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明和尚和柳翠的文本探索
月明和尚與柳翠,是一個從宋代流傳到明清的為世俗社會喜聞樂見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本源是文本小說雜劇,而其流脈是社火中的表演,社火表演也分高雅層次與市井層次,前者素潔,后者鄙俗,大致如此。所以,月明和尚與柳翠,可以流俗,可以滑稽,可以粗鄙,也可以莊重,可以哲理。在本花錢組合中,就是表現的相對莊重認真地一面,也就是更貼近源頭文本的一面。
佛教參道主題
那么,既然花錢上的婦人身坐蓮花座,身掛念珠,可見她并非被丑化而搞笑的麻婆子。那么是不是就是明月和尚做配對的柳翠呢。同時,由于花錢上有佛教的莊重意味,所以也不是市井層棉的粗鄙的調情。而是更接近文本源頭的社會教化。
我們從月明和尚與柳翠的文本中去探索是否與本花錢的要素價值契合。根據現存資料,我們著重關注元代雜劇《月明三度臨歧柳》(《度柳翠》)與馮夢龍《喻世明言》中同題章回小說《月明和尚度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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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歷刊本《元曲選圖》中的《月明三度臨歧柳》插圖 臺北**圖書館藏
元雜劇《月明三度臨歧柳》中的佛教文化要素
《度柳翠》是元代李壽卿雜劇,全名《月明三度臨歧柳》,講述觀音菩薩凈瓶內的楊柳枝化身妓女柳翠,月明和尚受命度化她重歸佛門的故事。融合佛教教義。我們選看幾段:
(老旦扮觀音領小末扮善才上,詩云)寶座巍巍法力強,慈悲極樂住西方。慧眼才開能救苦,眉間放出白毫光。吾乃南海洛伽山觀世音菩薩,這一個是童子善才。累劫修行,才離苦海。只為慈悲心重,遍游人間,廣說因緣,普救苦難。闡明佛法,天花天樂常臨,濟度眾生,凡惱幾緣盡滅,以此蓮花座上,號曰觀音;只樹林中,稱為菩薩,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我那凈瓶內楊柳,枝葉上偶污微塵,罰往人世,打一遭輪回,在杭州抱鑒營街積妓墻下,化作風塵匪妓,名為柳翠,直等三十年之后,填滿宿債,那時著第十六尊羅漢月明尊者,直至人間點化柳翠,返本還元,同登佛會。
【采茶歌】這的是劍光浮,那里也鬼神愁。(帶云)柳翠,你覷波。(唱)兀的不一輪明月在柳梢頭。枝葉相連百十口,則你那翠眉終日端的為誰愁?(旦兒云)恰才分明的殺壞了我,卻又不曾死。我待道死來卻又生,待道生來卻又死。生死原來是幻情,幻情滅盡生死止。(正末云)假若生死止在何處?速道,速道。(旦兒云)師父,我答不的這一轉語。(正末云)云來云去,虛空本凈。花開花謝,田地常存。(旦兒做拜科,云)弟子早省悟了。這回和月常相守也。(正末唱)
【鴛鴦煞】撇下這人相我相眾生相,出離了生況死況別離況。駕一片祥云,放五色毫光,唱道是佛在四天,月臨上方,才得你一縷陰涼,和桂影長相向,伴著這寶蓋香幢,再不許春日游人到來賞。(觀音云)柳也,你聽者。(偈云)出人寰脫離災障,拜辭了風流情況。三十年墮落塵緣,忙追遣月明和尚。再休題舞依依裊娜輕盈,翠巍巍嬌柔模樣。畢罷了愛欲貪嗔,同共到靈山會上。(同下)
五代后周顯德六年敦煌十二面觀音菩薩像
可見,在本文本中,不僅故事的主題是佛教文化,邏輯是因果輪回,宗旨是超度凡俗。什么風流,什么欲望,不過是用來勸說世人的藥引子。再美艷的妓女,也只是粉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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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刊本《古今小說》(喻世明言)《月明和尚度柳翠》日本政法大學圖書館藏本
明馮夢龍《喻世明言-月明和尚度柳翠》佛教文化要素
明月度柳翠的故事,在明清時期衍生多種版本,如馮夢龍《喻世明言》中同名小說與徐渭《玉禪師翠鄉一夢》的改編,在佛教文化基調下開始關注人性解放與自然欲求。
《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說的是南宋時柳宣教任臨安府尹上任時,由于水月寺主持玉通禪師沒來參見。柳宣教由此記恨,就讓歌妓紅蓮去勾引玉通,壞和尚修行。紅蓮設計成功與玉通發生了關系。紅蓮坦白了事情的原委,玉通就選擇了圓寂,臨行前給府尹留下了偈子,大意是我因為修行不堅定犯了色戒,我的修行被你毀掉,將來你的門風也會被我敗壞。結果,府尹的妻子高氏,當天夜里夢見和尚入室。不久就有了身孕,生下一個女孩兒取名柳翠。而這個柳翠就是玉通的轉世投胎。
柳府尹不久亡故,孤女寡母入不敷出。柳翠輾轉淪落為妓女。這驚動了玉通和尚的好友得道高僧月明,他知道柳翠是玉通禪師轉世,就找到玉通的徒弟法空,說道:“老和尚墮落風塵,如果日久怕迷失本性,待我去度他。等柳翠來到水月寺,你要把玉通當年留下的偈語說與她聽。”柳翠于是也悟道圓寂。
柳媽媽醒悟到是丈夫當年壞了玉通和尚修行,玉通投胎柳家來敗壞門風報復。于是去水月寺和法空和尚商議,把柳翠火化后埋在寺廟旁邊。有人評說:柳宣教害人自害,通和尚因色墮色。事后月明禪師題道:二十八年花柳債,一朝脫卸無拘礙。紅蓮柳翠總虛空,從此老通長自在。
月明的故事在這里多了一個轉折,就是多了玉通與柳家的因果報應,但是作為大德的月明,在這里充當了一個全知全能的先知角色,小說中法空長老道:“此間皋亭山顯孝寺,有個月明禪師,是活佛度世,能知人過去、未來之事。小娘子若堅心求道,貧僧當引拜月明禪師。小娘子聽其講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見性。”這個邏輯與元雜劇中,月明與柳翠的直接關系,有所不同。但是月明和尚都是活佛定位。
盡管故事的旨趣發生了轉折,但是故事的佛教文化基調,教人頓悟人生,達成修道的含義則是一致的。文中說得好:“卻道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只有一心念佛,追求往生極樂,超脫死生,才是人間大道。所以,小說中說:“柳翠雖然流落風塵,卻是從小好佛。所掙來的錢財盡情施舍,毫不吝惜。曾出錢建造石橋一座,鑿井一口,扶困助貧的事更是不勝枚舉。又在初一十五,閉門念佛,什么客人都不接待。某天,柳翠聽到一個老僧在門口敲著木魚高聲念誦:“欲海輪回,沉迷萬劫。眼底榮華,空花易滅。及早回頭,出家念佛。“
明代田汝成 《西湖游覽志卷十三·南山分脈·城內勝跡》也記載:“相傳紹興間,柳宣教者,尹臨安,履任之日,水月寺僧玉通不赴庭參。宣教憾之,計遣妓女吳紅蓮詭以迷道,詣寺投宿,誘之淫媾。玉通修行五十二年,戒律凝重,初甚拒之;及至夜分,不勝駘蕩,遂與通焉。……宣教尋亡,而遺腹產柳翠。坐蓐之夕,母夢一僧人入戶,曰:‘我玉通也。’既而家事零落,流寓臨安,居抱劍營。……”這里記載的柳翠與紅蓮故事的內容情節與后來明人馮夢龍輯錄的小說《月明和尚度柳翠》、徐渭的雜劇《玉禪師翠鄉一夢》基本一致。
清人李聲振在記錄北京風俗的《百戲竹枝詞·大頭和尚》中描述說:“色色空空兩灑然,好于面具逗紅蓮。大千柳翠尋常見,誰證前身明月禪。”
喻世名言所引領的這個玉通轉世為柳翠的故事邏輯,也成為日后民間社火表演中不少地區節目的故事框架,據鄭倩茹研究,寧夏各地“大頭和尚戲柳翠”、河南省商丘市寧陵縣“大頭和尚戲柳翠”、浙江省建德縣欽堂鄉謝田村“跳凈童”的故事類型都是如此。
念珠
上述,女主角柳翠的身份雖然是妓女,但是其根子卻是觀音菩薩凈瓶里的楊柳枝,而月明和尚是羅漢尊者,受菩薩之命來度化對方的活佛,或者本身就是活佛,所以本花錢上不僅有男女主尊對應,而且:
第一,兩者都掛念珠,因為一個是羅漢,一個是觀音執物,第二,兩錢都有佛教文化的蓮花座,表示禮敬。柳翠坐蓮花座,是因為前世后身都是佛之信物,她自己也一直在念佛行善,而月明和尚本身有頭光,且面前有童子在蓮花座上禮拜,是因為月明和尚是羅漢尊者,是活佛。合該有此待遇。
這就全部回答了上文中提出的本組花錢中的頭光、念珠與蓮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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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在前文梳理大頭和尚、耍和尚與麻婆子、和尚戲妓的主題藝術圖像的時候,我們也可以看到,其中的和尚角色,很多時候,都是與念珠要素緊密相關的,念珠是耍和尚角色的重要道具。
也許就是因為懸掛念珠,笑口常開,所以耍和尚也容易與彌勒逐漸發生了串聯。在民間的度柳翠社火表演中,存在一種彌勒主題,故事大意是,柳翠要出家佛門,彌勒對柳翠幾番挑逗,確認柳翠真心,于是引度她為仙。如:云南省通海縣“大頭寶寶戲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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瓔珞
在本組對錢的柳翠版上,其實從穿右主尊的裝飾角度,我們仔細琢磨,其實與另一個花錢上的和尚的念珠也有很大的區別,因為她的胸前的裝飾,更多呈現既有縱向的類似念珠的路徑,也有橫向的網格連接。這樣的裝飾,更可能是在呈現瓔珞。
而瓔珞正是菩薩的專屬裝飾。在早期的度柳翠文本中如元雜劇,不僅月明羅漢是觀音菩薩派下凡度人的,而且柳翠本身也是觀音凈瓶中的楊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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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帆藏品
明萬歷刊本《元曲選圖》中的元代雜劇《月明三度臨歧柳》插圖中,就赫然把觀音的形象放置在顯要位置。如下圖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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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們擷取觀音瓔珞藝術圖像的若干例子以作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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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至五代 觀音菩薩畫像
麻布設色 敦煌藏經洞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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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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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開寶四年 觀音菩薩 絹本設色
敦煌藏經洞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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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 絹本設色《水月觀音圖》掛軸 黑水城出土
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藏(冬宮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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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張勝溫梵像卷》易長觀世音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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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易長觀音像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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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吼觀音 元代 北郊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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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 鎦金銅觀音像凈瓶
南京博物院 樂藝會藝術圖庫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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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鎏金觀音菩薩銅坐像
開封市博物館 花腳大仙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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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龍泉觀音凈瓶
杭州博物館 藏Csy_Sean拍攝
但是在本組對錢中,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和尚主尊有頭光,而婦人主尊并沒有頭光,假設婦人是觀音,則連和尚本身也是觀音所派遣,觀音的神格自然大于羅漢,既然作為活佛羅漢化現的和尚也有頭光,則作為觀音菩薩斷無沒有頭光的可能。
由此可見,本花錢中的婦人,并非觀音本尊。而她不是觀音本尊,卻在蓮花座上,渾身如菩薩般裝飾瓔珞,無頭光乃在表示她非菩薩,飾瓔珞乃在表示她與觀音要素有關。
由此我們更加可以相信,她其實就是觀音菩薩凈瓶中楊柳枝的化身,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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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座
蓮座不僅是佛教文化的重要要素,是本錢故事中月明度柳翠中所包含的佛教度化的藝術呈現,同時,也是上元社火活動中的特殊佛教文化符號。比如北宋張商英的上元社火詩歌,張商英是北宋宰相,也是文殊菩薩信仰的堅定信仰傳播者。
上元秭歸溪西社火點燈(其二)
宋 張商英
溪西燈社寶蓮臺,一點光明遠更開。
料得長楊宮里見,卻疑仙火下云來。
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社火描述中也有念佛與佛教文化要素存在,《西湖游覽志馀》是明代田汝成輯著的散文集,初刊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該書為田汝成編纂《西湖游覽志》時整理西湖周邊逸聞而成,收錄宋元至明中期杭州掌故、社會風俗及詩詞故事。
據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記載,上元節(正月十五)有“祭賽神廟”活動,表演節目有“社火、鰲山、臺閣、戲劇、滾燈、煙火”。每年立春,官府照例舉辦迎春儀式,屆時“優人、戲子、小妓裝扮社火。”
正月十五日為上元節,前后張燈五夜,相傳宋時止三夜,錢王納土獻錢,買添兩夜,......鄉間則有祈蠶之祭俗,子以上元為天官賜福之辰,亦有誦經持齋不御葷酒者。
桂孟平有看燈詞十五首,杭人稱之,瞿宗吉效之,亦作十五首,其詞云:”女伴相邀趂晚晴,暫離籹閣步輕盈,當街怕有廵軍見,只向齊檐屋下行。”“隨分梳籹淺淡衣,像生花朶鬧蛾飛,年來也有燒香愿,同上吳山及早歸。“
瓶花
而且,本組主題兩錢上都有供養花瓶,或許不僅在顯示供養的虔誠,至于是否是對柳翠是觀音凈水瓶中楊柳枝的身份的一種反射。因為瓶中的植物沒有楊柳的葉子下垂的特征,所以也未必一定對應。這里的供瓶,應該至少就是一種當時普遍的香花供養的狀態。北宋張商英的上元社火詩歌中就有:“草花灼灼”之說。
上元秭歸溪西社火點燈(其一)
宋 張商英
百丈游燈繞石坡,溪西保社事黃魔。
草花灼灼迎新福,腰鼓鼕鼕踏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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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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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璽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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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伽主題花錢 胡堅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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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伽觀音主題花錢 私人藏品
本成組花錢上的供瓶,在宋元時期的泛宗教畫面中,頻頻可見,往往成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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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五百羅漢圖》中的成對供瓶
同時,在明代時期的祈吉主題銅鏡中,香花供養對瓶也是隨時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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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資料
其實,在金代墓葬藝術圖像中,對瓶香花也可以與雜劇社火表演緊密關聯的,如下圖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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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馬村金代雕磚中雜劇表演上的對瓶
更為奇妙的是,明代萬歷刊本中的元雜劇度柳翠的插圖中,和尚做超度儀式的供桌上的供花花瓶,與成組花錢中的花瓶花形基本一致,如出一轍。見下圖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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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歷刊本《元曲選圖》中的《月明三度臨歧柳》插圖 臺北**圖書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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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在清代《杭州四季風俗圖卷》(蘇寧藝術館)和尚戲妓榜題畫面中,也在供桌上的花瓶中,同樣插著與成對花錢上供瓶中一樣形態特征的花草。可見,也許此類花草與本劇有著某種有機關聯,可以供有心人繼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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