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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目新聞記者 肖名遠
衣服、書籍、相冊、吉他、日記……章瑩穎短短27年的人生,被定格在一間約10平方米的小小閣樓里。章榮高和葉麗鳳爬上樓,相片里的女兒對著他們甜甜地微笑。初冬下午的陽光從小窗穿進來,斜斜地打在二人臉上,他們有些恍惚,仿佛聽到女兒在閣樓里讀英語的聲音。
事實上,他們的寶貝女兒已經離開了8年半,三千多天。2017年6月9日,中國訪問學者章瑩穎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附近失蹤,隨后證實被害。這個舉全家之力托舉女兒的平凡家庭,從云端倏然墜落。
日子很慢。夫妻倆如同被困在一個結界,始終走不出那個夏天,也不知道如何走完余生。
他們留不住女兒如花的生命,甚至都找不到一片尸骸,能留住的,只有綿綿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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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和葉麗鳳在公園散心 (極目新聞記者劉博攝)
沉默的直播間
這可能是全網最壓抑、最沉默的直播間。
61歲的章榮高坐在鏡頭前,雙眼無神,滿臉疲憊。他拿過一袋花生,慢吞吞地向網友介紹:“福建龍巖濕烤花生,三道工序烘烤,每一粒都經過了精挑細選。”過了一會,他開始機械地重復話術:“歡迎大家來到直播間。”“點贊也是對我們的支持。”
有時候,章榮高會突然愣神,忘了說話,評論區里網友們紛紛關心:“叔叔怎么了?”“叔叔現在還頭痛嗎?”還有人問:“阿姨這幾天怎么沒來?”章榮高喊來妻子葉麗鳳,夫妻倆并肩坐到桌前,直播間里開始熱鬧了一些。
這個直播間賣的主要是一些普通小吃,以及紙巾、垃圾袋等日用品。2025年11月26日晚,有近兩百人同時在線,花生賣了一百多單。這是近段時間銷量最好的一晚,夫妻倆的眉頭難得地舒展了些。
“可以掙兩三百塊。而平時一天直播可能就賺一百來塊,有時只有幾十塊。”章榮高對極目新聞記者說,“是你阿姨的功勞,她一來,人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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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和葉麗鳳在直播中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直播間里也不全是關心問候,偶爾會出現刺耳的聲音,諸如“又來消費女兒”“吃人血饅頭”。章榮高看了只是沉默,葉麗鳳不識字,看不懂網友的留言內容,但從丈夫的反應中也能猜到一二。最終,眾多網友齊心把那個“黑粉”罵走了。
在愛心志愿者的幫助下,這個賬號自2023年1月開始直播帶貨,已經維持近三年,成為夫妻倆的主要社交活動和收入來源。章榮高此前在一家發電公司兼職當司機和門衛,月薪約有3000元,但2024年他滿60歲后這份工作不能繼續干了,因社保年限未滿他暫時也沒有退休金;葉麗鳳則已失業多年。依靠直播賣貨,夫妻倆每月有三五千元的收入,勉強能維持生活。
最近,章榮高經常頭痛,醫生說是腦部供血不足,要經常起來走動。此外,他的血壓、血脂和血糖都超標了,今年上半年心臟里面還搭了個支架,本來應該搭兩個的,但“另一個要去福州的大醫院搭,沒那么多錢”。
困擾章榮高的還有嚴重失眠,他經常凌晨四五點才能睡著,早上七八點就醒了,白天也不怎么補覺。他去當地醫院看過,醫生說:“我知道你家的事,你這情況我也沒什么辦法。”拿回家的改善睡眠藥物,對章榮高毫無作用,8年來他瘦了二十多斤。鄰居說,幾次在后半夜看到他獨自蹲在門口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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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在家門口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章榮高家是一棟四層的自建房,位于福建省南平市建陽區的老城區,幾十棟相似的房子擠在一起,大門外四五米處就是鄰居家高高的后墻,終日不見陽光。不直播的時候,章榮高在家憋得難受,喜歡一個人出門走走;葉麗鳳除了買菜,通常會在家里忙活或發呆,白天舍不得開燈,屋內一片昏暗。
房子是1994年建成的,當時這對小夫妻的女兒瑩穎已經4歲,兒子也1歲了,在農村沒地方上幼兒園,以后上小學也是問題。葉麗鳳的父親出資三四萬元,在城市的邊緣為女兒和女婿建起了這幢小樓,當時還是三層,一家人從農村進了城,小姐弟也可以在城里上學。葉麗鳳記得,房子快完工的時候,她騎自行車帶女兒來看新房,路上瑩穎從后座摔了下來,頭上鼓了個包,但母女倆都是歡天喜地的。
如今,31歲的老房子外墻已經斑駁,站在巷道里,能看到遠處高樓的一角。章榮高說:“原來這里的住戶,留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一,厲害的人都搬走了。”
最“厲害”的人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章瑩穎才是這片街坊中最“厲害”的人。從小學開始,她的學習無需家長督促,成績一直拔尖,初中畢業后,免試進入當地最好的高中建陽一中奧賽班。鄰居回憶,經常天還沒亮,就能聽到她讀英語的聲音。誰家孩子為成績不佳找借口,家長就會駁斥:“那為什么章瑩穎能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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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兒時和父母、弟弟的合影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翻拍)
2009年,章瑩穎被中山大學環境科學專業錄取,上了當地電視臺的新聞,鄰居們都來恭喜章榮高夫妻苦盡甘來。葉麗鳳說,女兒很踏實,不喜歡說大話,但對未來很自信。上大學時她到貴州山區支教,回家后對父母說:“我們這里生活條件其實還可以,那邊山里的人更窮,天天吃干菜。”母親說自己也幫不了他們,章瑩穎說:“一切有我呢。”
章瑩穎還告訴父母,自己的夢想是當老師。葉麗鳳很贊同,因為寒暑假可以陪家人。“我說你讀完本科就能當老師了,她說不行,她要到北京的大學里去當老師,所以先需要多讀書,最好有出國的經歷,那樣以后的選擇面更廣。”葉麗鳳說。
2013年,章瑩穎被保送到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讀碩士,三年后畢業,到位于北京的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進行客座交流。雖然是半工半讀性質,但當時她的收入已經超過了在發電公司上班的父親,用工資給母親買了新手機,給家里裝了空調、液化氣、微波爐。她還帶了個帥氣的男朋友侯霄霖回來,兩人是中山大學同學,又一起被保送到北京大學讀研,夫妻倆對這個準女婿很滿意,四人一起去爬了離家不遠的武夷山。
葉麗鳳說,女兒不像有些年輕人那樣愛面子。那些年自己在酒店當保潔洗馬桶,女兒沒覺得不好意思,說:“靠自己雙手掙錢,不丟人。”不過她心疼母親,“她說等她正式工作了,給我和她爸辦張卡,每月給我們打生活費。”葉麗鳳回憶。
夫妻倆沒能等到那一天。
2017年4月,章瑩穎以訪問學者身份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參與研究組的項目工作。出發前,她回老家住了三天。章榮高知道女兒雖然有補貼,但肯定不夠用,幫她籌到了2萬元,他另外借了5萬元貸款,但女兒沒等到銀行放款就出發了。2017年4月23日,全家人送章瑩穎到南平高鐵站,弟弟為姐姐和父母拍下合影,三人面對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臨別前,章瑩穎告訴父母,她會在10月回國和男友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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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出國前和父母在高鐵站合影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翻拍)
葉麗鳳經常打開女兒的微信朋友圈看看,雖然不識字,但經過丈夫和其他人講述,幾乎每一條的內容她都知道。2017年4月26日,章瑩穎在美國報平安,說已經安頓好;6月5日,她發了自己跑步的圖片,配文是“美跑第一天”。
但葉麗鳳心里一直不踏實,總是莫名其妙地心慌,想著女兒在國外別出什么事才好。視頻連線時,看到瑩穎身后的街上沒什么人,她很擔心,讓女兒轉動鏡頭讓她看人影。她還告訴女兒:“你已經很漂亮了,出門不要穿得太漂亮。”
回到閣樓的女兒
章瑩穎于2017年6月9日失蹤的消息,章榮高幾天后才從侯霄霖處得知,開貨車在外地的他立刻趕回了家。
家里人都瞞著葉麗鳳,從網上刷到新聞的鄰居也不敢對她透露口風。后來,看到母親、姐姐、妹妹罕見地一起登門,葉麗鳳驚異地問發生什么事了,母親和姐妹不敢開口。有了不祥預感的葉麗鳳急忙給數日未聯系的女兒打視頻,幾次都無法接通,在得到那個可怕的答案后,她昏了過去。
隨后,章榮高借了路費,同侯霄霖以及妻妹一起去了美國,和當地華人多處搜尋女兒未果。直到當年6月30日,美國警方逮捕嫌犯克里斯滕森,此后其綁架、殺害章瑩穎的細節被公開,但他一直沒有交代被害人遺骸的下落。2017年8月,葉麗鳳和兒子也去了美國,她不相信女兒沒了,每天都去女兒租的公寓外守候奇跡發生。當年年底簽證到期,一家人也沒等到任何結果,無奈只能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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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圖源網絡)
夫妻倆記不得此后的那兩年日子是怎么過來的,他們的精神都有些恍惚,家里似乎每個角落都還留著女兒的氣息。在廚房,葉麗鳳會想到女兒最愛吃空心菜梗;在臥室,她會想到女兒經常會撒嬌過來和她一起睡。從章瑩穎上大學開始,每周日都是母女倆固定的電話或視頻聯系時間,女兒不在的每個周日,葉麗鳳總是感到無所適從。章榮高更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傷了三根肋骨,休養了十幾天。
2019年6月,章瑩穎被害案開庭,章榮高夫妻第二次來到美國。事發兩年,章瑩穎的遺骸仍然下落不明,律師稱遺骸可能在某垃圾填埋場內,而且在填埋前垃圾會被壓縮,“尸體體積可能比一部手機還要小”。
2019年7月,美國伊利諾伊州中部地區聯邦法院判定克里斯滕森綁架和謀殺章瑩穎罪名成立,但只是判處終身監禁。章榮高不理解:殺人還可以不償命,而且兇手及其家人既沒有向他們道歉,也沒有作出任何賠償。絕望的夫妻倆,再一次無功而返。
章榮高很愧疚,是他同意女兒去美國的。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5萬元貸款能早幾天拿到,女兒去美國后手頭能寬裕些,也就不會獨自出門找便宜公寓,最終被兇手騙上了車;他甚至聽說,如果當時有200萬美元,就能去垃圾填埋場進行徹底搜尋,也許就能把女兒帶回家……
最終他們漂洋過海帶回家的,只有女兒的衣服、書籍、相冊、吉他等,大部分照片里,女兒都在微笑著。他們還從美國帶回了女兒的日記本,扉頁上寫著:“我想/讓我寶貴的年華和足跡/都一直留著……給明天,給現在,和過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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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瑩穎的日記本扉頁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最后一篇日記寫于2017年6月1日,遇害案發8天之前,其中最后一行是英文:“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生命太短暫,不能平凡)。”章榮高不太理解女兒日記里的心思,更不懂英文,他只是沉默地一遍遍撫摸著字跡。
女兒的所有物品,都放在四樓一間小小的閣樓里。小時候,瑩穎和弟弟住在二樓,但房子隔音不好,能聽到隔壁鄰居說話和打麻將的聲音。高中時,她提出想要一個安靜的空間用于學習,于是章榮高在原來的三層樓房頂部加蓋了一間閣樓,瑩穎有了個小小的私密空間。閣樓比較簡陋,門沒上油漆,也不能完全隔絕鄰里的雜音,但章瑩穎很高興。她對父母說,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未來自己一定會有更加安靜漂亮的房間。
如今,章瑩穎27歲的全部人生,都定格在這間閣樓里。睡不著覺的時候,章榮高經常會爬上閣樓,點上一根煙,默默地看著女兒的照片。葉麗鳳害怕自己情緒失控,進這間小屋的次數越來越少,哪怕上樓頂曬被子,她也克制著不朝閣樓方向看一眼。偶爾進來,她會抱著吉他撥弄幾下,清脆的聲音響起,琴弦上仿佛還留著女兒手指的余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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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麗鳳在女兒的閣樓里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害怕被遺忘
章瑩穎的弟弟很早就輟學打工了,后來在當地一家污水處理廠工作,于2019年結婚,同年有了兒子,這個壓抑沉悶的家庭終于有了些歡笑。因為經濟原因,章榮高夫婦沒有為兒子兒媳舉辦婚禮,不過他知道,兒子這么快結婚生娃,也是希望新的生命能減輕他們的痛苦。
兒子一家并沒有和章榮高夫妻住一起,小兩口忙的時候,老兩口就幫著帶孩子。懵懂成長的孫子,經常問奶奶怎么哭了,葉麗鳳搪塞說是看手機看的。孩子又問家里相片上的女人是誰,她回答:“是姑姑。”
“姑姑在哪里?”
“在美國讀書。”
孩子問多了,葉麗鳳就說:“等你長大了再和你說。”
老兩口帶孫子的時間不多,大部分時間里,占據章榮高夫妻心頭的仍是女兒。尤其是葉麗鳳,她并未完全相信女兒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有時她會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就想,瑩穎是不是要回家了?侯霄霖打電話說要上門來看望,她會幻想,霄霖會帶著瑩穎一起回來嗎?直到今年,葉麗鳳還會夢到女兒,“瑩穎來到我身邊,鉆到被窩和我一起睡,我看不清楚樣子,但我知道是她。”
逢年過節,家里餐桌上會多放一副碗筷。每年農歷冬月初五,葉麗鳳會在心里默默念叨:“瑩穎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媽沒有忘記你。可是你在哪里呢?”路過女兒的小學或中學,夫妻倆常會忍不住駐足張望,看著放學的孩子們從校門口涌出,直至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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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在女兒的初中學校外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尋找女兒遺骸,是夫妻倆8年來揮之不去的執念。“尸體被找到,可能那一下特別痛苦,后面可以試著慢慢走出來。沒有尸體,我們連個祭奠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惦記和想象,痛苦一輩子也走不出來。”章榮高說。
青島女孩江歌2016年在日本留學時被害,幾年后其母親曾到南平看望章榮高夫妻。見到同命相憐的姐妹,葉麗鳳哭訴:“我連女兒的頭發都沒找到一根。”江歌母親對她說:“哭有什么用呢?能把孩子哭回來嗎?重要的是你們兩口子要好好活下去。”
夫妻倆兩次都是借錢去的美國,債務至今沒有完全還清,兇手克里斯滕森及其家屬沒有進行任何賠償,外界謠傳的卻是巨額賠償。回家后的章榮高曾被兩名陌生人強行拉到車上,他知道對方用意,平靜地勸說:“你們不要做傻事,我一分錢賠償沒拿到。”
8年來,愛心志愿者在線上線下的陪伴,讓章榮高夫妻既感動又愧疚。有個上海的女性志愿者來過家里多次,葉麗鳳現在頻頻勸阻她:“你不要來,來了也沒什么用,我們還是得靠自己走出來。再說過來也不安全,你出遠門你媽媽知道嗎?”
今年,志愿者根據章瑩穎的照片做了個小小的布娃娃,還設計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房間,里面有各種精巧的擺設,瑩穎微笑著坐在粉色的床上,栩栩如生。夫妻倆很喜歡,把布娃娃連同小房間一起擺在閣樓上,他們覺得那是女兒喜歡的樣子,就是女兒上高中時就夢想過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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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做的章瑩穎布娃娃和“房間”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更多時候,這一家人已遠離公眾視線。極目新聞記者在當地尋訪發現,許多居民不知道章瑩穎的名字,網約車司機也沒聽說過這起曾引發廣泛關注的案件。章瑩穎就讀過的小學里,她原來的老師已經退休了,后來的校方人士僅僅是知道她的名字。章榮高甚至接到過當地相關部門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問他女兒是怎么回事,“去國外了?干什么去了?”
這些情況讓章榮高慌張和害怕——如果沒人記得瑩穎,那她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他無法接受這一切,只能向女兒發去永遠無法接通的視頻連線請求,還把女兒生前唱的歌找出來,失眠時一遍遍地聽。他甚至想再去一趟美國,請律師或檢察官去監獄里找到那個罪犯,問問他當年到底把女兒的遺骸扔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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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榮高給去世的女兒打微信視頻 (極目新聞記者楊月妍攝)
葉麗鳳則會反復刷女兒生前的朋友圈。其中一條是2017年4月12日發布的,當時瑩穎在北京街頭看到有老人夜晚還在賣蒲公英,不由心疼,她買了一把,回住處一炒,“沒想到很苦,含淚吃完。”母親在手機上看到,急忙打電話告訴女兒先將蒲公英焯水,能去掉一些苦味。
8年后的冬夜,葉麗鳳又盯著手機里那盤清炒蒲公英的圖片出神。人生晚年的苦味,沒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她和丈夫只能反復咀嚼。
(來源:極目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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