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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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作協新時代文學研究中心(陜西師范大學基地)主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特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理事、陜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西安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西安市戲劇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為茅盾文學獎、中國小說排行榜等多種獎項和排行榜評委。入選“陜西百名青年文學藝術家扶持計劃”(第一、二批),陜西宣傳思想文化系統“六個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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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意御文,感而遂通
——賈平凹《消息》讀法
楊輝
《消息》所開之象,所造之境,為作者外游內觀所獲之雙向體悟,約略可以天、地、人三層總括之。天有天之文,地有地之文,人則感通天地之文而有人之文的獨特創制。故而《消息》忽言天象,忽說地理,忽敘人事。人事起落成敗,亦與天時、地利相關。天地之間,消息繁多,動靜有殊,虛實難辨。《消息》九十三則,有實寫,亦有虛寫;有正亦有反;有顯亦有隱;有言外之致,味外之旨,類乎《檀弓》筆意,得斷續、開闔、動靜之妙,有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之趣。如以古典批評文體“讀法”參證悟入,庶幾可窺其意與象與言交織而成的復雜文本風景。
2020年秋冬之交作《〈應物兄〉讀法》(《中國文學批評》2021年第2期),2025年初春作 《〈笑傲江湖〉讀法》,相差雖僅四年余,其間卻無必然關聯。《〈應物兄〉讀法》受惠于胡文英 《讀莊針度》八則的啟發,《〈笑傲江湖〉讀法》則得益于劉一明《西游原旨》的促進。雖皆為“讀法”,二文思路不盡相同,意趣更不能與古人相比,不過借“讀法”自由不羈之“酒杯”,澆自家胸中蘊積之“塊壘”。兩篇寫就之后,再無作“讀法”的欲念。這一日偶讀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見其附錄中有專論古典小說“讀法”文章。其文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對“讀法”之緣起,作者運思用筆之境界、氣韻、趣味等等,皆有細致梳理,以為此屬中國文學批評文體之一種, 自具章法,自有規矩,亦自成氣象①。讀罷頗多心得,忽焉有所思:在古代,“讀法”或為文人閑暇之余,于所愛文本沉潛往復、從容含玩之際所獲感悟的點滴記錄,初或無意于作文,也未必有心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故率意隨性,不拘成法,任意點染,用筆灑脫,有行云流水之趣,無刀劈斧斫之痕。一部書經年累月,常讀常新,每每有所思了,便隨手記于頁眉頁腳,不拘義法,管他規矩,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有字處自有興發,無字處亦具用意。正言如不能盡意,便反言之;實言如不能窮形,便虛言之,的是縱橫捭闔,隨意揮灑,自家胸臆直抒,盡情盡興便好。此真文章境界,開闔動靜皆為文思要妙②,如何不教人心馳而神往?
我讀《消息》,斷斷續續,前后反復,不下三通。雖為手稿,但頁中天地,幾乎全為隨手所記充滿。待要落筆成文了,如是隨物賦形,長短不定,意思亦非貫通的種種思慮,各有其趣,各顯其形,呈現著《消息》所感發之意趣之消之息之生之滅,如山如水如風起云過如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強要為之賦形,教其生出秩序,顯出規矩,戛戛乎其難哉!何況這《消息》一如《秦嶺記》,作者日復一日,一則一條從容寫來,大體章法或有,細部規矩則無,要在縱橫自在,隨意揮灑,行云流水,任意所之③。作者數十年外游內觀所累積之象無如百萬,久而如山蘊石,如海納川,積蓄既久,自然萬象蓬勃,一朝如決大川,則滔滔汩汩,一日千里,泥沙俱下,汪洋恣肆,未可以既定規矩繩墨解其文法。如《秦嶺記》后記所言:“不可說成小說,散文還覺不宜”,“寫時渾然不覺,只意識到這如水一樣,水分離不了,水終究是水,把水寫出來,別人用斗去盛可以是方的,用盆去盛可以是圓的”④。既如是,索性再以“讀法”去寫,可總可分,可深可淺,可顯可隱,可長可短,甚或“顯言直言所難盡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⑤,應物象形,不拘法度,不亦宜乎?!
一、消息者,天地萬物生滅消長所顯現之訊息也。天地有消息,如日月經天、四時流轉、陰陽慘舒、風雷激蕩、云行雨施;萬物有消息,如草木萌發、花開花落、物之成毀;人事有消息,如歷史興廢、命運起落、死生交替。如是種種,皆顯為象,象中蘊含義理,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可得而不可見,可傳而不可授,虛實相生、物我渾成,遂有這一部《消息》⑥。
二、“文之思也,其神遠矣。”⑦《消息》忽言天象,忽說地理,忽敘史事,又忽述人心人情人性,又忽論死生榮辱得喪。神自生發,起落無已,動靜有殊,自由無礙。可作地理形勝讀,可作人情物理讀,然又不拘地理形勝,不拘人情物理。真也幻也,恍兮惚兮,萬狀相擾,消息萬千,又豈是“百草奮興,群生消息”所能涵蓋?
三、天地之間,消息繁多,可得可見者不過一二,居多不可見不可知。見與不見,知與不知之間,或有大義存焉。本存和尚在羊山獨木寺與佛同在,“受神庇佑,韜光隱跡,養素全真,多清凈,多冥想,多自在”。此寺雖小,宛如天堂。上藍村雖與獨木寺相去不遠,但村中人并不禮佛。他們自有應時應世應物的道理,釋本存給他們講佛、菩薩、飛天、羅漢,上藍村人“倒認為佛不就是太陽嗎,菩薩不就是月亮嗎,飛天不就是白云嗎,羅漢不就是雷電風雨嗎”,他們諸象皆具,諸境皆得,泰然任之,精神自適,還以香煙自敬。某年秋,羊山雙峰下草木奮興,七彩盡染,釋本存讀《纖星》,其間有言:“氣度殊高,居天以上”;“光芒微吐,助月之明”⑧。這是在說無邊大佛法的精義,也是在說上藍村人精神自適的法門。二者看似分際甚明,究其理則可渾而為一。但能逍遙自適,便不必拘泥于道于路于法。拘泥便是未得,唯達者知其復通為一。其理如馬一浮所言:“菩提涅槃是一性,堯舜孔佛是一人。”誠哉斯言!善哉斯言!
四、《消息》后記中,作者特意拈出“游觀”二字,以說明其行走山河,萬象并收之際所獲之感悟。“我去故鄉商州,走了六個鄉鎮,去了陜南、陜北,走了十個縣,三十個村寨,還去了黃河、渭河、涇河、洛河、熊耳山、天竺山、大青山、庾嶺、蒼龍嶺。甚至去了甘肅、山西、河南、山東。能到之處,萬象繁華,天姿雄瞻,一任放飛縱欲了,感觸紛至沓來。”此為外“游”,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觸之所得,皆有“象”與之相應。這“象”層層累積,個人之獨特感應因之顯發⑨。看他寫河寫山寫天地寫萬物寫人事寫心思寫有形之物寫無形之象,自有章法,自成規矩。然“外游”的目的,在于“內觀”。內觀自家思慮,顯發自家理趣意趣⑩。故既不可拘于“游”之所見,亦不可泥于“觀”之所得。看他內外交互,游觀相得,究竟顯發何種境界可也。
五、游觀游觀,外游內觀,游必有方,觀亦有道。《太上靈寶五符經序》所述之游觀所見之境,最具道家風神,可與《桃花源記》對讀。受此影響,后世文人,或以修道證道為要務,醉心游觀之術。即如“奉道文人亟思探究另一種自然,亟需借由登涉術的圖形與真文之助,道教修行者就在此中發現了另一個內秘的洞天世界。神圣地理的發現之旅,既從洞外進入洞內,也從外景深入內景,就形成一種內向性的超越”?。此游觀之要義,《消息》亦得其神。看他寫《蓮山》形勢:“蓮山以群峰聚湊形如蓮瓣而得名,中峰突出,上粗下細,便是蓮蓬,浩然剛大。”野生動物研究站即建于中峰之下,梁柱粗獷,狀如“欲飛的一只大鳥”。或是建筑與山勢相合,人也與山與石與鳥與獸同一了,“站到了蓮蓬頂,人已在天上。若是黎明時分,耳里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似乎能道天語,若在傍晚,星星離頭上不遠,袖子都似乎拂住。大自然自有大局布置,看山下四面有谷,八方有岔,崖壑深淺錯落,瀑布流溪糾紛”。人是動物,與萬物萬象齊同:“我和主任的學生在石頭上下棋,有白頭鵯飛來,在松樹枝上鳴叫,而院門外正默然走過兩只麂子。麂子沒有盜竊意,白頭鵯沒有機械心,主任的學生不理會,我也就不理會。”不獨我與白頭鵯與麂子如是,其他動物如狍子、白眉子、林麝、獾、狐貍等等亦如是。人以物觀我,亦以我觀物,“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辛棄疾語)。去蓮蓬頂周邊走了,看山勢形貌,看云起云落,觀樹與藤與花與草生意充滿,觀獸與鳥與蟲各具天資。外游于物,物皆自得;內觀于我,我能自適。能自適者無往而不樂。此是游觀,亦為逍遙?。
六、終南有捷徑,隱者留其名。伏藍風、涂齊白皆是。二人均隱于終南,然起點各異,所得亦復不同。伏藍風曾為公司老總,事業幾近巔峰之際悄然退隱。不過四年,形容有變,心亦隨之,突然好唱老腔。每每開唱了,行腔走調,萬物為之一變:“有熊從林子里出來,鬣羚在溪邊跳躍,屋頂上站著了紅腹角雉、棕背伯勞、白脖文鳥,門前十米處的土堰上則是齊整整一排鼩鼴,后腿著地,身子直立,前腿抱在胸前,耳朵乍得一動不動。”仿佛為之吸引,沉迷而入神了。伏藍風還開始欣賞阿炳原奏《二泉映月》,程硯秋原唱《鎖麟囊》,愛其“質樸渾濁,嘶嘶啞啞,乍斷乍續,幾近簡陋”,“如枯樹掛藤”,似“摩崖刻字”,像“寒雪鴉鳴”,不似后人造作之韻致、華飾,非山海經過,胸無掛礙者不能道不能得。此屬“老境”,或曰“晚期風格”。晚期之“晚”,正在肉身衰退,精神渙散處開出新境?。如人論余叔巖晚期唱段,不動聲色,平淡枯樸,如老僧枯坐,“超然物外、心平如云”?,卻教人深感其境殊不可測。此中有技有道,技道渾成了,或可開斯境?。伏藍風寄身終南,以之“卻老”,乃“隱”之一途。涂齊白曾走仕途,官居廳級,后因緣際會,萌生退意,隱在一處洞穴,發愿不為俗世沉浮、名利、是非牽絆,但侯門似海,欲避實難,身雖在了山野,心思一時尚未轉圜。故知身遠猶嫌不夠,須得心遠方得,待到能轉換思維了,漸次有所見所得。那是在讀《楞嚴經》,初時不甚了了,發心“再讀,再讀,竭力改變著讀文件讀報告的習慣,一個字一個字地究其大意,覺得有所得,還是不甚明白,如同夜里,天空濛濛溟溟的光亮卻不見星月”。此是一層級。日后再做功夫,“又讀一遍,又讀一遍,讀過十遍,已是三年”。經文還是經文,所見卻已不同:“方有些清華,有些朗潤。”此前所執所拘所迷,頗有些鑿破混沌,其境朗然之感。再看人事糾葛,遂“不怨誣者,不嘆委屈”,人也“漸漸安靜了”。心靜身亦靜,身疾亦隨心轉,一切廓然淡然。如此仍非至境,待到四年后,“能看洞穴前的云是慈云,慈云欲卷欲舒而萌四空,能看日是慧日,將昏將朗而照八極”。云與日自然不易,變化的是涂齊白的心境。心之不同,則目之色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還如云門三嘆:一曰涵蓋乾坤;二曰截斷眾流;三曰隨波逐流。涂齊白心境之變,雖不能與此一一對應,上出之境卻與此相仿佛。此隱者所得所見之境,亦是作者之興會感發也。
七、《山本》《秦嶺記》《暫坐》皆具“晚期風格”,《消息》亦是。“晚期”之“晚”,既是肉身衰退,精神渙散之際不得已的風格顯露,亦是生命漸入“老境”,深感年壽有時而盡時內在精神的“掙扎”?。或如薩義德所言,能得與世界“和解”的寬闊、從容進而淡泊之境;或也因意氣難平而冥頑不化,顯發一種刻意的不具建設性的、逆行的創造。前者寬博而后者逼仄;前者或以天地自然為先而后者則以“我”為主;前者“達”而后者“拘”。以文風論,前者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后者則如舟行險灘,處處窒隘。讀此一部《消息》,有拘泥之境,如《柳嫂哭靈》,至為沉痛,時也運也命也,人不能知也無所逃,怨天尤人,實為無奈無力之舉;有枯澀之感,如《訴苦》一節水勤與姨與第五門嘮叨家事。事非驚天動地,卻波瀾萬狀,貌似隨手寫來,實有滿腹的不合時宜。既是“不合時宜”,索性不叫它柔順絲滑,搖曳多姿,儀態萬端,就那么苦澀寫來,筆枯意亦枯,如一段濁流了,正可與開篇黃河于黃土高原上奮然獨開水道,萬狀相擾,光彩奪目相映襯。人法天法地,終究不能與天地齊同,此為“短”處,亦是“長”處;既是局限,亦是自由。如《黃河晉陜大峽谷》氣勢浩蕩;《訴苦》卻處處拘泥。浩蕩雖好,拘泥亦佳。此屬天人分際,亦是氣象參差。《消息》復雜命意,于此可窺一二。
八、黃河遠行,左沖右突,雕鏤萬象,極為艱難,滯澀實多于快意,苦痛遠甚于歡樂。如今看它似乎俯仰有節,起伏有定,成此狀態之過程實限制多于自由,或也是限制成就了自由。“黃河深刻出了大峽谷,大峽谷又將它束縛其中。”不得已“只能千回百折,有大孤獨啊,是真的沉痛”。天地沉痛,河流沉痛,山川沉痛,行走于商山道上的詩人,詩文亦是沉痛;于玉華宮肅成院譯經的玄奘法師,心境或也沉痛。胡文英《莊子論略》有言:“莊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閭之哀怨,而不知漆園之哀怨有甚于三閭也。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沉痛不等于哀怨,但胡文英此說命意,用以解《消息》味外之旨,可謂允當,抑或為作者為文發意之一也。
九、同在終南,同為隱者。伏藍風、涂齊白是自外而內,又由內顯外,自家先在俗世人間歷經一番沉浮,遂生出入進退之意,乃是自造其境,日后漸至意與心與身皆與境渾,渾然忘我亦無我,無我便無可無不可,進而與物齊同了。守燈和尚卻是自內而外,自家先有所守,由此方開物境。他守巨蟒;守玉山;守山中草,醫人間疾;他守一盞燈,光亮黏稠,日夜不熄,其實不是守燈,是守心。消息萬端,皆由心生。知此可得《消息》要義之一。
十、讀《消息》,可從“有字”處讀。即如依篇章次第,一一讀來,自有所見,亦必有所得;亦可從“無字”處讀,如首篇《黃河晉陜大峽谷》如何轉向《倉頡廟》,《倉頡廟》又如何轉向《三河口》,依此而下,其間起承轉合,言而未言,或自然空缺,或刻意留白處,皆能開顯一層境界,顯發一層義理,虛實相生,顯隱有度,不教一筆閑過也。
十一、讀《消息》,可從“實”處讀,如他寫文筆峰山勢形貌,寫此地歷史榮光,寫村中人新的生活創造,著墨不多,卻可照實理解;亦應從“虛”處讀,看他寫唐人韓偓在此抒情發意,有詩曰:“白首窮經通秘義,青山養老度危時。”他寫村中老者不愿種茶,以為“茶是一發芽就掐”“殘害生意”。韓偓詩句內涵詩人窮通在道,起伏無定之際心意的抒發;老者種茶則指向萬物生生之意的護持。其實也不賴護持。萬物生生,消息萬千,無涯無盡。人之所知,有限有執。何不去我執,將一切還諸天地。此為《文筆峰下人家》隨手點出之意,亦是《消息》之消之息也。
十二、《華山土地神廟》亦有點題之筆。這是在說陳摶。陳摶在華山,“宋太宗數詔不去。但常到土地神廟,土地神就把秀才喚來,陳摶就一邊連云煮茶,一邊打探群生消息”。這“消息”最終匯入其著述中,開出無窮境界也?。宜先生聽丁庸存嘮叨其蓮山所見,第五門與水勤互訴胸中不平,具體所言有別,其間義理相通,皆是作者一邊“連云煮茶”,一邊打探“群生消息”?。
十 三 、 讀吳承學《 作 為 批 評 文 體 的 “ 讀法”》,見他援引《看〈通鑒〉法》,中有數句論游觀:“壺丘子問于列子曰:‘子好游乎?’列子對曰:‘人之所游,觀其所見;我之所游,觀其所變。’此可取以為看史之法……觀史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如何處之?如此觀史,學問亦可以進,智識可以高,方為有益。”?《消息》“游觀”,既游所見,亦觀所變;時言史跡,時言時勢。史跡可見興廢,時勢可知起落。縱則可論千年,橫則可言萬里。有特出人物神乎其技,有販夫走卒自有其術。可與自家生命經驗交相互證者實多,以此感其命意,會其用心,不獨學問可進,智識可高,心量或因之擴充,眼界亦由之開闊,豈是讀書明理所能拘限?
十四、文思無極,遂能通“神”。“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也。”?文可如山,起伏動靜,上下錯落,即便蜿蜒曲折,哪怕浩瀚如海,仍有章法可循,規矩亦約略可見;文亦可如水如風,風行水上,自然成文,隨物賦形,莫知涯涘,虛矣神矣,未可以章法規矩繩墨,自成一段天資。然仍未盡善,因有所“待”也。山勢不可法,風動不可法,水行亦不可法。思無象無形,無終無始,無開無闔,來也無蹤,去也無影,以意御文,得意而忘言,《消息》庶幾近之。
十五、《消息》一書,境界、文法與《秦嶺記》相類,亦可讀作作者數十年累積之心象的另一番顯發。以言讀之是一層;以象讀之是一層;以意讀之,又是一層。顯一層象,開一種境,顯發一層義理。如“第一部分”第9節“謝小白”,寫太白山峪口某村人柳立坤愛戀同村姑娘謝小白。那謝小白如崖頂上的花,空中的飛鳥,偶過的流云,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卻為柳立坤所不及。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柳立坤的心象逐漸蓬勃豐富了:“透著桃枝看謝小白走在那條土路上,崖根的罅隙中,草叢里開始生云,匍著地過去,埋沒了她的鞋。路邊的蒿子梅,那么細長細長的莖,早晨還只是苞蕾,她一觸摸就全開了,紅的黃的白的,如同一群蝴蝶。”他還見到綬帶。“綬帶是峪里稀罕的鳥,頭上有冠,羽毛艷麗,尾巴那么長,村里人都把這種鳥認作鳳凰”,柳立坤曾見過綬帶,卻未見它“在峪里翩翩起舞”。如是如是,一切象一切意,皆是這柳立坤忙時閑時所見所思,所見或非實存,所思指向明確,終究是遙不可及,心有所結要開口歌唱了,卻“嘴張開了沒詞”“揚起一把沙土,讓風刮著”。虛實、愛憎、得失皆化為土灰,隨風飄逝。還如臨猗灘,在黃河東岸,“曠無人煙,毛柳蘆蒲充滿。每到春日,太陽之下,水霧氤氳,天鵝起舞,螞蚱飛濺,所有岔流、沼澤里一起閃光,像突然撒遍了銀釘,或是插著了萬千的玻璃碎片,極盡燦爛。而秋后,黃昏里,多有風,狐鼠突奔,雁聲嘹嚦,柳絮蘆花飛白,那蒲草也吐蕊了,粉氣騰空,如紅云列陣,久久不散”。其境可觀,其景殊勝。河灘植蓮之后,七月里更添一番景致。時“葉在水面,花在葉端,屈曲交枝,層層疊疊,蒼厚幽邃”,如碧海青天,教觀者為之忘形,俯仰無節,一切率性而為了。待到冬十月至次年春,氣象改易,景色突變,“滿塘里都是葉的團塊和枝的線條,駁雜和混亂,一盡地蒼涼”。有畫家愛此景象,以為其間蘊藏“凝固的繁華”“寂滅的芳聲”,以詩以畫狀物抒情,互訴懷抱,“竟也都潸然淚下”。某年冬,詩人與畫家分處青海玉樹和臨猗灘。畫家竟疑心其在臨猗灘所見“風馬”乃詩人在玉樹所放,殊覺神奇,感慨不已。時蓮塘殘枝仍在,河流泥道皆有水紋,數十只大雁倏忽起飛,落日熔金,霞光萬丈,人與物皆身披暈光,光彩而奪目。此中有言,言有時而盡;此中有象,象滿天繁華;此中有意,意無窮無盡。足令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心動。
十六、《消息》中有人事消長,無從把捉之理。《地主與麥客》約略近之。鄭家娃發愿修整河灘,以為良田,數起數落,時敗時成,終究應了時勢,亦是運命該成,土地不斷擴大,光景愈來愈好,“和村里人拉開了距離,他們對他爺爺(鄭家娃)有看法而沒了辦法”。后經時變,鄭家娃沒了優勢,處境一頹再頹,終止于留下些莫名其妙的遺言,突然便“面無血色”,“魂離身去”也。人事興衰變倏忽,數十年過去了,山河依舊,人事非昨,往日拘泥的得喪、起落、成敗皆化為土灰。因之興發感動的后來者去看黃河了,“黃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水從北邊倒向南邊去了,渾渾湯湯,如在走泥”。河猶如此,況人事乎?!
十七、《消息》中有藝術境界,精神消息。此《凌普渡口》之所為作也!那畫家長期寫生于此,其觀念之變,或蘊禪思機鋒,初時他“畫此岸的磧石,磧石錯落,全是白的,風搏水激的,多有孔隙。他畫彼岸的巖壑,老樹斜出,青靄黏合。他畫從此岸到彼岸的河中木船,船上的艄公太道貌岸然了,大腦袋上戴個草帽,赤著腳,腳竟然是六趾,早晨太陽從東邊照來,傍晚太陽從西邊照來,周身就帶了一圈光榮”。此為實象,乃眼目所見,趣味自然也有,韻致粲然奪目,然寒來暑往,二十余年,畫家依四時流轉調整筆墨,看日出日落往復不已,或也知天道之運,周環無窮,物色之變,規矩自現,畫家心態、筆墨皆未改易,筆下人物卻已老去。月圓月缺,花開花落,四時遷轉,自其不變者觀之,似乎不生不滅。這畫家此時作品了無新意。也是機緣巧合,天欲成之,便叫他生出自我厭倦,要棄舊途而覓新路。其道無他,在“我”上做實在功夫。他開始“調整思維和觀察角度,不再畫眼中看到的”,而是去畫“心中所愛的”,如是觀之,那眼前的河“上空亂云如獸,河面上暮氣沉沉”,有木船在那里顛簸。畫成之后,有題款曰:“大河流過我的船。”那河已不是河,船也不是船,是百草奮興,群生消息,是上下四方,往古來今,萬物生生著成就一個“我”。六經注我。
十八、《消息》中有物與我與境交互成就之理,如他在后記中言:游觀之后,遂“能讀懂八大山人了,讀懂蘇東坡了,他們的書畫和詩文,不僅僅是憤世嫉俗,而更多是意氣達適,是精神的自由翱翔了”。此古人為文之根本發意,亦是其落腳處,《商山道》深得此理。商山道乃秦楚交通要道,南北連通之要津,接待過古今文人墨客無以計數,僅以唐宋論,韓愈、元稹、白居易、孟郊、杜牧等等皆曾行走其間,居多亦有詩文流傳。其間較少達適快意,多是憂讒畏譏而中心搖搖。去寫詩了,眼見“沿途參差綠樹,云霧環繞,清泉紫枝,黑崖白石”,那就對著“山水傾吐懷臆”,其境“一盡的悲憤和凄苦”。君子固窮,詩亦窮而后工,千載之下,百世之后,亦教人為之慨嘆:“可憐的詩人,既有潑天的才華又不是滑吏蠹役,仕途沉浮,人生悲喜,商山道上寫滿了詩,詩是借著山水寫的,其實是山水要把他們的詩留下。”千載歲月悠然逝后,其人早已不存,獨其詩尚留人間,后之來者吟之誦之,卻鮮有身世之嘆,黍離麥秀之悲。然如是詩文中自有特出境界可以寄意,可以托身,可以因之忘憂,可以與之俱化。此屬“消極自由”,一如當日蘇東坡被貶,以和陶詩自娛,詩中人境物境,多為臆造,殊非實寫,不為狀物,重在寄情。寄情山水,則山水之境與象為之改易;寄情詩文,則詩文之意與趣與之俱化?。以此為借徑讀《消息》,則思過半矣!
十九、《?窟野人》有獨得之境。其人歷經時變,有意蕭然自遠,遂造一園,其名曰:誰園。有記敘其發意,狀其規制,述其憂心:“然則是園也,始基未成,而終局已定,野人不敢自命為地主,姑借此攜酒招朋,以消磨垂老之光陰可矣。至將來之主人為誰,其傷我薪木,毀我亭榭者又為誰,野人不能知,亦不暇計也。”前后不過百年,野人早已不存,誰園歷經寒暑仍在,主人卻已改易數次。此如晚明祁彪佳獨開寓山,以極強自我主體性創而造之,“擘畫搜剔而成就其大美”。寓山之境,意趣獨具。祁彪佳身向其中,看那飛丹流翠,水石亦自相安,而“豐莊豳圃、農桑自足”,是逍遙境界。然寓山雖好,難以久恃,不獨出入寓山,景象全然不同,自百年視野觀之,則變常交織,難以估量也。祁彪佳《讀易居》有言:“自有天地,便有茲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塿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后,列閣層軒長峙乎巖壑哉。成毀之數,天地不免。”?人事亦然。亭臺樓閣不足恃,起廢沉浮不足恃,喜怒哀樂不足恃,所恃者何?!詩人托身田園,寄情山水所顯發之一段意趣也?。意趣何在?在詩文不在實感。人事退去,山水永在,唯詩文所造之境能與之俱存。
二十、物有成毀,人有代謝,古今中外,賢愚不肖,概不能免。玄奘法師為避俗世紛擾,托身玉華宮肅成院,精進不息,梵音不絕,傾力傾心翻譯《大般若經》。經成而后圓寂,時天降大雪,北風呼嘯七日七夜不絕。千載之后,人與事皆已有變,“玄奘之后,再無玄奘”,有好事者作文化旅游,能觀其景其境之變,或也有人想見其為人,然精神境趣,卻已等而下之。鳩摩羅什于草堂寺譯經講經。譯《中論》《百論》《妙法蓮華經》《維摩詰經》《金剛經》等。講經之際,聽眾亦復不少。千年之后,草堂寺雖聲名在外,卻并不熱鬧。“當迷離浮夸之氣熾熱,人越是求新語奇言,事多以曲求全,華而不實,欺世盜名,草堂寺越是冷清”。前人譯經講經撰述之根本發意,已鮮有人通。思之令人神傷,教人為之惜為之嘆,為之感慨萬千。翁同龢有聯曰: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果如是哉?!
二十一、俯仰之間,天寬地闊,其間孕育著人事。人事起落、興廢,最能見其性之善之惡。孟、荀人性善惡之論之意,《消息》亦具。天地之間,萬物生生,其形不同,其性也異,古今一貫,中西皆同。西安城的唐超生心思不正,故善發現邪惡。他于特殊年代將一派頭目弄得身敗名裂,也曾將單位中人逼得以死避禍。他眼光極毒,所見皆是黑暗,看人莫不有私。觀其行止,察其用心,便知他不是善于發現邪惡,他就是邪惡,是邪惡的制造者。還有《海坪》中的許登記,俯仰無節,善于看風使舵,常能隨波逐流,是與唐超生一般的卑瑣人物。還有沙有金,咸陽城沒正形的某某人,延安的石生光,同在咸陽的何課文,燈光縣長曾躍進,身份、出處雖有不同,然皆因私欲萌動,做些個傷天害理之事,謀些個不可告人之利。有時也不是牟利,而是惡意充滿,不能自已,如鼠如蠅,依乎本能作惡,胸中全無敬畏。讀來叫人時發浩嘆。如鑿破混沌,天地遂有分野,陰陽相依相生。惡人作祟處,規則時被破壞,世事因之潑煩。然其間自有為善的人物,去做正向的創造,如《藥樹》中的淡十八,也曾追求仕進,孰料因言得咎,卻不一味下滑,返家護持藥樹,也因此聲名遠播,也因此自立崖岸,淡然自守,雖身處下潦,亦是光彩奪目。再如魚脊埡歷經世事沉浮卻得善終的阮小手,其行其思,并不特出,卻皆懷善意,以光明示人。此光自生回向之力,其人獨得善終。而如玄奘如鳩摩羅什,皆是高僧大德,其光如日朗照,歷久而彌新,此誠“天地有大德曰生”的生生之義的顯發,或為《消息》要義之一種,乃根本志趣所在。
二十二、文思到處,意能通神,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民間剪紙藝術大師庫淑蘭》神會其意。庫淑蘭偶遭劫難,孰料卻因之通“神”,熱愛了剪紙,不是生計的考慮,亦非聊以自娛,而是剪紙之際,心與神會:“她剪著剪著,窯前的那架絲瓜上蝴蝶亂飛,扶持絲瓜蔓的竹棍上爬著十多只蝸牛,像糖葫蘆一樣。窯窗下的草筐里一只雞在孵蛋,雞孵蛋叫雞抱窩,這雞已經抱了三四天窩了,一動不動,呆呆的,等候火候吧。她也就發呆了,進入到另一個會場。”這一番類如元神出竅的功夫實在神奇,卻與藝術境界的創制義理相通。看她應物象形,又以形取神,形神兼備了,神性自具。那農家婦女庫淑蘭不獨“剪破一個世界”,還剪出一個世界。這世界似又不似她生活其中的世界,這是藝境,亦是詩境。作者游觀取象,又以文章窮形盡相,便能立象以盡意。此間天地是象;上下四方,往古來今是象;黃河、渭河、涇河是象;鳥獸同穴山、華山是象;山石草木鳥獸蟲魚是象;亂云飛渡,風雷鼓蕩是象;鳩摩羅什、玄奘及其所譯經書書中所含義理是象;詩人、畫家、剪紙藝術家是象;李三四、沙有金鄭家娃是象……凡種種象,皆非虛妄,皆如萬川歸海,匯入這一部《消息》中,看它能翻出何樣境界?顯發多少消息?
二十三、心與“神”會,亦須憑借。棣森鋪的陰陽先生王世條每每要通神了,便坐上其師所傳布墊,戴上瓜皮帽,表情肅正,念念有詞,當此之際,他便不是那個日常生活中的“糟老頭”,瞬間里仿佛神意充滿,“渾身都在放光”。而一旦布墊、瓜皮帽不在,王世條功力盡失,再不能心與神會。布墊、瓜皮帽為介質,語言、意象亦為介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明了此間奧義,可得讀入《消息》路徑之重要一種。
二十四、文章有氣,其勢浩蕩,《消息》庶幾得之。首篇《黃河晉陜大峽谷》可作典范。其文其勢如風鼓蕩,扶搖直上,縱橫自在,物與象與我皆無拘無束,所述雖為黃河,所顯實為我思。此事雖賴人力,其境宛如天開。
二十五、《消息》筆法,近乎《檀弓》。以“《檀弓》筆法”解,庶幾可窺其運思用筆妙處。
二十六、《檀弓》筆法,善斷善續,開闔自如,“事不相涉而意脈貫穿,經緯錯綜,成自然之文”?,《消息》文法,亦可作如是解。如他先寫《黃河晉陜大峽谷》,筆法搖曳,氣勢浩蕩;再寫《倉頡廟》,地理形勝、歷史底蘊大略言之,如風消浪歇,由動入靜;再寫《三河口》地勢、風物、人情,筆勢收斂,具體而微,似要落筆于瑣屑人事,又在結尾處升騰開來;再寫《文筆峰下人家》《集市》已由大轉小,由動轉靜,由地理形勝轉向普通人事。此間起承轉合,動靜有殊,的是事不相涉而意脈貫穿。沿此思路論全篇文法,亦無不可。
二十七、以意御文,斷續自如,初看或覺突兀,細思則曉其文理,此亦屬《消息》義法之一種,可意會而難以言傳,隨舉數例如下:
它們像狗一樣,只要有一個蛤蟆叫喚了,遠近必有接應,先是此起彼伏,聲音羞怯,還有節奏,隨之群體起哄,聲勢洶洶,最后成了爭辯,成了吵架,發生了戰爭,甚囂塵上。驛站里當然也移植了成片的老樹,風雨驟時,有濤聲如水怒,須晴日,朝朝暮暮,柏影疏落,松在自吟。肅成院就在川里的蘭芝谷,三面崖抱成一個深凹,崖一半為古木覆蓋,一半褐壁裸露,鑿有幾十洞窟。整個凹地寬不足百米,長二百米有余,“有云草不死,無風松自吟”,曦光獨受。
再如《秦嶺記》:
為了能吃到黑魚,游客來的就特別多,而且來過了還再來。黑有亮常想:魚的最大愿望就是把墳墓建在人的肚子里吧?就看著那些人吃了魚都滿足了,鼓腹而歌。前引數則,如沉潛往復、從容含玩,久而自得其意。
二十八、《消息》筆法,近乎《檀弓》。看他寫黃河沿岸,山形地貌,風土人情,或大處落筆,如寫晉陜大峽谷浩大氣象;或小處落墨,如寫倉頡廟中形制,寫倉頡所造之字,寫祭拜倉頡的后人心思;或僅述地理、物象,或純言人事糾葛。忽而如大寫意,大潑墨,氣勢浩蕩,縱橫捭闔,天地交泰,上下貫通,如《黃河晉陜大峽谷》;忽而如工筆細繪,隨類敷采,不厭其煩,如《集市》如《隔河兩村》如《安羅鎮》《桃花谷》。此其不拘成規,文法自然所得之境。
二十九、文章之妙,既能“因體”,亦可“破體”。“因體”是在前人章法規矩中寫出自家面目;“破體”則是不拘成法,不依定規,彰顯自家法度。《消息》中有“因體”,如可以古人文章章法論其開闔;亦有“破體”,即古人所造之境難以涵蓋之處,乃是作者感通時、勢所得之象,前人未有。感而遂通,深造自得,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文章至此,便是妙境。
三十、《黃河晉陜大峽谷》鋪敘自然景物、風土人情之際宕開一筆,去寫信天游之隨物起興、不拘成規的信“天”之“游”:“趕腳人都能唱,有苦了有樂了心里有人了,隨口編詞,任意起調,這就形成了民歌。”“隨口編詞,任意起調”或亦可論《消息》筆意。開篇《黃河晉陜大峽谷》氣象闊大、開闔自如,極是驚艷,此后文思滔滔,時或如長江大河,濁浪排空,泥沙俱下;時或如溪流潺潺,隨物賦形,婉轉如意,姿態橫生。文思鼓蕩之際,可以俯仰天地,大開大闔;風住云收之時,可以天光暗淡,萬物失色。此亦是隨物起興,不拘成法也。
三十一、《消息》嬗寫景狀物,其文思、氣象,近乎莊子“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之境。看他寫黃河龍門勝景:“那是一個早晨或是晚上,黃河終于走完了黃土高原,沖開了最后一個關隘,那是驚天動地的轟鳴,自此有了‘岳色河聲’一詞。應該想,當黃河回頭一看,疊巒重嶂的關隘竟然薄如門扉,偉大的勝利在最后成功時是這般容易。后人不明就里,也不可思議,認為那是大禹所致,叫其是禹門,而黃河沖出來已經是龍的形象了,所以更叫做龍門。”寫三河口:“在遠處,黃河、渭河、洛河的河道,散亂的水流胡攪蠻纏,在上云同疊絮,被霞色籠罩,在下光點閃爍,變化陸離,一派萬狀赫然。”寫涇河:“一進關中,渭河姓黑,涇河姓白。白是清白,執意地要與黑不同,涇河便走了從北邊的嵯峨山里往南去的路。山里峰崖刀削斧砍,它就將自己跌宕其中,千回百折,乖張不羈,從此使這里的故事就詭異和疑惑。”所述所記,雖為外部地理、物象,所顯所示實乃內在心境感發。以我觀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觀我,我思則開物之境趣。此亦是莊書境界。莊子與蝴蝶,亦即我與物。“蝴蝶輕盈飄逸,莊子風格(無論生命或行文)也是瀟灑飄忽;神鳥本是風鳥,從蝴蝶到大鵬,只是一氣之化而已。物化與變形,其義一也;不是形體真的變了,而是蝴蝶或大鵬進入了他的身體、知覺中。”?以此文章得江山之助,一如前述畫家所繪“大河流過我的船”所顯發之意之境。我如無為,則萬物自化: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而有人如孔子立于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萬物生生,其理如是;人事消長,其理如是;文思之轉折起伏斷續,其理亦復如是。
三十二、先鋪敘外部世界之萬千氣象,得“游”之至境;再細述內在景觀之境界證成,得“觀”之極致。如是“內”“外”交通,物我互證,終至于渾然為一,乃《消息》大章法。
三十三、《周易·系辭傳上》有言:“《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感通”二字緣起。宇宙萬象、天地萬物,甚或由之感發之內在心象,無論如何繁復,皆不脫前述義理所劃定之基本范圍。古人立象以盡意,用心亦在此處。延此思路,可得讀入《消息》之重要法門。
注釋
①?“作為批評文體的‘讀法’,可以說是辭兼雅俗、文兼眾體,它綜合了序、跋、評點、詩話、文話等文體,而形成獨特的文體特征。”吳承學:《作為批評文體的“讀法”》,《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商務印書館2024年版,第518、510頁。
②如是文章境界,李敬澤多所會心。參見李敬澤《飛于空闊》,《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2期;《何枝可棲,醉打山門》,《小說評論》2022年第2期。
③此間章法、筆意,參見楊輝《“渾沌”之德:〈秦嶺記〉的世界、觀念和筆法》,《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4期。
④賈平凹:《秦嶺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61頁。
⑤劉熙載:《藝概》,《劉熙載文集》,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57頁。
⑥如賈平凹所言:“自己更喜歡日月山河,草、木、蟲、魚,一切都是混沌的,把它們一起來寫的,而不是單一寫一個山的故事。”也“不純粹是為了一個故事而故事,而是整個闡述一種對山水整體,對天地萬物的融合和觀照”。賈平凹、韓魯華:《山河生命訊息傳達與中國小說本源承續——賈平凹長篇新作〈消息〉訪談》,《小說評論》2025年第6期(待刊)。
⑦劉勰:《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93頁。
⑧賈平凹:《消息》,《十月》2025年第2期。本文所引《消息》,皆出于此,后文不再一一注明。文中部分文字,依據賈平凹手稿校正,故不與《十月》版全然相同,特此說明。
⑨此間義理如蔡英俊論“游觀”與“想像”之交互關系時所言:“在《詩經》中,自然物象是遍在的,那是透過視覺所看到的世界,所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所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類物象的描繪當然都是由視覺觀照所取得的,但是目光所及的自然景物,乃是引發詩人情緒反應的觸媒,景物以其獨特的豐采而吸引詩人的注意,觀看本身并不是詩的重點;即使是‘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的身體感,重點也是在于以風來比擬人的情緒的變化與不可捉摸。”蔡英俊:《游觀、想像與走向山水之路:自然審美感受史的考察》,政大出版社2018年版,第157頁。
⑩此如李浩所言:“無論觀眾看到舞臺上發生了什么,最終的效果都是‘自我揭示’。”李浩:《〈廢都〉小論》,《小說評論》2024年第4期。
?李豐楙:《洞天與內景——西元二至五世紀江南道教的內向游觀》,劉苑如主編《體現自然:意象與文化實踐》,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2年版,第40頁。
?參見趙衛民《莊子的風神:由蝴蝶之變到氣化》,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參見楊輝《反常合道·流水行云:小議當代作家的“晚期風格”——以莫言、賈平凹為中心》,《南方文壇》2024年第2期。
?李潔非:《晚情·老境——戲曲美學隨感一題》,《戲劇文學》2001年第6期。
?關于道與技的辨證及其意義,參見吳義勤《作為民族精神與美學的現實主義——論陳彥長篇小說〈主角〉》,《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1期。
?賈平凹曾以此說為參照,細致闡發其間所包蘊之藝術創造義理。參見賈平凹《關于“山水三層次說”的認識——在陜西文學院培訓班講話》,《當代》2020年第5期。賈平凹作品中時常顯現的“神秘氣氛”,即與其感應世界消息的方式密不可分。參見南帆《“天意高難問”——讀賈平凹〈河山傳〉》,《小說評論》2024年第2期。
?可以錢謙益晚期寫作為參照說明此間義理。如何“守心”?安能“卻老”?錢謙益深得其理:“人生非金石,年壽有時而盡,但心事未了,錢謙益不服老”。“詩乃至于文”,是他“賴以命的‘藥劑’。于是乎控引情理,離章合句,錢氏演排著記憶、振起著神思、鍛煉著生機。”嚴志雄:《自我技藝與性情、學問、世運——從傅柯到錢謙益》,王璦玲主編《明清文學與思想中之主體意識與社會——文學篇》,中研院文哲研究所2004年版,第414頁。《老生》中亦有此境。賈平凹寫世事以及故鄉沉浮之際,總有難以釋懷的憂傷。“這種傷懷和寂寥背后,似乎有一種平靜和安詳,也有一種超越一切之后的釋然。”此即“老境”抑或“晚期風格”題中之義。參見謝有順、劉天罡《終歸是無處安身——讀〈河山傳〉》,《小說評論》2024年第2期。
?胡文英:《莊子論略》,《莊子獨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
?可參照其易學觀念闡發此間義理。參見林文欽《陳摶的先天〈易〉學思想探析》,《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此中包含之藝術義理,可參見賈平凹、韓魯華《我就是想寫這幾十年如何混混沌沌走過來的——〈河山傳〉訪談》,《小說評論》2024年第2期。
?此語出自《周易正義》,轉引自《〈文心雕龍〉五十篇細讀》,游志誠對此說闡發如下:“此解神字謂‘無形體’可究詰,甚是,凡《神思篇》述作家文思率無一定規矩,可遠可近,可實可虛,即符合此解。”其說頗有見地,可作參照。游志誠:《〈文心雕龍〉五十篇細讀》,文津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263頁。
?如論者所言:“作品與作者的自我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其功能不僅在于簡單的表達和抒發,而每每蘊含了作者的自我投射、自我幻想、自我塑造、自我說服。蘇軾放逐期間的詩歌,便扮演了作者孤獨心靈的對話者,使之通過寫作獲得暫時的解脫。”其所筑“雪堂”,“和藝術世界一樣,它是自給自足的空間,也是充滿了與現實之相似性的投影空間,處于‘現實世界’和無邊無際的虛空之間。詩人樂在其中”。楊治宜:《“自然”之辯:蘇軾的有限與不朽》,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99—100頁。
?曹淑娟:《流變中的書寫:山陰祁氏家族與寓山園林論述》,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322頁。
?此處“山水”所含奧義,可與“風景”所蘊含之復雜意義相參看,皆是物我渾融之境所開之象之趣。參見李歐梵、張箭飛、李思逸《文學與風景:段義孚與風景美學》,《小說評論》2024年第6期。
?轉引自聶安福《宋人“文法〈檀弓〉”說解讀》,《文學遺產》2010年第2期。
?趙衛民:《莊子的風神:由蝴蝶之變到氣化》,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2頁。
?南懷瑾、徐芹庭譯注:《周易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413頁。
本文選自:微信公眾號賈平凹文化藝術研究院
刊載《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5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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