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具中彰顯詩人智慧風貌：郭杰《月光下看海》三個維度 | 徐放鳴

原標題：

在“兼具”中彰顯詩人的智慧風貌
——觀察郭杰新詩集《月光下看海》的三個維度

作為學者的郭杰已經出版了若干部詩集了，但似乎是在他就任廣東省詩詞學會會長，并且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其新詩集《月光下看海》之后，我們才意識到這位專長于古典文學研究的學人，其實是有著四十余年詩歌創作積累的、風格獨具的詩人。當然，作為詩人的郭杰真正迸發澎湃的詩情，也確實是在他擺脫了掌校治校的冗繁事務，進入“從心所欲”的自由境界之后，才迎來了新詩創作的高峰期，所以這部詩集中寫于2023-2024年的篇什占比很大，也最能代表他成熟期的創作風貌。郭杰說：

二十歲的時候

我曾夢想成為一個詩人

那么熾烈地夢想

但我不是

六十歲了

當我不再夢想成為詩人

當我滿目滄桑

我卻思如泉涌

（《二十歲的夢想》）

這里揭示了詩人創作的內在規律，即需要超越“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蔥歲月，經歷“滿目滄桑”的人生，而后有感而發，“思如泉涌”。此前諸位時賢已經從多方面論述了郭杰詩作的藝術特色和成就，在此，我想以三個“兼具”來概括郭杰詩歌創作的獨特性，試圖展現他特有的詩家本色和藝術追求。

第一，兼具“學者之詩”與“詩人之詩”特質的美學形態，構成了獨特的詩歌美學風貌。

這里的“學者之詩”與“詩人之詩”之區分主要是在“理趣”與“詩情”、“哲思”與“興味”的分野上。在我看來，郭杰的詩作無疑是以深厚的人文底蘊特別是古典文學修養為根基的，這使他的詩作具有了雋永的書卷氣，有著中西方古今文學的深厚底色，讀郭杰的詩，能領略到他以詩論詩，與古代先賢對話，追懷莊子、屈原、王昭君、陶淵明、白居易、李清照以及戴望舒、聞一多、艾青的詩意人生；又遙想當年，以詩的形式再現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的哲人風采，叩問拿破侖、毛姆、卡夫卡和索爾·貝婁，讓似嫌枯燥的哲理思辨平添了幾分詩歌的意趣。《鏡子和魚》也是有代表性的詩章，以詩意傳遞哲思。但是，郭杰的詩作又并非如朱熹《觀書有感》那般純粹的哲思和理趣，而是積極捕捉詩意萌動的瞬間，發而為詩，呈現詩意的感性形態，這又具有“詩人之詩”的美學特質。如《初秋》：

啊！叢林

碧綠的海洋

每一步

彌漫草葉清香

粉紅荷花亭亭玉立

圓葉遮蓋池塘

小小瀑布

發出銀色聲響

落葉滿徑

一片金黃

蛐蛐的鳴唱

喚我走向遠方

遠方幽深

繞過紫薇長廊

老榕樹下轉彎

回到起點的方向

這首詩選取若干秋天的視覺、聽覺、嗅覺的意象，生動描寫秋色，富有鮮活的生命體驗，是詩人當下情感觸發的生動表征，極具生活化的美感。此詩連同另一首《秋聲賦》里的秋色、秋聲之書寫，構成了與宋代歐陽修《秋聲賦》的有趣互文，也體現出郭杰詩作兼具理趣與詩情的美學風貌，在深邃的人文回響中蘊含著鮮活的生命感，給人以既耐讀又易懂的欣賞體驗。類似的詩作還有《枯樹賦》，既是對庾信同名賦作的致敬與互文，又在新的境界中賦予“枯樹”意象以新的蘊含。

第二，兼具傳統性與先鋒性的詩歌形式呈現，形成了對新詩形式風格的新探索。

中國新體詩誕生一百余年來，有關詩歌形式的探索和爭論一直存在，形成了重視韻律節奏美與推崇散文化詩意的不同取向。記得當年在新詩初創期，郭沫若、宗白華、田漢在論詩的通信集《三葉集》中就討論過詩歌創作的形式法則，主張新詩是情感噴涌、靈感襲來的自然產物，是詩人內心詩意詩境的自然流淌，不應受形式的過度約束，這形成了新詩初創期代表性的創作論。這三位代表人物中，郭沫若的《女神》與宗白華的《流云》小詩兩部詩集就是不同詩風的突出代表。郭杰自述其學詩寫詩歷程時列舉了諸多對他有影響的著名詩人（見《月光下看海·后記》）其中他對郭沫若早期詩作的推崇給人印象深刻，他的詩論主張中也有郭沫若影響的印跡：在他看來，“在內心深處煥發出瞬間的感悟或持久的激蕩，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借助于某種形式和技巧的語言流淌而下，自然就形成了詩。”因此，“詩的格式和句式其實沒有那么重要，真正領悟深蘊其中的真摯詩情，才是學詩的根本要義。”（《月光下看海?后記》）由此構成了時隔百余年，對新詩創作論的呼應和回響，也深刻揭示了新詩創作的內在要義。值得注意的是，郭杰的詩作在形式上既有遵循韻律節奏的押韻之作，也有韻腳自由轉換的散文化筆法，在繼承傳統中又有不同形式風格的嘗試，構成了多樣性的詩歌表現形式。例如借《紅樓夢》為題，演繹別樣的色彩、建筑和夢境；借《西游記》之名，演繹對于西風、江湖行走、文字敘事的感悟，這形成了與古代小說名著相表里的有趣映照。類似例證還有《靜夜思》，借原詩之名而賦予其宏大的宇宙總觀視角的觀照和體驗，給人以不同于原詩的獨特而強烈的欣賞體驗。在詩作的長短互見上，郭杰的詩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既有《黑龍江邊》僅有兩行的短章：

雷聲從北方傳來

俄羅斯在下雨

也有如《清道夫的幻影》那般近乎長詩的篇幅來寫一條“堅強的魚”——黑色的清道夫，這一短一長的詩作同樣富有意蘊，耐人品味。

除了這種巧用文學傳統的形式探索外，郭杰的詩作還有其先鋒性的形式探索，這表現在其以“中秋”意象為主調的四首詩作中構成了傳統性與先鋒性的交織。論者多關注其2014年9月30日中秋節所作的《中秋》，此詩菱形排列的詩行構成了以“我”始，以“你”終的立體對稱結構，在視覺表象與文字內涵的雙重寓意下傳達“我”對“你”的思念。這在郭杰的詩集中是少見的以先鋒性形式追求而引起關注的詩作，具有獨特的形式美感。而我注意到，之后的另外三首中秋主題詩作《中秋之月》《中秋之夢》以及《大沙河的中秋》又似乎回歸傳統，以望月、嫦娥、玉兔、桂花樹等傳統的中秋意象傳達詩人晚近（2023年）的天涯孤旅、游子思鄉的情愫，同樣具有引起共鳴的情感魅力。顯然，這四首“中秋”詩作就體現著作者兼具傳統性與先鋒性的詩歌形式追求，是對新詩形式的多樣性探索和嘗試。

第三，兼具歷史感與時代性的主題表達，構成了詩作題材和主題的豐富性意蘊。

郭杰對白居易的詩歌素有研究，也推崇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論主張，因此其詩歌創作亦體現出深沉的歷史感和強烈的現實性，帶有其個人經歷和成長軌跡的鮮明印記。對于這一點，我因為與郭杰既是大學同學，又都有下鄉知青、“七七級大學生”、大學校長等經歷，所以感受格外深切，形成了強烈共鳴。例如讀到他那首《我的知青歲月》講到“喂豬”一節，尤其使同樣做過養豬知青的我深有所感，引發了我對于青春歲月的回憶，當年的枯燥勞作被轉化成生動的詩意表達，令人追懷遙想。這種基于底層生活體驗的生動書寫正是郭杰詩作的動人之處。同樣打動我的還有《我們，一九七七》，以詩的形式記錄和書寫了恢復高考那年570萬考生進入考場的歷史性時刻：

從此擁有了共同稱號

光榮的一九七七級

遨游知識海洋

風浪中奮臂搏擊

人生路上艱辛登攀

豈敢辜負命運之顧眷

托舉起民族希望

以布滿雙手的老繭

如今這一代漸次老去

皺紋滿面霜發盡染

自問平生無愧

畢竟曾勇立時代之巔

作者抒發了27萬“一九七七級”大學生的共同心聲，展現了這一代學人在歷史的轉折時期肩負的使命和自身的抱負——“托舉起民族希望”。作者以“小我”寫出了“大我”，以個人命運的巨變映現出時代的風云變幻。由此我想起2008年，在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之際，《光明日報》曾經約我撰文講述從養豬知青到大學校長的心路歷程，回望改革開放帶給我們這一代人的深刻影響，如今，我也如郭杰詩中所言，“皺紋滿面霜發盡染”，但是“一九七七級”大學生這一特定的稱號賦予我們的精神底色確實令人心潮澎湃，初心依舊，“自問平生無愧”。

可以說，對歷史進程和時代精神的個性化書寫是郭杰詩歌創作的鮮明主題，也是其個人成長歷程的生動映照。他對故鄉的溫情回憶、對北方景物和南方風情的細膩抒寫，以及走出國門看世界的所感所思，這諸多方面的題材選擇都顯現著郭杰個人精神世界的擴展和豐富，他在故鄉與遠方的雙向奔赴中以詩的形式留下了獨特的印記，這正是作為詩人的郭杰所具有的智慧風貌。

【作者簡介】徐放鳴，江蘇師范大學原黨委書記、原校長，文藝學教授，全國馬列文論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