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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8日下午,隨著左希《何妨徐行:50次對話的教育鏡像》的主題分享,GET2025教育科技大會落下帷幕,以下為演講實錄:
我是左希。芥末堆里一個講故事的人。
今年GET會場外的空氣,比去年更冷了一些。
過去一年,我對話了50多位個體。今年的采訪,常常伴隨著沉默。采訪變得越來越難。有人不愿意說,有人不敢說,哪怕是自己的故事,也會模糊、回避。
與去年那些直言不諱、落落坦誠的聲音不同,今年的教育人有一些開始畏縮、開始隱藏。語言的變化,不僅是表達方式的轉變,它還是權力的呼吸頻率,也是不安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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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故事,我無法完全還原。從里面,我聽見了吶喊,憤怒,希望與失落。那是人,棲息在這片土地上,而不是別的什么。
浮華盛世,往往掩藏著個體的動蕩。
01
我今年接觸的第一個年輕人叫張天瑞,網名“游標卡尺”。他說這是個理工科諧音梗,“游標卡尺不孤獨”。實際上,張天瑞很孤獨。
他是疫情三年的畢業生,投過上千份簡歷。為了活下去,他寫過小說,做過剪輯,擺過小攤,扮充氣青蛙,還做過保安。2024年,他一路騎行,從濟南到深圳,賣掉所有家當,進電子廠擰螺絲。
為什么本科畢業要進廠?因為能攢錢。填資料時,人事主管提醒他,寫本科學歷不容易被選中。張天瑞隨手一劃,改成小學。從早八點到晚八點,每天12小時,整月無休,到手6500元。
他會拍短視頻記錄自己的生活,把自己整成了苦難的觀察者,而不是其間一部分。
一年下來,他存了5萬塊,剛好夠一筆勞務輸出的中介費。今年春天,張天瑞告訴我,如果體檢和簽證順利,下半年他就可以出國做工。他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我祝福他,也提醒他要注意分辨中介的真偽。
過去四個月,張天瑞從社交圈徹底消失。最后一組動態,是他轉去了蘇州的另一家電子廠。流水線的線長警告他,不許亂拍視頻,不準亂寫東西。他和我說過,他很好奇,好奇一個普通人,該如何塑造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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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像一臺磨粉機,把人打成互不黏連的原子,再用風,把它們吹散。
02
公共空間的萎縮導致了對私人空間的窺伺。
我開始對年輕人的生存狀態感到好奇。他們和我一樣,都是教育流水線上的“產品”。
我聯系上了另一個年輕人,叫劉然。他向我提了兩個要求:一是不露臉,二是發布前做審查,不能給外人遞刀子。
劉然是一名英國碩士,目前租住在北三環一間二十平的小房間,靠撿紙殼、飲料罐過躺平生活。
劉然的手機里,記錄著每次賣廢品的賬本:紙殼2.15公斤,2元;1升塑料瓶3個,0.3元;500毫升塑料瓶18個,0.9元;250毫升塑料瓶8個,0.2元。今日收入,3塊4。
他試著自洽,也會不好意思的閃躲,會被親戚朋友揶揄,會被翻垃圾箱的同行大爺嗆聲。
劉然說,他嘗試過很多選項,但每個選項都會后悔。也許,根本沒有什么選項。我們都在生計和自我關懷間折返、奔跑,搖搖晃晃尋一絲喘息。
讀什么書,找什么工,活什么樣的人生,這些自我選擇的幻覺,是人們最普遍的被動。社會學里有個詞,叫“流動性熵增”,說的是結構沒崩,但個體的能量持續消耗,局部次序維持,整體更加無序。
我們已回不到原來的格局。有時候,人仿佛感到一條路走到了頭,或一只密閉罐子里的空氣已耗盡。所謂窮途,就是無解。
03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橘子留美學心理學,回國后做英語戲劇老師。去年,她失業,在家照顧休學的妹妹。
橘子的妹妹是一名“網癮少女”。瞞著橘子,母親把她送進了廣州一家行為矯正學校。妹妹是被兩個男人連拖帶綁抬走的。
橘子知道,妹妹害的不是網癮,而是中度抑郁癥。在中國的一些家庭,這樣的病,往往被認為是矯情,或歸咎于“手機害的”。家丑不外揚。
她到處求救,拿著妹妹的病歷去社區、婦聯、派出所說明情況。那些部門在聽到橘子快30歲,沒有結婚,沒有工作時,態度倨傲且輕視。“我的妹妹是抑郁癥患者,她需要幫助”。這句話,沒人當回事。
橘子說,妹妹之所以這樣,一部分是性格原因,另一部分,來自家庭與學校。母親是“包辦型”人格,她給你選擇,卻強迫你選她設定的答案。妹妹讀寄宿制學校。他們把學校變成監獄的樣子,吃飯、洗漱、睡覺都有要求,人與人不可以有交集。
妹妹被送去的戒網癮學校又進一步。宿舍有攝像頭,窗戶是帶鐵欄的,走廊24小時有人值班,廁所沒有門鎖,每晚睡前要搜身檢查。學校里等級森嚴。師傅帶新人,新人不能和別人說話,組長專門監督,班委負責體罰。
在中國,這樣的“學校”,至少有1400所。
當一個社會將獨立意志視為禁忌,它的體面有序,不過是精巧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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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戴衛平的工作是在縣城回收“爛尾娃”。
2025年,戴衛平心理咨詢室接待的來訪者越來越年輕,甚至有7歲的孩子,出現了明顯的心理問題。
他一眼就能辨別來訪者的病癥。“抑郁的孩子最明顯,眼神呆滯、空洞,注意力渙散。”很多孩子會在他面前崩潰大哭。
即便已經50歲,經歷過無數次類似場景,戴衛平依然會感到失措。那些哭聲,是撕裂內心的痛苦,仿佛一種深沉的絕望,在空氣中涌動。
中國疾控中心曾發布《青少年心理健康地圖》。25%的青少年有明顯心理健康問題,青少年門診人數在四年間翻了一倍。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問題尤為突出,抑郁、孤獨、焦慮、網絡依賴,比一線城市的情況嚴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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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人的困境,從來不是他們一個人的事。他們會帶著這些傷口長大,進入社會,累積成我們共同的未來。
在中國,持證的心理咨詢師有180萬人,但深入從業者不到15%。近九成的人,在短時間內選擇離開了這個行業。即便如此,從業者幾乎都集中在大城市。縣城,成了這場心理風暴中被忽略的洼地。
性教育、愛的教育、死亡教育,本該關乎身體、靈魂與生命的意義。當這些教育缺席,人很難成長為真實、完整的人。青少年在其中一旦遭遇內心崩塌,他們能依靠的,往往是更沉重的規訓和更漫長的自我修復。
05
很多時候,決定人一生的因素就是:生在何時、何地。時代和地域決定了個人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人如何了解世界,決定了人與世界的關系。
36歲的張元,守護著兩間圖書館,一間在臺州三門,一間在嘉興梅里。小鎮的記憶藏在這兩間圖書館里:房頂的水泥柱是村辦工廠的遺物,馬恩列的畫像與兒童畫并立,倉庫被改造成閱讀空間,偶爾夾雜著孩子的喧鬧聲。新與舊、記憶與現實,交織在這里。
張元不算帥,性格有些柔。從小被寄養在親戚家,他說自己活得像個局外人。他為退役書籍舉辦破書展,給缺頁的《小王子》畫上星球,用毛線為散架的詞典織封套;給閱覽室的椅子穿舊網球做的鞋,發起書籍漂流運動,組織繪本劇、真人圖書館。圖書館的存在,不僅是架上的一排排書,更是一場場溫柔而堅定的行動。
張元的圖書館里,安放著所有懸空的心靈。
37歲的潘麗云,拎著行李箱和孩子一起,回到了江西九江。十年的教培生涯,兩次創業,三次轉型,幾乎賠光家底。
在這個不再許諾穩定的時代,成功變成了一種流動狀態。人們在持續的流動中,尋找棲腳之地。短暫躊躇后,她拿起地圖,挨個拜訪省內的農場、莊園、營地,提供科學秀、魔法秀文旅演出,推半日營和周末營。兩年賺了500萬。
潘麗云說,現在的她是半年換一種活法。她變成了一個隨時切換的角色,可以是項目經理、是演出經紀、是活動策劃、是課程設計,什么都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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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透明社會里,人們失去了模糊的權利,一切都要立刻回應,一切都須自證價值。
離北京2400公里外的云南鎮雄,11月常常下雪。36歲的梁海榮在那里住了五年,他和團隊的月收入是2000塊。
鎮雄曾是中國貧困人口比例最高的縣,160萬人口中,五分之一是留守兒童。梁海榮在那里做縣域兒童閱讀推廣。從一間60平米,只有566冊圖書的閱覽室開始,到3座公益圖書館,8所鄉村圖書室,56個村小閱讀角,觸達12000名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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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海榮自我懷疑過,大哭過,抑郁過,崩潰過。承載著三代人“教育能治愚”信念的梁海榮說,真正的自由來自于與他人建立關系,與悲者同悲,用愛與勞動將個體重新與世界連接。
06
以上是別人的故事,也可能是我們每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我的爸爸是一名語文老師,大半輩子都在云南山區的邊遠學校里度過。他會大段大段地背誦魯迅的文章。喝上一點酒,他會說自己是那個站著的穿長衫的人。
他會和我說:小囡,你也許沒有權利去決定要做什么,但你至少可以在某個層面決定不做什么,不做什么,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
阿瑟·米勒說,當一個時代基本幻覺疲憊的時候,可以說這個時代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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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教育培訓行業正在經歷一些變化,馬太效應加劇,消費意愿下降,教育公平與社會責任成為企業核心命題。宏觀向好,微觀艱難,現實比報表復雜。教育無法抵御風暴,但它能教會我們如何在風暴中思考。
在創造性破壞的洪流中,教育人既是受害者,也是社會創新的引領者。教育,依然是被技術撕裂的時代中,唯一能讓社會持續生長的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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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正的增長來自內生創新,而非外部沖擊。創新也不是引入新產品,而是打破舊結構。技術的引入,若不懂其為何有效,便毫無意義。
事實上,持續發展的首要條件,是人的自由。沒有自由,產業革命只是偶然事件,而非持續進步。
上個月,我和爸爸去了趟紹興,去百草園和三味書屋。我問他,對于未來,我們該樂觀還是悲觀?他和我說,小囡,這些爭論,多是一群糊涂人的狂歡,樂觀悲觀沒有高下之分,樂觀的人可以基于虛妄的樂觀,悲觀的人也可以非常草率的悲觀。
歷史當然有不可測的偶然,但更有無可避免的必然。98年前,魯迅在《野草》中寫道: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請大家多添衣服,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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