阿古柏也是這么想的,那他離死就不遠了。
校場上,肅州鎮總兵劉錦棠,這位將被左宗棠委以先鋒重任的年輕將領,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個“怪家伙”。
那是一個架在輪子上的鐵疙瘩,有好幾根槍管捆在一起,后面有個搖把。
“大帥,這是啥?”劉錦棠圍著它轉了兩圈。
左宗棠手里拄著拐杖,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這是美國人造的玩意兒,叫‘格林快炮’(加特林機槍)。
胡雪巖從上海運來的,花了大價錢。”
“試試?”左宗棠努了努嘴。
一名受過洋人訓練的士兵坐上去,握住搖把,猛地轉動起來。
“噠噠噠噠噠”
爆豆般的槍聲驟然響起,槍口噴出半尺長的火舌。
三百步開外,那排用來做靶子的木樁瞬間木屑橫飛,眨眼間就被攔腰打斷,像被鋸子鋸過一樣。
劉錦棠倒吸一口涼氣。
他打了一輩子仗,習慣了打完一槍要通半天條的前膛槍,哪里見過這種潑水一樣撒子彈的怪物?
“這……這要是打在人身上……”劉錦棠咽了口唾沫。
“打在人身上,那就是一堆爛肉。”
左宗棠走上前,撫摸著滾燙的槍管,“阿古柏的騎兵雖然兇,但也是肉長的。
我就不信他的馬,能跑得過這玩意兒。”
但這還不是左宗棠最大的底牌。
他帶著劉錦棠來到校場的另一側。
那里,蒙著幾塊巨大的油布。
左宗棠一把扯下油布,露出了下面猙獰的鋼鐵巨獸。
那是幾門通體黝黑、散發著冷冽金屬光澤的巨炮。
炮管修長,炮閂精密,即便是不懂行的人,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德國造,克虜伯后膛鋼炮。”
左宗棠拍了拍炮身,眼神里滿是喜愛,簡直比看親兒子還親。
“以前咱們跟洋人打仗,輸就輸在炮上。
咱們的紅衣大炮,笨重、打不遠,填藥還要半天。
洋人的炮打過來,咱們連人家影子都看不見,只能在那干挨炸。”
左宗棠嘆了口氣,似乎想起了幾十年前鴉片戰爭的恥辱,隨后眼神一厲:
“但這次不一樣了,雪巖弄來的銀子,我大半都砸在了這上面。
這炮,能打七八里地,一炮下去,開山裂石。
阿古柏在新疆修的那些土城墻,在它面前就是紙糊的。”
劉錦棠看著這些殺人利器,心中的底氣瞬間足了十分。
他原本擔心遠征新疆,兵力不足,而阿古柏號稱有幾十萬大軍。
但現在看來,這哪里是打仗,這分明是欺負人。
“大帥,有這些家伙,末將有信心三個月內收復北疆!”劉錦棠單膝跪地請戰。
左宗棠看著這位年輕的愛將,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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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
左宗棠望向西北方向,目光深邃,“武器是買來了,但還沒運到位。
從蘭州到新疆,幾千里的戈壁灘,要把這些幾千斤重的鐵疙瘩運過去,比登天還難。”
“而且,”左宗棠指了指遠處的糧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我不怕阿古柏,我怕的是那片吃人的沙漠。”
“傳令下去,全軍繼續屯田、練兵。
把這些洋槍洋炮都給我摸熟了!我要讓每一個士兵閉著眼睛都能拆裝洋槍!”
“等路修通了,糧備足了,咱們再動。
一動,就要讓他阿古柏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年,左宗棠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極其苛刻的“后勤部長”。
他不再談什么詩詞歌賦,滿腦子都是彈藥的口徑、駱駝的運載量、糧食的霉變率。
他知道,這支裝備了當時世界一流火力的“新式清軍”,即將給那個盤踞在新疆的偽政權,帶來一場毀滅性的降維打擊。
阿古柏此時還在喀什的行宮里,摟著搶來的美女,做著永遠統治新疆的美夢。他以為清軍還是那支拿著長矛大刀、抽著鴉片的軍隊。
04
光緒二年春,肅州大營。
此時距離左宗棠掛帥出征,已經過去了一年半。
這一年半里,朝廷里的風言風語就沒停過。
有人參奏左宗棠“擁兵自重”,有人罵他“拿著巨款不干活”,甚至連慈禧太后都發了幾道諭旨催促進兵。
因為左宗棠的大軍,走得實在太慢了。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根本就沒動窩。
“大帥,不能再等了!”
先鋒劉錦棠急得滿嘴燎泡,沖進帥帳,“現在的糧草已經夠吃半年了,槍炮也擦得锃亮,咱們還在等什么?
再等下去,朝廷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咱們淹死了!”
左宗棠正在臨摹字帖,手腕懸停在半空,紋絲不動。
“急什么?”
他放下毛筆,抬起頭,目光如古井無波,“錦棠啊,你記住了。
這打仗,尤其是打這種萬里遠征的仗,最忌諱的就是一個‘急’字。”
左宗棠站起身,走到那張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新疆地圖前。
“咱們的糧草是夠了,可是路呢?大炮幾千斤重,陷在戈壁灘里怎么辦?馬匹的草料呢?水源呢?”
“我這一年半,雖然兵馬未動,但我修了路,打了井,在哈密種了糧食。
這叫‘緩進’,只有把拳頭縮回來,縮得夠緊,打出去的時候才夠狠。”
一個月后,左宗棠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圖北部的烏魯木齊。
“現在,時候到了。”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仿佛一把出鞘的戰刀:
“傳我將令!全軍拔營,出關!”
“戰略只有四個字:先北后南。
阿古柏的主力雖然在南疆,但他的觸角伸到了北疆的烏魯木齊。
那里地勢開闊,利于我軍大兵團作戰,也利于咱們的洋槍洋炮展開。”
“只要拿下烏魯木齊,就像切斷了阿古柏的脖子。
他南疆的勢力就會變成驚弓之鳥,不攻自破!”
“錦棠,這一仗,我要你打出咱們湘軍的威風。
這一年半的‘緩進’,就是為了這幾天的‘急戰’!我要的是雷霆萬鈞,是一擊斃命!”
光緒二年八月,
古牧地,烏魯木齊的門戶。
阿古柏的部下白彥虎和馬人得在這里修筑了堅固的堡壘,他們以為憑借這些土墻,足以擋住清軍一年半載。
然而,當清軍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守軍傻眼了。
他們沒有看到拿著大刀長矛哇哇亂叫沖鋒的清兵,他們看到的是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
“開炮!”
劉錦棠揮動令旗。
“轟!轟!轟!”
德國克虜伯大炮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怒吼。
巨大的開花彈帶著尖嘯聲劃破長空,精準地砸在古牧地的城墻上。
堅固的城墻在現代化的火炮面前脆弱得像豆腐渣,瞬間崩塌。
守軍還沒來得及抬起火繩槍,就被炸得血肉橫飛。
緊接著,清軍步兵排著整齊的隊形壓了上來。
他們手里的后膛槍射程遠、精度高,配合著側翼的加特林機槍,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火力網。
阿古柏的騎兵試圖沖鋒,但還沒沖到一百米內,就被像割麥子一樣成片地掃倒。
“妖術!這是妖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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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軍崩潰了。
他們從未見過這種打法,心理防線瞬間崩塌,爭先恐后地棄城逃跑。
僅僅五天。
被阿古柏盤踞多年的北疆重鎮古牧地、烏魯木齊,被清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一舉收復。
消息傳回南疆,正在做著美夢的阿古柏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
他引以為傲的防線,在左宗棠的“急戰”面前,連個水漂都沒打起來。
這就是“緩進急戰”的威力。
磨刀不誤砍柴工。
左宗棠用一年半的時間磨刀,只用了幾天時間就砍下了敵人的頭顱。
烏魯木齊光復,北疆大定。
左宗棠站在烏魯木齊的城頭,看著潰逃的敵軍,臉上并沒有太多的喜悅。
他知道,打阿古柏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骨頭在后面。
在那遙遠的伊犁,沙俄的哥薩克騎兵正虎視眈眈。
那是一頭比阿古柏兇惡百倍的北極熊。
而且,此時的左宗棠,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
劇烈的咳嗽讓他手帕上全是血絲。
“大帥,您得歇歇。”親兵哭著勸道。
左宗棠把帶血的手帕塞進袖子里,望著西邊的伊犁方向,目光如鐵:
“歇不得,阿古柏是癬疥之疾,沙俄才是心腹大患。
不把伊犁拿回來,我這雙眼睛,閉不上。”
他轉過身,對著身后的親兵吩咐了一句讓所有人都心驚肉跳的話:
“去,給我準備一口棺材。”
“涂黑漆。”
05
光緒六年
西風烈烈,黃沙漫天。
阿古柏已經死了。
在清軍雷霆萬鈞的攻勢下,這位竊據新疆十幾年的“洪福汗”服毒自殺,他的殘像被風吹散的沙子一樣,逃的逃,降的降。
南疆平定,北疆光復。
按理說,六十九歲的左宗棠此時應該班師回朝,享受“中興名臣”的榮耀,但他沒有。
因為新疆還有一塊骨頭卡在喉嚨里——伊犁。
趁著阿古柏作亂,沙皇俄國這頭貪婪的北極熊,借口“代為收復”,強占了伊犁九城。
現在阿古柏滅了,大清要收回伊犁,俄國人卻耍起了流氓:“不給。”
不僅不給,俄國還向伊犁增兵,軍艦在海上游弋,威脅要和大清全面開戰。
北京的朝廷慌了。
打阿古柏這個土軍閥還可以,打俄國?那可是世界列強啊!
肅州的大營里,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左宗棠躺在行軍床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
嚴重的痢疾折磨得他形銷骨立,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每咳一聲,就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大帥,您不能再走了。”軍醫跪在地上,帶著哭腔勸道,“您的身子骨已經空了,再去哈密,那是絕地啊!萬一有個好歹……”
左宗棠喘著粗氣,推開了軍醫遞過來的藥碗。
“我不去哈密,伊犁就回不來。”
他的聲音微弱,卻堅硬如鐵,“曾紀澤正在俄國談判,我在后方如果不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勢,他在談判桌上就沒有籌碼。
俄國人是欺軟怕硬的,只有我的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們才肯講理。”
“扶我起來。”
左宗棠掙扎著起身,穿上那件沉重的黃馬褂。
四月十八日,大軍出征。
肅州城外的官道上,數萬西征軍肅立。
風沙打在他們的臉上,每個人都神情肅穆。
他們知道,這次去哈密,面對的是俄國人的洋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是一場九死一生的硬仗。
隊伍的最前列,沒有旌旗招展,沒有鼓樂齊鳴。
所有士兵的目光,都死死地盯著隊伍最前方的一個龐然大物。
那是由四名精壯漢子抬著的一口巨大的、漆黑發亮的楠木棺材。
在漫天的黃沙中,這口黑棺顯得格外刺眼,格外驚心動魄。
左宗棠坐在轎子里,掀開簾子,看著那口棺材,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年輕的士兵。
他緩緩舉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吼道:
“弟兄們!”
“我左宗棠今年六十九歲了,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這次出關,我沒打算活著回來!”
“這口棺材,就是給我自己備的!”
“若是打贏了,咱們把伊犁收回來,我請大家喝酒!若是打輸了,或是老子病死在路上,就把我裝進這口棺材里,埋在天山腳下,讓我守著咱們大清的邊疆!”
風聲呼嘯,但這番話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每一個士兵的心頭。
“大帥……”
劉錦棠這個鐵打的漢子,此刻眼眶也紅了。
連總督大人都把棺材抬出來了,連命都不要了,他們這些當兵的還有什么好怕的?
“誓死追隨大帥!收復伊犁!”
“誓死追隨大帥!收復伊犁!”
幾萬人的吼聲震碎了戈壁的寂靜,壓過了呼嘯的風聲。
這股殺氣,直沖云霄。
這支抬著棺材的隊伍,就這樣一步一步,堅定地向著哈密推進。
這一幕,震驚了世界。
消息傳到俄國,沙皇和他的將軍們沉默了。
他們跟大清打過交道,見過割地求和的,見過賠款保命的,但從來沒見過抬著棺材來打仗的中國高官。
消息傳到圣彼得堡的談判桌上。
原本趾高氣揚、拍著桌子威脅大清代表的俄國談判官,氣焰突然矮了半截。
大清外交官曾紀澤,把左宗棠抬棺出征的電報往桌上一拍,冷冷地說道:“左爵相已經到了哈密,帶著棺材去的。
中國雖弱,但不可辱,你們要戰,那便戰。”
俄國人慫了。
他們盤算了一下,為了一個伊犁,跟一個連死都不怕的瘋老頭拼命,還要面對數萬裝備了克虜伯大炮和后膛槍的湘軍精銳,代價太大了。
最終,俄國人簽了字。
《中俄伊犁條約》簽訂,中國收回伊犁九城。
這是晚清外交史上,極少見的一次“虎口奪食”。
哈密大營里。
當收回伊犁的消息傳來時,左宗棠已經瘦得脫了相。
他撫摸著那口沒用上的棺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口棺材雖然沒裝他的尸體,但它裝下了大清帝國最后一點硬骨頭。
然而,就在左宗棠準備松一口氣的時候,前線的一份緊急軍報,卻讓他的眉頭再次鎖緊。
“報!”
“大帥,南疆和田大捷!但我軍在清查人口時,發現了一個怪事。”
“怪事?”左宗棠咳嗽了兩聲,“什么怪事?”
“我們在和田、葉城等地,發現了大量膚色黝黑、纏著頭巾的外國人。
人數眾多,初步清點……足足有五千人之眾!”
“他們自稱是印度人,還有些是英國人。
大帥,這些人怎么處理?殺不得,放不得,請大帥定奪!”
左宗棠的眼神瞬間凝重起來。
剛趕走了北極熊,又冒出來一堆英國人的“臣民”。
這五千個印度人,就像是阿古柏死后留下的爛攤子,處理不好,剛剛平定的新疆,怕是又要起波瀾。
“備轎。”
06
左宗棠靠在軟枕上,翻看著那份名冊,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五千人……”
他冷哼一聲,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叩擊,“阿古柏入寇新疆才十幾年,怎么會生出這么多‘外人’?這些人都干什么的?”
“回大帥,三教九流都有。”幕僚擦了擦汗,“有的是做生意的商販,販賣英國的布匹茶葉;有的是工匠,阿古柏造槍造炮的兵工廠里,有不少就是這幫印度人在干活;
還有一些……行蹤詭秘,身上搜出了繪制精細的新疆地圖和測繪儀器。”
“測繪儀器?”
聽到這四個字,左宗棠原本微瞇的眼睛猛地睜大,殺氣驟現。
“好個英國人,好個‘日不落帝國’!這如意算盤打得,我在蘭州都能聽見響!”
左宗棠太清楚這背后的貓膩了。
阿古柏一個中亞浩罕國的喪家之犬,憑什么能短短幾年在新疆坐大?憑什么能有幾萬條洋槍洋炮?
因為他背后站著英國。
當時的印度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人為了遏制沙俄南下,同時也為了把新疆變成他們的商品傾銷地和緩沖國,便大力扶持阿古柏。
這五千多印度人,就是順著這條藤摸過來的瓜。
“大帥,底下將士們群情激奮。”幕僚低聲說道,“大家都說,這些印度人幫著阿古柏造槍炮打咱們,是助紂為虐的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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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是那些工匠和畫地圖的,肯定是間諜。
將士們請示,是不是……”
幕僚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殺?”
左宗棠盯著那個手勢,沉默了良久。
如果是十年前那個脾氣火爆的“左騾子”,或許大手一揮,這五千顆腦袋就落地了。
但現在的左宗棠,是手握天下權柄的封疆大吏,是剛剛逼退了沙俄的政治家。
他深知,這五千個人,不僅是五千條命。
當時的大清,剛剛經歷了鴉片戰爭的屈辱,對“洋大人”有著本能的忌憚。
英國公使威妥瑪在北京飛揚跋扈,李鴻章都要讓他三分。
如果左宗棠在新疆大開殺戒,殺了這批“英國臣民”,英國人正愁找不到借口干涉新疆事務,這等于是遞給了對方一把刀。
剛趕走了北極熊,若是再引來英國獅子,新疆乃至整個大清,都將永無寧日。
“不能殺。”
左宗棠緩緩吐出三個字,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語氣森寒:
“但也絕不能放!”
他掙扎著坐直了身子,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喝了一口參湯壓住,然后目光如炬地盯著幕僚:
“傳我的令!”
“第一,把這五千人全部集中看管,不許隨意走動,不許與外界通信。
告訴他們,大清收復失地,正在清查匪類,讓他們配合。”
“第二,給我審!分開審!把那些老實巴交做買賣的,和那些造槍炮、畫地圖的,給我像篩沙子一樣篩出來!”
“只要是手上沾了清軍血的,或者是懷里揣著大清地圖的,一個都別想跑!至于那些只是來討生活的……”
左宗棠頓了頓,看向窗外的黃沙,眼神變得深邃:
“大清乃禮儀之邦,不殺無罪之人。但咱們的飯,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告訴張曜,把這群人的底細給我摸得清清楚楚。我要用這五千人,跟北京城里的那位威妥瑪公使,好好下這盤棋。”
和田的烈日下,五千名神色驚恐的印度人被清軍驅趕著,集中到了臨時的營地。
他們看著周圍那些留著辮子、扛著后膛槍的清軍士兵,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
他們以為阿古柏能護著他們一輩子,以為英國的旗幟能永遠飄揚在天山腳下。
但現在,阿古柏的尸體都涼了。
而那個叫左宗棠的中國老人,正隔著千山萬水,用一種審視獵物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就在這時,一份來自北京的加急電報,送到了左宗棠的手中。
那是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的照會。
內容很強硬,甚至帶著威脅:要求清政府立即釋放所有在新疆的“英國臣民”,并保障他們的財產安全,否則,大英帝國將“不得不采取必要之行動”。
左宗棠看著電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來得好快啊。”
他把電報隨手扔在桌上,對著空蕩蕩的帥帳說了一句:
“威妥瑪,你以為我左宗棠是李鴻章嗎?”
07
北京,東堂子胡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這里的氣氛比新疆的戰場還要緊張。
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那個曾經在《煙臺條約》中訛詐了大清無數白銀的英國人,此刻正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獅子,在衙門的大堂里來回踱步,皮靴把青磚地踩得咚咚作響。
“這是野蠻!這是對大英帝國的挑釁!”
威妥瑪猛地拍著桌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了對面恭親王奕訢和李鴻章的臉上。
“左宗棠在新疆扣押了五千名大英帝國的臣民!
他把他們當做囚犯一樣關押、審訊!我要求清國政府立刻下令,無條件釋放這些人,并向大英帝國道歉!否則……”
威妥瑪瞇起鷹一樣的藍眼睛,冷冷地威脅道:“雖然阿古柏死了,但印度洋艦隊的炮口,隨時可以對準大沽口。”
李鴻章眉頭緊鎖,心里暗暗叫苦。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
新疆剛打下來,要是為了這五千個印度人,惹惱了英國人,東南沿海再起戰火,那左宗棠收復新疆的功勞,還抵不過這場惹出來的禍事。
“公使先生息怒。”李鴻章不得不出來打圓場,“左宗棠乃一介武夫,不懂外交禮儀。
這中間或許有誤會。
本部堂這就發電報去申斥他,讓他放人。”
威妥瑪冷哼一聲,揚長而去,留下滿屋子面面相覷的軍機大臣。
“快!給左季高發電報!”恭親王擦著額頭的冷汗,“告訴他,別在那邊惹事了!把那些印度人放了,若是惹來英軍干涉,他有幾個腦袋夠砍?”
數千里之外,新疆,左宗棠的大營。
來自北京的加急電報,像一道道催命符,接二連三地送到了左宗棠的手里。
字里行間,全是朝廷的恐慌和責難。讓他“顧全大局”,“勿生邊釁”,“速速放人”。
“大局?什么是大局?”
左宗棠把電報揉成一團,扔進火盆里。
“放任英國的間諜在新疆亂竄,那是大局嗎?
讓這五千人回去通風報信,那是大局嗎?”
左宗棠劇烈地咳嗽著,臉漲得通紅,但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大帥,那咱們怎么辦?”幕僚憂心忡忡,“威妥瑪在北京施壓,朝廷怕洋人怕到了骨子里。
若是咱們硬頂,怕是朝廷這關就過不去。”
“硬頂?誰說我要硬頂?”
左宗棠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冷笑。他不僅是個將軍,更是一個熟讀經史、精通縱橫之術的政治家。
“跟洋人打交道,不能只靠蠻力,得講‘理’。他威妥瑪不是講國際法嗎?那我就用他的法,治他的罪。”
左宗棠鋪開宣紙,提起筆,一邊寫一邊說道:
“你給總理衙門回電,就按我說的寫。”
“第一,新疆是戰區。阿古柏是反賊。這五千印度人,是在賊窩里抓到的。”
“若是英國承認阿古柏是合法的,那英國就是支持叛亂,是大清的敵人。
那這五千人就是戰俘,殺剮存留,按戰時軍法處置,英國無權干涉!”
“若是英國承認新疆是大清的領土,那這些印度人未經大清許可,擅自入境,甚至協助叛軍造槍造炮,那就是偷渡客和從犯!大清依照律法審查他們,何錯之有?”
幕僚聽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筆都快停不住了。
這招太絕了!
這叫“邏輯閉環”。
英國人想救人,就得先解釋清楚:你們的人為什么會在叛軍的隊伍里?
如果承認是“良民”,那就得守大清的法;如果承認是“幫兇”,那就別怪大清抓人。
“那……威妥瑪要是耍無賴呢?”幕僚問。
“耍無賴?”左宗棠冷哼一聲,“他敢開戰嗎?沙俄在伊犁都被咱們的棺材嚇退了,英國人是生意人,他們會為了五千個阿古柏的殘渣余孽,跟剛剛打贏勝仗的湘軍拼命?
為了這點人,放棄在整個大清的通商利益?”
“他那是虛張聲勢!咱們越硬,他越軟!”
寫完回電,左宗棠把筆一扔,目光投向帳外:
“傳令張曜,甄別工作加快進度!”
“對那些查實了身份的間諜、阿古柏的死黨、手里沾血的,別客氣,該殺的殺,該驅逐的驅逐,把證據留好,甩到威妥瑪臉上!”
“至于那些老實做生意的,沒參與造反的普通印度商販……”
左宗棠沉吟片刻,想起了從古至今治邊的智慧——“剿撫并用”。
“咱們收復新疆,是為了長治久安,不是為了把人都殺光。
新疆還要發展,還要貿易。
這些人若肯安分守己,向大清納稅,遵守大清律法,那就準他們留下。
給他們發大清的‘龍票’,讓他們做合法的買賣。”
“我要讓英國人看看,大清不是不講理,是看你配不配講理!”
這封電報發回北京,據說威妥瑪看了之后,在使館里沉默了半天,最后把那杯剛泡好的紅茶都摔了。
他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左宗棠并沒有一刀切地殺光印度人,這給了英國面子;但他又嚴厲懲辦了其中的間諜分子,這保留了大清的里子。
這套“軟硬兼施、區別對待”的組合拳,直接把這場可能爆發的外交危機,消弭于無形。
那些原本以為死定了的印度商人,發現清軍并沒有屠殺他們,反而給他們登記造冊,允許他們繼續開店做生意,一個個感動得痛哭流涕,跪在地上高呼“大清萬歲”。
而那些混在其中的英國間諜和技術工匠,則被毫不留情地揪了出來,驅逐出境,永遠禁止踏入新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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