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的水在碑亭灣拐了個彎,把岸邊的大沙壩沖刷得平展展的。趙大洲背著書包走過時,總能看見那座茅草棚——棚頂的茅草被風吹得像團亂麻,陳叫化子總蹲在棚前曬太陽,他女兒嬋嬋則在沙地上劃著玩,頭皮上的癩瘡結著黃痂,粗布衣裳補丁摞著補丁。
那時候趙大洲才十歲,每天要走二十多里路去桐梓壩的學堂,懷里揣著個瓦碗,裝著娘給的紅薯飯。起初他見了嬋嬋總繞著走,嫌那癩瘡礙眼。可那天路過沙壩,聽見棚里傳來嬋嬋的咳嗽聲,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他扒著棚門往里瞅,見陳叫化子正用破碗給女兒喂野菜湯,嬋嬋的臉白得像紙。
“諾,給你。”趙大洲把瓦碗遞過去,紅薯飯還冒著熱氣。陳叫化子愣了愣,慌忙擺手:“使不得,娃娃你還要上學……”“我娘給我裝了雙份。”趙大洲把碗塞進嬋嬋手里,轉身就跑,聽見身后傳來嬋嬋小聲的“謝謝”,像顆小石子落進沱江,漾開圈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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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趙大洲每天的瓦碗都裝得滿滿當當。有時是紅薯飯,有時是玉米餅,他總趁嬋嬋在沙壩上撿柴時,把碗悄悄放在棚門口的石頭上。嬋嬋發現了,就把撿來的野雞蛋偷偷塞進他的書包。春去秋來,沙壩上的茅草黃了又綠,嬋嬋的個頭躥高了不少,趙大洲也長成了眉眼清亮的少年,背著行囊上京趕考時,嬋嬋站在沙壩邊,手里攥著塊磨得光滑的鵝卵石,卻沒敢遞出去。
三年后,內江城里炸開了鍋——皇帝要選娘娘,欽天監詹天師算定,娘娘就在資中、內江兩縣。選娘娘的法子透著古怪:擺下百桌宴席,十八歲到二十歲的女子都得去,誰能“獨坐一桌,高插黃旗,頭頂玉冠,身披黃袍”,誰就是天選之人。
消息傳到沙壩,有人勸嬋嬋:“去湊個熱鬧,混頓飽飯也好。”嬋嬋紅著臉搖頭,她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頭皮上的癩瘡雖好了些,卻還留著疤。可架不住旁人攛掇,她穿著打滿補丁的藍布衫,踩著露水草鞋就往城里趕。
走到半路,腳下一滑,摔進了水田里。黃泥巴糊了滿身,像穿了件皺巴巴的黃袍。她在路邊扯了把青草擦泥,瞥見菜園里的竹竿,抽了根扛在肩上——剛才有狗追她,這竹竿正好打狗。路過芋荷塘時,她摘下片大荷葉頂在頭上,遮住癩瘡疤,活像戴了頂碧綠的冠。
等她趕到選點,宴席已快散了。只有最末一桌還空著個位置,另外七個女子見她滿身泥巴,都捂著鼻子躲開,她只好一個人坐下。掏出自帶的粗布圍腰擦手時,瞥見竹竿光禿禿的,順手就把圍腰搭了上去——那圍腰洗得發白,在風里飄著,倒像面褪色的黃旗。
主選官正看得心灰意冷,眼角余光掃到這桌,突然眼睛一亮。他掏出密詔對照:獨坐一桌,高插黃旗(竹竿上的圍腰),頭頂玉冠(芋荷葉),身披黃袍(黃泥衣裳)——樣樣都對!“就是她!”主選官一拍桌子,嬋嬋嚇得差點把碗扣在地上。
梳洗換裝時,嬋嬋自己都吃了一驚。熱水澆在頭上,那些癩瘡殼竟簌簌往下掉,露出黑油油的長發,像沱江的水在月光下泛著光。換上鳳冠霞帔,鏡里的姑娘眉眼彎彎,哪里還是沙壩上那個撿柴的叫化女?
就在嬋嬋被送進宮的那年冬天,又一個喜訊傳到內江:趙大洲中了狀元,成了朝廷最年輕的翰林。
皇宮的日子像口深井。嬋嬋成了陳娘娘,學著行禮,學著應對,可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那天早朝,她看見丹陛之下站著的新科丞相,雖穿著官袍,眉眼卻還是當年那個遞紅薯飯的少年——是趙大洲!
她心頭一熱,忍不住朝他笑,又怕失了規矩,只能偷偷點頭。趙大洲也覺得這娘娘眼熟,那雙眼睛像沱江的水,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見過,只好也點頭微笑。這一切,都被龍椅上的皇帝看在眼里。
“你與趙丞相,先前認識?”退朝后,皇帝捏著茶杯的手青筋暴起。嬋嬋剛想解釋,卻被皇帝的眼神堵了回去。三日后,一道圣旨下來:趙大洲結黨營私,意圖不軌,斬立決。
嬋嬋瘋了似的沖進養心殿,跪在地上哭:“陛下!你錯殺了他!他是我的恩人啊!”她把沙壩上的往事,把紅薯飯和野雞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皇帝手里的玉璽“當”地掉在地上,他這才明白,那點頭微笑里藏著的,是報恩,不是私情。
“傳旨,用赤金鑄一顆金腦殼,賠給趙丞相!追封他為閣老!”皇帝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帶著悔意的顫音。可金腦殼鑄好了,他又怕盜墓賊覬覦,竟布下四十八具一模一樣的棺槨,送往全國各地安葬。為了保密,連抬棺的役夫都遭了滅口。
出殯那天,嬋嬋穿著素服,站在靈柩前。風吹起她的孝帕,露出蒼白的臉。“大洲哥,我來陪你了。”她一頭撞在棺木上,鮮血染紅了朱漆,像極了沙壩上開過的野杜鵑。
消息傳回內江,沱江的水都嗚咽了三天。有人說,看見一只灰雀在天上盤旋,叫著“南海香煙還”——先前嬋嬋進宮時,這雀兒叫的是“南海香煙斷”,如今兩人都去了,倒像是回了該回的地方。
皇帝后來給桐梓壩的學堂題了“大洲學校”的匾額,把嬋嬋住過的沙壩改名“大洲壩”,還在倒灣街立了座牌坊,刻著“趙閣老故里”。可趙大洲的真棺和那顆金腦殼埋在哪,誰也說不清。
只有打魚人老陳說,有年他在高巖岸沱摸魚,順著石巖縫鉆進個山洞。洞里有石人石馬,神龕前的長明燈還亮著,燈臺邊放著錠銀子,上面刻著“撥燈銀一錠,閣老丞相”。他剛拿起銀子,洞頂突然落起碎石,嚇得他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再回頭時,洞口已被封住,只剩風吹過巖縫的嗚咽聲,像誰在喊著“嬋嬋”,又像誰在應著“大洲”。
如今沱江邊的大洲壩上,還長著成片的芋荷。夏天荷葉田田時,總有人說,看見兩個影子在葉間走,男的背著書包,女的捧著瓦碗,笑聲順著沱江水,漂了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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