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漢東市委大院,梧桐葉篩下細碎的光斑。十八歲的賈飛武提著父親留下的帆布包,站在組織部門口。花名冊上,文化程度一欄鄭重地寫著“高中”。
“接父親的班,就要接好這份責任。”老科長拍拍他的肩。
賈飛武用力點頭,晨光落在他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上。那時,他心里揣著一團火——要把父親沒走完的路,走得堂堂正正。
上仲鎮的夏天,熱得蟬鳴都粘稠。鎮黨委書記老秦是個雷厲風行的山東漢子,看中了賈飛武的機靈勁兒,調他當秘書。“小賈,做事要像種樹,根扎深了,才不怕風雨。”
賈飛武確實把根扎深了,只是方向漸漸偏離。他學會了在酒桌上察言觀色,在文件流轉中捕捉風向。某次接待外商,對方“不小心”遺落一個信封。賈飛武追出去三里地歸還,外商眼里閃過詫異,隨即是更深的欣賞。
“小賈同志原則性強。”老秦在班子會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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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原則的邊界在哪里?賈飛武發現,有些規則寫在紙上,有些刻在人心里。當他把第一筆“咨詢費”鎖進抽屜時,聽見了心底那團火熄滅的微響。
二十年后,漢東市招商局局長辦公室里,紅木書柜映著落地窗外的江景。賈飛武簽署著干部調整方案,名單上多是“自己人”。窗外霓虹初上,這座城市在他的運作下,吸引著四面八方的資本。商人們稱他“賈公”,聲音里有恰到好處的恭敬。
昨晚的酒局上,某地產老板舉杯:“沒有賈局,漢東的夜色哪會這么亮?”滿座哄笑。賈飛武也笑,卻瞥見玻璃幕墻上自己的倒影——模糊得像是別人的臉。
直到省紀委巡查組進駐的那天早晨。
賈飛武像往常一樣提前半小時到辦公室,泡了杯明前龍井。茶煙裊裊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上仲鎮的那個午后,老秦書記指著墻上的中國地圖說:“飛武,咱們這些人啊,就像地圖上的坐標。位置可以變,但經緯度不能錯。”
有人敲門。三個陌生人走進來,為首者出示證件時,表情平靜如深潭。
“賈飛武同志,請跟我們走一趟。”
茶杯停在半空。賈飛武的目光掠過墻上的招商成果圖,那些他曾引以為傲的數字和曲線,此刻扭曲成怪異的圖騰。他慢慢放下杯子,整理了一下西裝——這個動作他做了三十多年,從的確良到羊絨面料,從鄉鎮辦公室到這間可以俯瞰江景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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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很長。兩側辦公室的門都緊閉著,但賈飛武能感覺到那些熟悉的目光,透過門縫,沉重地落在他背上。每一步都踏在時間的回音里:父親臨終前渾濁的眸子,老秦書記被調離時的嘆息,第一次收錢時顫抖的手指,還有昨夜酒桌上那個扭曲的倒影。
電梯下行。數字遞減:8、7、6……像他人生軌跡的倒放。
大廳的旋轉門緩緩轉動,把晨光切割成明暗交替的碎片。賈飛武最后一次回頭,看見招商局的金色牌匾在朝陽下閃閃發光。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讀過的一句話: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只是這份價格,他用了大半生才看清數額。
巡查組的車融入清晨的車流。漢東市的又一個工作日開始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只有紀委檔案室里,一份剛剛啟封的卷宗在無聲地訴說:那條從“高中”學歷開始的道路,究竟是在哪個岔口,徹底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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