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盛夏的一個午后,鄭州東郊的老式院落里悶得發慌,32歲的馬繼民蹲在炕沿,看著只有四十來平方米的土磚房,忍不住嘀咕:“這么多人擠在一塊兒,真沒地兒轉身。”話音剛落,母親方繡云抬頭,語氣冷硬:“要是敢去找政府開口,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短短一句,讓院子里立刻安靜下來,只有風吹動葡萄藤的沙沙聲。
這不是年輕人一時沖動。隔壁老孫前陣子分到新樓,三室一廳,彩電能收十幾個頻道。對比之下,馬家陳舊的瓦房不僅墻皮脫落,下雨還得用盆接水。鄰居勸馬繼民:“你爺爺是楊靖宇,開個證明,說不定市里馬上給你批房。”勸說聲日復一日,才有了他那句抱怨。沒人想到,母親會如此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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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繡云的脾氣來源于一路走來的艱難。1940年2月23日,楊靖宇——東北抗聯第一路軍總司令——在臨江縣三道崴子壯烈殉國,年僅35歲。遠在河南確山縣的妻子郭蓮并不知道丈夫已經犧牲,更不知道他已改名。她用縫紉針和汗水把兩個幼子拉扯大,抬頭卻只見敵人巡邏的黑影。臨終前,她遞給兒子馬從云一張發黃的照片:“記住,你爹叫馬尚德,小名順清。”
這句囑托,成了馬從云日后的執念。1948年冬,確山剛解放,他和妻子方繡云幾乎每天跑到十里外的公路,逢解放軍部隊便舉著照片詢問:“認不認得俺爹?”回答永遠是“不認識”。同時,黑龍江省接連給全國發函尋找楊靖宇親屬,線索始終斷斷續續。
1951年,《河南日報》刊登楊一辰回憶文章,第一次把“馬尚德”與“楊靖宇”并列。豫黑兩省干部連夜對照檔案,終于在信陽山區找到馬從云兄妹。得知父親早已捐軀,兄妹倆伏在桌上,哭得像小時候丟了唯一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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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春,東北烈士紀念館邀請烈士家屬赴哈爾濱。玻璃柜里擺著楊靖宇的遺首,馬從云撲倒在地,額頭磕得咚咚作響。警衛員黃生發把三歲的小孫子抱起來,輕聲說:“給孩子改個名,讓他們記得這份血脈。”從此,“小栓”改成了“繼光”,“小平”成了“繼先”,后來又有了繼傳、繼志、繼民。相隔千里的樹根,總算接上了水脈。
許多人提出安排工作、調住房,都被馬從云謝絕。“活著的人自己掙飯吃,不給爹丟臉。”他在鄭州鐵路局埋頭干活,司爐、檢車、宣傳科,步子不快,卻一步也沒少。1964年11月,他去鎮江出差,凌晨檢修蒸汽機車時被蒸汽嚴重燙傷,不治身亡,年僅37歲。臨終那句“咱家可不能出孬種”像火烙印在五個孩子心里。
此后,方繡云挑起全部重擔。白天為人家納鞋底、剪豬鬃,夜里補孩子們的衣服。最難的時候,一家人連糙米都吃不上,只能把白菜根剁碎兌玉米面熬粥。小兒子繼民惱火:“天天白菜,我想吃肉!”方繡云把那片從東北帶回的樺樹皮拿出來,平靜卻堅定:“你爺爺啃著樹皮,也把鬼子逼回老家;咱現在肚里有粥,你有什么可鬧?”孩子默默低頭,把勺子里的白菜葉整整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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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冬,部隊到河南征兵,繼志第一時間填表。縣醫院三次體檢都說“腿有舊傷”。方繡云帶著兒子找到接兵干部,讓他當場跳欄桿,“你看,腿斷了嗎?”沒提烈屬身份,一句話就砸在桌上。繼志入伍后隨主力奔赴南疆,1979年3月在同登高地挨了一顆流彈,腹部留下長達二十厘米的疤痕,戰后記三等功。不久復員,他坐進火車司機的駕駛室,把汗揮灑在鐵路線。
兄弟幾個依舊住在老房子里,東拼西湊才買來半舊的立式風扇。80年代初,商品房剛興起,鄭州、北京出現不少房地產推銷員。有商家找上繼民:“走個過場,掛個橫幅:‘楊靖宇將軍后代蒞臨’,房子車子都是你的。”繼民擺手,口氣干脆:“我爺爺的名字換不了磚瓦。”這句話和母親的警告如出一轍,商家訕訕離開。
有意思的是,方繡云常把那片樺樹皮掰一小塊含在嘴里。孫輩好奇,以為甜似糖紙。“嚼嚼看。”她遞過去。苦澀纖維在舌尖炸開,孩子們紛紛吐掉。老人沒笑,只淡淡說:“當年,你太爺爺靠這種味道熬過隆冬。”沒有說教,幾句平常話便壓得人心口發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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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清明,馬家換上粗布褂,翻出紅領章和軍功章,到東北烈士陵園給楊靖宇掃墓。林間殘雪未融,寒風嗚咽。幾個年輕人站在碑前,沉默良久。繼民突然開口:“咱家房子小,但心不能小。”沒人應聲,卻全都點頭。
他們回到鄭州的平房,繼續上班、讀書、生兒育女。墻皮仍舊掉渣,窗戶紙也被風撕了角,但燈光透出來,像當年密林里抗聯戰士圍著篝火的微光——安靜,卻足夠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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