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玲 自由的棄子

在周日剛剛結(jié)束的全運會乒乓球女單比賽中，30歲的朱雨玲最終獲得了第四名，她在半決賽中輸給了孫穎莎，在銅牌爭奪戰(zhàn)中輸給了陳夢。

這是遺憾的，但對于一個此前已有三年時間沒有打球、復出一年多、沒有專業(yè)體育系統(tǒng)保障和支持的運動員來說，這仍然可以稱之為一個奇跡。今年7月，在WTT美國大滿貫比賽上，她接連擊敗中國選手王曼昱、陳熠、日本選手伊藤美誠，奪得了冠軍。

作為一名運動員，朱雨玲有著坎坷的職業(yè)生涯。2021年之前，她是中國乒乓球女隊主力，世界排名第一，為國家榮譽而戰(zhàn)，卻在巔峰時遭遇多重危機：失敗、輿論批評、疫情、纖維腺瘤…….最終她身心不堪重負，在極大的痛苦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乒乓球生涯。

此后幾年她開啟了自己的第二段人生：攻讀博士、擔任教師。但她心中放不下小白球，于是又再度拿起球拍，成為了一名獨立運動員。她不代表國家，也不代表省份，她想為自己打球。

她的故事展示了一個被放棄的運動員如何走向自由和開闊之地，就如她所說的：“我希望這次回來把乒乓球打夠，把乒乓球打明白，把乒乓球打痛快，這一切都是我主宰，而不是你們外界所有人。有一天我放下球拍說我要退役了，我是可以跟乒乓球好好告別的。”

本文轉(zhuǎn)載自公眾號：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

微信號：guyulab

文|王煥熔

編輯|江臾

出品|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來吧，來什么我都不怕你”

球拍擊打聲在拉斯維加斯奧爾良體育館炸開。2025年7月13日，WTT美國大滿貫女單半決賽進入鏖戰(zhàn)，30歲的澳門選手朱雨玲身體側(cè)開，右臂疾揮，白球掠過球臺，直逼對面的日本選手伊藤美誠——一個曾帶給她長久陰影的名字。

朱雨玲先贏兩局，伊藤又連追兩局，比賽進入關鍵的第五局，屏幕前的解說員預測：“氣勢一般在追上來的那一方。”

情況看上去不太樂觀。朱雨玲開始降低心理預期，想象輸球后的賽后總結(jié)，“今天你 2: 0 領先，發(fā)動得很好，心態(tài)已經(jīng)釋放了，也打出了精神面貌，你的學生應該會很為你驕傲的。但今天你是失敗者，回去要加強訓練。”

她似乎要重演七年前瑞典公開賽的失敗。那場決賽中，18歲的伊藤美誠不到半個小時就以4:0擊潰了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朱雨玲。比賽結(jié)束，國內(nèi)輿論洶涌而至，“被伊藤打殘了”“輸給伊藤丟中國的臉”……朱雨玲的社交媒體收到蜂擁而來的辱罵私信，外界接連批評她技術落后、戰(zhàn)術保守。

朱雨玲的球迷wink告訴我，當時的國乒隊員一旦輸了外戰(zhàn)，就會遭遇大規(guī)模輿論批評。這背后蘊含的是強烈的民族情緒——乒乓球是國球，是中國形象的代表。里約奧運會后，中國乒乓球隊在歌曲《再出發(fā)》中唱道，“國球盛世也是一種必然……傳承一代一代冠軍風范。”大家普遍認為，優(yōu)秀前輩打下的江山要守住，不行就讓更有能力的人上。

在朱雨玲的記憶中，她作為職業(yè)運動員的命運，從那場 0:4 起開始變調(diào)。2019年3月8日，朱雨玲落選世乒賽單打，這一年，她沒出現(xiàn)在世界大賽的單打和團體名單里。她想?yún)⒓釉ㄓ?020年舉行的東京奧運會，拼命加練證明自己，但仍然漸漸失去了主力位置，“我現(xiàn)在不敢說，一定是因為伊藤這場球，但它是一個導火索。”她告訴我。

朱雨玲無法接受 。后來她 被診斷出纖維腺瘤，有癌變風險。東京奧運會延期一年，她選擇保守治療，繼續(xù)備戰(zhàn)，直到疼痛讓她徹夜難眠，醫(yī)生下了迫切的手術指令，她才走進手術室。這同時意味著，她的國家隊生涯結(jié)束了。

此后三年，朱雨玲去讀博，當老師，進入更加廣闊的世界，她再也沒碰過乒乓球拍，也刻意地，不再關注乒乓球的任何信息，但乒乓球始終是她的一處傷痕，一個心結(jié)。

去年復出時，朋友昕瑜問她，有什么擔心嗎？“怕輸，怕輸給伊藤。”朱雨玲回答。

“運動員總會輸?shù)模螺敚憔陀肋h不要上場。”朱雨玲的學生為她點破了這個樸素的道理。

復出之后的第十個月，朱雨玲跟伊藤美誠在美國相遇。

賽前準備時，朱雨玲第一次完整看完此前輸給伊藤美誠的錄像。以前她總在結(jié)尾前停下，不想確認那個輸球時刻，但這次她看到了最后一個球，一筆一筆做技術統(tǒng)計：正手、反手、發(fā)球、接發(fā)球，第幾板失誤。她當初以為是技不如人，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是自己亂了陣腳，“只要把握自己的接發(fā)球環(huán)節(jié)，這球不下風，這球能打。”她說。

回到美國大滿貫半決賽現(xiàn)場，第五局打到膠著時，對面一個球猛地拍了過來，朱雨玲打了個“回頭”，頂住了這個球，在被動中得分，她看到伊藤美誠愣住的表情，“哎喲，她驚了，她腦子里在想，納尼，為什么沒打死？”

那個球是朱雨玲心中的轉(zhuǎn)折點，她認為自己在氣勢上站住了腳，而伊藤美誠蔫了下去，連續(xù)出現(xiàn)無謂失誤，最后朱雨玲以11:6拿下這局。

接下來的第六局，雙方咬得很緊，始終沒有拉開差距。最終比分來到10:8，朱雨玲手握賽末點發(fā)球。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裁判忽然舉起右手喊暫停，警告場邊“ No Flashes，please”（禁止閃光燈）。在上局手握賽點時，朱雨玲也同樣受到閃光燈干擾。

這一站比賽，朱雨玲遭遇了各種突發(fā)情況。上場前，她的陪練被認為沒有教練資格，不得進行場外指導。跟王曼昱對打到關鍵球，場上燈光失控，上演了一分多鐘的燈光秀，運動員的眼睛被閃得睜不開。

但此刻的朱雨玲內(nèi)心極其堅定，她想：“來吧，來什么我都不怕你，哪怕今天把閘拉了我都不怕。”

球拍在掌心微微顫動，朱雨玲“搓”了一下，白球輕盈地越過網(wǎng)，在空中劃出弧線，落在球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脆響，像節(jié)拍，也像心跳。

伊藤美誠小幅度揮拍，擊球，下網(wǎng)。

朱雨玲贏了。

一天后的決賽，她又戰(zhàn)勝了中國小將陳熠。頒獎儀式上，獎杯遞到她面前，12斤重，她差點舉不起來，觀眾席高喊著“champion”，她注視著獎杯，很久才確認這個事實，“嗯，我是冠軍。”

朱雨玲斬獲美國大滿貫冠軍

離開國家隊三年，復出不到一年，無專業(yè)體育系統(tǒng)保障和支持的情況下，朱雨玲依然斬獲了美國大滿貫冠軍。國乒隊總教練李隼感嘆她的進步速度之快，超出想象。她在四川省隊時的教練鄒國齊也稱贊這個徒弟“不可思議，創(chuàng)造了奇跡”，尤其為她的復仇感到暢快，“不僅是乒乓球的勝利，而且是人生的勝利。”

9月中旬，在澳門訓練館的休息室里，我見到了朱雨玲，她穿著休閑牛仔服，戴著大框金屬眼鏡，眼睛很黑，很亮，我們從職業(yè)生涯的至暗時刻聊到糾結(jié)已久的復出，一個反抗的靈魂仿佛從這個瘦小的身體里沖了出來。

她告訴我：“我希望這次回來把乒乓球打夠，把乒乓球打明白，把乒乓球打痛快，這一切都是我主宰，而不是你們外界所有人。有一天我放下球拍說我要退役了，我是可以跟乒乓球好好告別的。這個圈是我自己畫的。”

“我不夠強大”

奪冠后，外界對朱雨玲的關注上升，她的粉絲上漲，十幾家媒體發(fā)去采訪邀約，她卸載了社交媒體，對經(jīng)紀人說要冷靜一下，梳理和沉淀自己，把所有采訪延后。

“我不適合做競技運動員”，朱雨玲告訴我。當所有人都贊美她時，她時常覺得壓力大，接不住，想到鄒國齊教練用四川話教育她，“別人說你好，那都是老鼠藥。”

她排斥鏡頭，不習慣作為公眾人物被注視。早年一次公開賽，朱雨玲對戰(zhàn)日本國民偶像福原愛，全場人都在喊福原愛的名字為她加油，輪到朱雨玲出場，“緊張得不行，走路都順拐”，她想趕緊結(jié)束比賽，不管輸贏都打快一些，最后輸?shù)袅吮荣悺?/p>

她形容自己是個玻璃材質(zhì)的礦泉水瓶——性格敏感，能感知到周圍的一切。自從10歲時在運動隊因為成績好被集體孤立后，她慢慢學會了觀察別人，可以讀懂別人的眼神、想法、情緒。一旦聽到別人指責她的聲音，耳邊就會像放音樂一樣循環(huán)播放，“這是我人性的弱點，我不夠強大，我在面對一些事情時，肯定不了自我的價值。”

在賽場上，有個性的運動員喜歡展示自己，教練也鼓勵運動員要有激情，贏了輸了都喊出來，但朱雨玲始終喊不出來，在她的價值觀里，沖別人喊是不禮貌的行為，會冒犯到別人，即使要喊，也是有怒氣、怨氣，被逼著不喊不行了，“否則我不會給對方帶來這樣的沖擊。”

她的技術特點也并不主流。乒乓球的五大要素是旋轉(zhuǎn)、節(jié)奏、落點、力量和速度，許多頂尖選手以力量和速度見長，李曉霞有正手爆沖，劉詩雯能高速銜接，但朱雨玲身體素質(zhì)弱，在力量和速度上不占優(yōu)勢，她一直占據(jù)的是前三大要素，百分之七八十都要靠此贏球。

美國大滿貫女單八強賽，朱雨玲戰(zhàn)勝韓國選手申裕斌

對她來說，比賽不是絕對力量的壓制，更像一場腦力游戲。朱雨玲曾對母親鐘紅分析，每局的11分是怎么湊出來的——發(fā)球贏兩分，前三板控制得兩分，她不輕易丟球，不同的球用不同的方法解題。

國乒隊總教練李隼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朱雨玲，就看中了她“人比球好”的潛質(zhì)。當時她參加國家二隊的選拔賽，在16人中排名倒數(shù)第幾，雖然成績不好，但李隼發(fā)現(xiàn)朱雨玲很有特點——都已經(jīng)競爭國家隊了，她還在“玩球”的狀態(tài)：拍子沒完全握準，基本功比別人差，但打球的空間感特別好，特別合理。

經(jīng)驗和直覺告訴李隼，這是一個天賦極強的選手，“說白了人家吭哧癟肚地從小開始卷，但她靠著天賦沒怎么訓練也能打上來，而且越到關鍵時刻，贏球概率越高，具備打高水平的能力。”

朱雨玲的手感是天生的。中國乒乓球隊的傳統(tǒng)是大賽前組織一次集體“會診”，運動員說出自己的問題，教練像看病一樣幫助解決。朱雨玲第一次會診時就自信地說，“我競技狀態(tài)好的時候，想讓對方打哪兒就打哪兒。”教練們聽了很吃驚，李隼認為朱雨玲這點很像張怡寧，防守好，擅長折騰對手，“這是她們絕對的天賦，可不是說別人能做到的。”

盡管擁有極高天賦，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因為個性的關系，朱雨玲都是那種胸無大志的運動員，對于乒乓球保持著輕松愉悅的態(tài)度。

在其他運動員立志去國家隊打世界冠軍時，朱雨玲想的是，“進國家隊混一圈挺好，證明我沒白打，上不去就回省隊。”15歲時，朱雨玲在日本公開賽中奪得亞軍，第一次擁有世界排名，記者采訪她，怎么打到今天？她回答，黃金心態(tài)，不是很想贏。

剛進國家隊時，朱雨玲就意識到自己是個“異類”，別人想的是贏球，她只想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照顧好，穿衣要保暖，零食要買好，還結(jié)交了一群好朋友，每天嘻嘻哈哈的。

不過，嚴格的訓練方式很快就“改造”了她。二隊的教練批評她自由散漫的態(tài)度，還采用了嚴格的體罰方式——比賽沒有贏、訓練態(tài)度不認真、能力不夠，就直接上手打。朱雨玲一被打就哭，越哭越被打。每天回到宿舍，她哭過勁兒了，繼續(xù)關心自己，不要影響吃飯睡覺。

持續(xù)的體罰激發(fā)了她不服輸和豁出去的狠勁兒，她發(fā)誓一定要逃出教練的“魔掌”，打到國家一隊去，“他就再也不能打我了。”國家二隊和一隊訓練時中間只隔一個擋板。朱雨玲每天故意在離一隊最近的球臺訓練，心里想著，“這個擋板我一定要跨過去。”

靠著這樣的信念，2010年，她成為史上最年輕的世青賽女單冠軍；2011年，她進了國家一隊，分到了李隼教練的組，跟著偶像張怡寧一起訓練。

此后，她的腦子里像安裝了定時炸彈，7:30集合，8:30集合，15:00集合，19:00業(yè)務學習，22:30關燈。一周七天每天如此，周末也不休息，“宿舍7個人，星期天6個人都早起去訓練了，你一個人躺在房間里睡大覺，你覺得能睡得好嗎？”她說。

朱雨玲的經(jīng)紀人張嘉歆曾是體育記者，長期報道國家乒乓球隊。她記得，隊里隨時都在打大循環(huán)，二十多場球，五六天連軸轉(zhuǎn)，不到最后一場，誰都不知道自己的分數(shù)和名次，比國際大賽還要難打。

比賽期間，場館氣氛極度壓抑，教練和記者都不敢大聲說話，有的隊員一邊打一邊流淚，有的隊員打完下來“哭得嗷嗷的”，“真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感覺，那個環(huán)境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張嘉歆說，她很心疼這群隊員。

朱雨玲曾在一次大循環(huán)中連輸9個2:3，最后整個人虛脫，倒在球館擋板后狹窄的過道里，裁判叫名字她也聽不見，“死我都不想起來了。”

但這就是中國乒乓球隊長盛不衰的秘訣。“國家隊不是不進則退，而是緩進則退。”鐘紅說，“所有人都告訴你只能贏，如果輸了你就什么也不是。”

殘酷的競爭機制逐步顛覆了朱雨玲的價值觀。朱雨玲意識到，那些背負了包袱、有遠大志向的運動員更適應競技體育的殘酷性，因為“冠軍只有一個，競技體育是不想結(jié)果地all in。”

朱雨玲的啟蒙教練王強強有一次到國家隊探望她，觀察到她眼神呆滯，一聊到乒乓球?qū)Υ鹑缌鳎珜ι钌系氖乱桓挪恢＼娛禄墓芾砉?jié)奏中，運動員沒有私人時間，也沒有個人思想。“小孩都整成這樣了，變成機器了……但是都這么練，不然練不出來。”他感慨。

起初兩年，朱雨玲的成績并無起色。同期的運動員陳夢成為大循環(huán)冠軍時，她還排名倒數(shù)。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2013年世乒賽選拔，面臨淘汰出國家隊的壓力時，朱雨玲突然表現(xiàn)神勇，擊敗文佳、陳夢，拿到最后一個直通巴黎的單打席位，并在比賽中為中國隊掃除了最大對手——新加坡隊的馮天薇。此后的隊內(nèi)大循環(huán)，朱雨玲再沒跌出過前五，漸漸坐穩(wěn)了主力位置。

朱雨玲像是上了一輛高速列車，她不再是為自己打球，而是為國家榮譽而戰(zhàn)。

所有資源都傾向于五個主力隊員，早上醒來時營養(yǎng)品已經(jīng)準備好，外出打球領隊會解決各種行政事務，比賽時翻譯人員負責對外交流，受傷了隊醫(yī)會快速治療，“你只要想打乒乓球這一件事就行。”朱雨玲回憶。

到了主力階段，朱雨玲成長了，認為自己應該背負“小領軍人物”的責任。2018年世乒賽團體賽決賽對戰(zhàn)日本，前兩局打成平手，生死攸關的第三局，朱雨玲上場，以3:0干脆地戰(zhàn)勝了石川佳純，“中國隊的氣勢一下就翻上來了。”李隼贊嘆。

當李隼第一次對朱雨玲說“你有大滿貫潛質(zhì)”時，朱雨玲還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隊友為她解釋，三大賽（世乒賽、世界杯、奧運會）都取得冠軍。她很驚喜，“真的嗎？我居然可以？”

當時北京一家奶茶店有一款奶茶叫“大滿貫”，朱雨玲經(jīng)常點，一邊吸著珍珠、芋圓、布丁，一邊給自己洗腦，“我一定要打大滿貫。”

那幾年，李隼每天都給她很高的訓練要求，無數(shù)人在背后攆著她，托舉她，把期望放在她身上。她咬牙堅持，往“死里練”，心中的目標讓她感知不到累，“是真的感覺不到，你的目標太堅定了，要打冠軍。”

孤獨的自我戰(zhàn)斗

2016年里約奧運會，朱雨玲作為替補參加，那是她離奧運最近的一次。比賽結(jié)束，她和李隼教練在場館合影，并在社交媒體上寫下，“今天距離2020年東京奧運會還有1458天，我已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來吧東京！”

很多人在評論中留言：“等你和樊振東撐起一片天”，“你們也功不可沒”，“東京看你的了”……朱雨玲的親友都帶著美好的愿望，下一屆奧運會只要不出大問題，就輪到他倆了。

2017年女乒世界杯，朱雨玲奪得冠軍，完成了大滿貫的第一步，一度登頂世界第一。然而，就在朱雨玲進入職業(yè)生涯巔峰期時，作為教練的李隼已經(jīng)預想到日后的危機。

他分析，朱雨玲技術上最大的問題是殺傷力和攻擊性不夠。而近幾年女子乒壇發(fā)展迅速，新生代運動員輪番登場，孫穎莎、王曼昱、伊藤美誠、早田希娜……她們的打法更加兇狠，趨于男性化，這也是技術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與此同時，國際乒聯(lián)對器材和規(guī)則的改革成為這種趨勢的催化劑，賽璐珞球被換為塑料球，有縫球變?yōu)闊o縫球——抑制旋轉(zhuǎn)，球速更慢，增強了可視化和觀賞性。力量速度型選手更適合改革后的比賽，擅長旋轉(zhuǎn)、節(jié)奏變化的朱雨玲式打法不停被沖擊。

李隼的執(zhí)教理念是，必須要走到前面去。他要求朱雨玲改變，加強跑動，加強正手的殺傷力和球的質(zhì)量———“你要想成為真正的冠軍，你必須要在風頭上，打法首先要先進。”

但運動員處于世界第一的位置時，往往是保守的，看不到那么遠，也難以迅速改變。李隼印象最深的一次，他讓朱雨玲攻，她死活不攻，下了賽場后，李隼發(fā)了火。某種程度上，李隼也能理解她的心理，“技術也夠用，習慣的東西也可以制勝，我冒這個險干嘛？”

李隼也曾要求張怡寧“該攻就攻”，被反問道，“一板打死和三板打死有什么區(qū)別？我反正都可以得分”。這種想法在當時有道理，但放在如今的乒壇，第二板沒打死，對手可能就轉(zhuǎn)攻了，“一般都是你不把我殺死，你緩一下我就把你殺死。”李隼說。

除了技術，朱雨玲還要克服性格上的弱點。李隼認為，朱雨玲處于下風時的反彈能力不錯，但真正要發(fā)起攻擊時，置對方于死地的那一下，她會顯得保守和膽小，而且朱雨玲還沒有尋找到關鍵時刻支撐她的殺手锏，沒有“一招制敵”的球，下不了“黑手”。

2017年杜塞爾多夫世乒賽，朱雨玲決賽對戰(zhàn)丁寧，2:1領先，到了第四局最后的關鍵球，她差點就要贏了，結(jié)果“殺手那一下沒殺著”，殺著了就是3:1領先，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她就真正達到頂峰了”，李隼回憶。

朱雨玲也承認自己心理上的弱勢，“到最后那一點點的時候，永遠頂不上去，永遠軟弱，永遠自己嚇自己，強勢不起來。”

李隼常說，完成大滿貫的過程就像攀登珠穆朗瑪峰，很多人都能登上8000米，但真正登頂?shù)娜撕苌伲鴽_擊奧運冠軍的決定性因素是，能否戰(zhàn)勝自己的弱點。

李曉霞的成功是一個例證，李隼記得，她最初求勝的欲望比朱雨玲還弱，但她用強大的技術彌補了性格上軟弱的一面，最終做到了——只要左手一舉，就無人能敵。李隼總結(jié)，人和球一定要相輔相成。

朱雨玲努力嘗試改變打法，但每次全發(fā)力，就像超速開車一樣，她的心臟都承受不了。她天生恐高，坐飛機時要死死抓著旁邊人的手。為了向李隼證明膽量，朱雨玲甚至去挑戰(zhàn)澳門塔蹦極，她至今記得當天天氣很涼，倒計時“three、two、one”結(jié)束時，她喊了聲“wait”，工作人員安慰道“It’s ok”，推了她一把。全程兩百米，朱雨玲沒敢睜開眼睛，最后落在充氣墊上雙腿發(fā)軟。

2017年朱雨玲挑戰(zhàn)澳門塔蹦極

那次蹦極像打了一針強心劑，2017年朱雨玲成績不錯，但到了2018年，藥效就過了。

終究還是性格使然。朱雨玲在瓶頸期的改造很艱難，走兩步退一步，“沒有當?shù)囊幌戮蜕蟻怼薄＠铞李A想到，她真正完成大滿貫要拖的時間很長，而教練員的工作只是挖掘潛力，鼓勵運動員，等到最后登頂?shù)哪嵌温罚瑢⑹且粓龉陋毜淖晕覒?zhàn)斗，誰都幫不了她。

雪上加霜的是，朱雨玲還沒突破自己弱點時，這對師徒連同整個國家隊開始面臨多重危機。

據(jù)《澎湃新聞》報道，日本申辦東京奧運會成功后，日本乒協(xié)就獲得了奧委會每年3億日元（約人民幣1984萬元）的撥款，他們?nèi)印?020計劃”，效仿中國集訓模式，招募中國教練，每年在青少年培養(yǎng)上投入超過600萬人民幣，讓伊藤美誠、平野美宇等年輕運動員參加國際比賽，并期待在東京奧運會的主場戰(zhàn)勝國乒。

2015年蘇州世乒賽，伊藤美誠就引起了李隼的注意，當時14歲的她首次參加世乒賽，對陣巔峰期的李曉霞，2:0領先，險些取勝。李隼感受到她骨子里極強的求勝欲望，“非常可怕，毫不動搖，不像有的運動員一跟中國隊打就慫了，信心不足。”他隱約預感到，這個運動員日后會對中國隊構(gòu)成很大威脅。

2017年5月，中國乒協(xié)宣布暫停孔令輝職務，李隼臨危受命，成為女隊主教練。他剛上任不久，中國隊便受到?jīng)_擊——2018年世乒賽團體賽決賽，伊藤美誠戰(zhàn)勝了劉詩雯，同年瑞典公開賽，伊藤美誠接連戰(zhàn)勝丁寧、劉詩雯、朱雨玲，擊潰了整個女隊主力，奪得冠軍。李隼的推測成為現(xiàn)實。

這也是開頭提到的那場影響朱雨玲職業(yè)命運的失敗，李隼當時是朱雨玲的場外指導，明顯感覺到她的優(yōu)勢全被伊藤破掉了，“說實在的，就有點給她打懵了。”

賽后，朱雨玲遭到大規(guī)模輿論批評和造謠。她跟李隼交流技戰(zhàn)術的畫面，被惡意揣測為她頂撞教練，也有人解讀為兩人吵架，中國隊不再重視她。朱雨玲后來看了一部韓國電視劇《幽靈》，劇情涉及網(wǎng)絡輿論如何助推女明星的墜樓死亡，這讓她意識到網(wǎng)絡會成為無形殺手，她卸載了社交媒體，跟外界保持距離。

但線下的謾罵沒有停止，輸給伊藤后的某場比賽，朱雨玲頂著觀眾席嘈雜的聲音贏了下來，此后她一在賽場看到兩人交頭接耳，就感覺對方是在罵自己。

李隼知道朱雨玲是一個心思很重的人，“她比我都聰明，好多東西都是自己想到，比較省心，帶她不太累。”但這種性格也是一柄雙刃劍，李隼覺得，有時候她又會想得過多，過于嚴重了，而且她不善于跟別人溝通，也不太跟父母交流，“很多東西就自己悶在那里。”

相比朱雨玲，李隼的三個大滿貫弟子都更不好帶，她們脾氣火爆，經(jīng)常跟李隼折騰。“張怡寧真跟你拍桌子，跟你干，王楠脾氣一上來半個月不理你，李曉霞也拍桌子——‘操，我打不了，你讓張怡寧打，她打得好’。”但朱雨玲干不出這種事兒，“她不敢，可能還是膽小。”

李隼當時勸朱雨玲不要被網(wǎng)上的聲音干擾，但親身經(jīng)歷過后李隼才知道，要完全屏蔽外界幾乎不可能，就算不上網(wǎng)，還有親戚朋友發(fā)微信、短信來關心，對當事人來說，越關心心里越難受。

女隊主力全都輸球，國家隊也面臨前所未有的輿論壓力，李隼當時被網(wǎng)上“罵蒙了”，家里人也受牽連，別人老來打聽怎么回事。2018年底，劉國梁剛回歸乒協(xié)，整個國乒系統(tǒng)都在承擔輸球壓力，“輿論說得非常難聽。”

瑞典公開賽結(jié)束后，全隊趕赴奧地利比賽，李隼記得，大家都沒話說，憋著勁兒想辦法。他當時暗下決心，唯一的方法就是贏回來，“我就要打敗你，打敗你這聲不就沒了嗎？”

緊接著整個隊伍開始鉚足勁兒研究，怎么能把伊藤美誠打敗。李隼鼓勵朱雨玲，“你想辦法打回來就是了，對不對？”他鼓勵所有人，包括18歲的孫穎莎，“你要能打敗她。”他記得孫穎莎都傻了，“她多小，自個兒都想象不到。”

中國乒乓球隊在國際賽場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李隼相信這套系統(tǒng)運行的邏輯和優(yōu)勢——每當面臨危機的關鍵時刻，一定有人站出來，而且歷史經(jīng)驗也證明，每個節(jié)點一定會出現(xiàn)這種人，他當時的用人原則是，“誰打敗伊藤，我就要用誰。”

成魔

2019年是角逐奧運人選最關鍵的一年，但對朱雨玲來說，這是最低谷的一年。

這一年，國乒女隊主力對伊藤美誠實現(xiàn)了集體“復仇”。國際賽場上，丁寧、陳夢、孫穎莎、王曼昱相繼對伊藤形成針對性壓制。團體世界杯決賽中，孫穎莎以3:2逆轉(zhuǎn)伊藤美誠，助力中國隊衛(wèi)冕冠軍。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中日對決中，朱雨玲的機會越來越少。一整年，隊內(nèi)沒給她報名重要國際大賽的單打和團體，她只在世乒賽和亞錦賽上打了女雙。

但朱雨玲沒有放棄，她試圖證明自己，更加拼命地訓練，中午和晚上都加練，常常練到趕不上運動員班車，累到躺在床上一句話都不想說。因為太急于證明自己，誰告訴她停下來，她就把對方當作敵人，“跟哪吒一樣，已經(jīng)成魔了，控制不住了，扭曲。”她回憶。

那年底的奧地利公開賽，朱雨玲拼了命都要跟伊藤美誠見面，但當打到?jīng)Q賽，再次面對這個“心魔”時，她卻1:4落敗了。

在李隼看來，第二次失敗對朱雨玲的打擊更大。之后的日子，朱雨玲感到無比疲憊，卻依然不敢休息，警告自己不許累。又過了一段時間，內(nèi)心的聲音消失了，朱雨玲變得麻木，對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來，母親鐘紅看她的狀態(tài)，急得掉眼淚，后來她翻看女兒的訓練日記，才發(fā)現(xiàn)她當時處于抑郁狀態(tài)。

2020年1月1日，國乒直通釜山世乒賽隊內(nèi)選拔開始。朱雨玲逼著自己要從摔倒的地方爬起來。她感覺手里拿的不是拍子，而是一把刀，“誰來都砍”。決賽，朱雨玲和陳夢、孫穎莎打“血戰(zhàn)到底”，4:2連勝。拿到冠軍的那一刻，她跟裁判握完手就哭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打完比賽落淚。

朱雨玲看上去終于獲得了一個證明自己、靠近奧運夢想的機會。

但命運弄人，不久后疫情席卷全球。原定于2020年3月舉辦的團體世乒賽被推遲了三次，最終被宣布取消。這也是世乒賽自二戰(zhàn)以來首次被取消。

那年3月，國際奧委會宣布，東京奧運會將推遲一年舉辦，這為奧運會的人員選拔增加了不確定性。李隼看來，此時朱雨玲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弱點所在，有了改進的心愿，那就仍然有希望，“只要繼續(xù)突破，把伊藤這些新生代運動員都贏了，在隊內(nèi)保持好的排名，就能參加奧運會了。”

可惜的是，就在李隼所說的“向弱點發(fā)起總攻的階段，真正斗爭的時候”，朱雨玲的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2020年體檢時，朱雨玲被診斷出纖維腺瘤，屬于高危類型，有惡性癌變可能，她當場傻眼了，“我這么年輕，不可能。”

在醫(yī)院會診時，醫(yī)生讓她立刻辦住院手續(xù)，“還想打球嗎？盡快做掉吧。”朱雨玲心里清楚，如果做手術，職業(yè)生涯就斷了，她央求醫(yī)生先保守治療，撐到明年東京奧運會打完，“我想知道我倒在了哪個地方，我不認命，我想不能你說什么是什么，我應該能主宰我的命運。”

接受保守治療一個多月后，朱雨玲的病灶縮小了。她心心念念重回主力位置。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2020年9月，國際乒聯(lián)公布世界杯邀請名單，每個協(xié)會最多2人參賽，劉詩雯和朱雨玲入圍，伊藤美誠也在其中。9月底，劉詩雯宣布退賽，由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陳夢替補。

2020年10月全國錦標賽上，朱雨玲帶領四川省隊贏得第三。一個月后就是世界杯。朱雨玲至今記得，全錦賽結(jié)束第二天，領導找她談話，“打得不錯，恢復這么好，看來你還是很有實力，下周世界杯你還是別去了。”

朱雨玲意識到自己被徹底放棄了，她回憶當時，“都沒有力氣說為什么三個字，”只說了一句，“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我先走了。”

10月6日，國際乒聯(lián)公布，朱雨玲因為身體原因退出女子世界杯。此后，由孫穎莎替補出戰(zhàn)。陳夢和孫穎莎最終分別獲得世界杯冠亞軍，后來她們也成為2021年東京奧運會的冠亞軍。孫穎莎在世界杯單打和奧運會女單、女團比賽中都擊敗了伊藤美誠。

李隼認為，疫情一定程度改變了這批運動員的命運——延期的一年，新一代運動員贏得了證明自己的機會，打出了頭，而沒有疫情的話，奧運會的第一陣容大概率是丁寧、劉詩雯、朱雨玲，“如果老的還沒不行，年輕的還沒那么棒。作為教練你沒有這種膽量（用新人），肯定還是老的穩(wěn)妥一點。”

三四個月的時間，腫瘤從1.3cm長到2.3cm，朱雨玲離開了國家隊，回到四川省隊，為2021年全運會備戰(zhàn)，她心想，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個比賽了。

2021年初，國家隊在海南封閉集訓，備戰(zhàn)東京奧運會，讓朱雨玲去做陪練，她覺得屈辱，拒絕了，四川省隊的領導給她做工作，上價值，“哪怕你要退役，你的事跡我們都一定會好好傳播，你絕對是我們四川的楷模榜樣……”她還是去了。封閉訓練結(jié)束后，她回去為全運會拼命加練，堅持了20多天之后，腫瘤開始疼痛，她去醫(yī)院復查，腫瘤已經(jīng)長到了3.0cm，主治醫(yī)生勸她，“咱別鬧了，回來切了，你還年輕，下輩子還能再打乒乓球嗎？”

朱雨玲已經(jīng)扛了很久，這樣下去不知道壓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會是什么，她給領導發(fā)信息，“我要做手術，”然后她去北京做術前檢查，排手術時間。疫情期間，家屬不得進入病房，朱雨玲獨自簽了手術風險告知書。

國家隊時期的朱雨玲

2021年9月28日，早上6點多，朱雨玲被護士叫起來，穿上手術衣。7點多，在手術室的床上，她的兩只手被抬起來，那一刻她腦海瞬間閃過，小時候去菜市場看到殺鱔魚的情景——一個長板凳，上面有個釘子，攤販把鱔魚的頭扎在上面，開腸破肚，而此刻自己就是那條鱔魚。

點滴注射進最大的靜脈血管，她想起2017年跳澳門塔，腳邁出去一步，喊著不行不行，還是下去了，“都談不上勇敢，是你不得不。”

麻醉師對她說，“閉眼休息一會兒，沒事，放松。”

朱雨玲閉上眼睛，睡著了。

當陪練的那段日子，朱雨玲每天胡思亂想，曾這樣祈求過上天：“求求你，我把我曾經(jīng)獲得的所有乒乓球榮譽，全部都還給你，我可以拿金牌換我一個身體健康，我可以一無所有，你讓我活下去。”

兩個小時過去，她半睜開眼睛，感覺到有人在胸口縫針了，醫(yī)生對朱雨玲說，“良性的，妹妹。”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好了，無敵了，“我可以下來自己走回去嗎？”

麻醉退去，疼痛蔓延至全身，朱雨玲痛得打不進去最愛的游戲，她沒吃止疼藥，也沒開止疼泵，生忍了一夜，但她感到幸福，死里逃生。

躺在病床上，她想或許還能再拿起拍子，但醫(yī)生告訴她，必須休息六個月，不能劇烈運動。打球的念想徹底斷了。出院后回到家，她告訴父母，“我不打了，我干什么都可以，我信命了。”

“我是一個完整的人”

手術后休養(yǎng)的日子，朱雨玲每天醒來，沒有集合鬧鐘，不用訓練，不看技術錄像，時間變得既漫長又短暫，她每晚都熬夜，不甘心閉上眼睛結(jié)束這一天。一開始還很快樂，但她很快又焦慮起來。

她9歲就進入運動員系統(tǒng)，沿著既定的軌道行走，幾點鐘，該做什么樣的事情，一切都被安排好，十幾年的時間，不讀書，不娛樂，只打球，走在路上包里永遠放著球和拍子，所有的思考都圍繞著乒乓球，這是她生命的全部，也是熱愛的事業(yè)。

如今脫離高強度的訓練環(huán)境，精神危機也慢慢浮現(xiàn)。她突然理解了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的老頭，為什么從監(jiān)獄出來反而會自殺——適應了“牢籠”，卻對自由水土不服。于是她給自己排滿日程，填補空虛感，證明自己不是在混日子。

生活中的朱雨玲

鐘紅眼中，這場病讓朱雨玲被迫停下休息，也給了她獨立思考未來的時間，她認為：“以往是所有人推著（她）走到上面，人沒有太多自主性，在洪流當中只能拼命往前跑，但是結(jié)果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但接下來的人生需要有能力去自己控制自己。”

很多乒乓球運動員退役后都會當教練、開球館、直播賣器材，這是他們的舒適區(qū)，可以利用冠軍的影響力繼續(xù)生存。但朱雨玲的選擇不同，如果一切意外都沒有發(fā)生，她本來計劃2025年退役，然后去讀書。

2017年，22歲的朱雨玲作為四川省代表團的一員，在十九大期間去人民大會堂開會，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外面的世界。會上的工作人員宣讀過去五年的工作報告，民生、經(jīng)濟、環(huán)境.......她一頁一頁往后翻做筆記，到了50多頁，仍然沒有一句話是講體育，再到六七十頁左右，突然出現(xiàn)了“廣泛開展全民健身活動，加快推進體育強國建設，籌辦好北京冬奧會、冬殘奧會。”

體育系統(tǒng)的人曾上下學習無數(shù)次——“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跟體育緊密相連”，但在這個國家大事的會場上，厚厚的報告里體育只占據(jù)一句話，乒乓球更是體育中的一個小項。朱雨玲看著身邊，個個都是省部級、廳局級的干部，大家聊國家的執(zhí)政舉措、金融政策、AI發(fā)展趨勢，她聽不懂，也插不進嘴，別人都把她當小孩子看待，問她，“運動員辛不辛苦？比賽贏了還是輸了？”

那個情景下，朱雨玲覺得自己太渺小了，她仿佛看到了豎立在運動員四周高高的圍墻，圍墻里面，所有人繞著運動員轉(zhuǎn)，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但至今為止，自己接受的所有贊美都在一個設定好的身份和維度，她意識到，“你離開這集體你什么都不是。”

手術恢復后，朱雨玲申請了電子科技大學的管理學博士，這是與里斯本大學學院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項目，學員大多是企業(yè)高管，朱雨玲是第一個申請的運動員。

面試官問她，為什么要來？畢不了業(yè)怎么辦？

她回答，我來這里是尋找答案，而不是要結(jié)果的。她想知道自己在乒乓球以外的事情上還能干成什么樣，吸收到多少東西。博士生導師肖文感受到了朱雨玲身上強烈的學習欲望和動力——她愿意去挑戰(zhàn)不確定性，而且不想給自己過早刻板化。這種特質(zhì)打動了在場的三位專家。

進入學術生活，最初是不適的。對于一個常年在球館訓練的運動員來說，在教室連續(xù)坐30分鐘頭不栽下去都很困難。她的基礎知識薄弱，黑板上的統(tǒng)計學公式像天書，第一天上課，她挨個指著問同桌，這念什么呀？π。那個呢？β。“哦，誒？旁邊不是手表Ω嗎？”

但肖文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遷移思考能力和內(nèi)化知識的能力都很強。戰(zhàn)略管理課上，肖文跟學生探討一個話題， “一個企業(yè)應該把核心能力作為優(yōu)勢，但如果隨著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企業(yè)還拿以前的方式做事，核心能力不做動態(tài)升級，就會變?yōu)楹诵膭傂裕瑢е罗D(zhuǎn)型升級困難。”

這個商業(yè)概念讓朱雨玲聯(lián)想到自己的運動生涯，她跟肖文講述運動員轉(zhuǎn)型的迷茫和困惑，認為自己就是“核心能力變成核心剛性”的例證——“優(yōu)點同時也是弱點，一直抱著核心競爭力不放，最后它害了你。”

后來朱雨玲的論文選題定為《精英運動員轉(zhuǎn)型》，她希望從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出發(fā)做研究，給同樣處境的人建議。在做背景調(diào)查時，她發(fā)現(xiàn)，不同國家的體育發(fā)展模式差異極大，像中國、前蘇聯(lián)、朝鮮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長期以舉國體制推動競技體育；而在日本等市場化體系中，運動員多在完成基礎教育后進入職業(yè)體系，更強調(diào)教育與競技的平衡。

訪談運動員的過程，朱雨玲再次感嘆中國運動員的職業(yè)高光就像煙花一樣，絢爛而短暫。退役后，大家的身份認同立刻消失，都要面臨落差感。她還發(fā)現(xiàn)，因為要承擔母職，女性運動員的人生選擇更多為了家庭或者伴侶，“一般是妥協(xié)的那一方。”

2023年9月，朱雨玲出發(fā)去里斯本開題答辯。同學們在外面游玩照相時，她對著大海念英文演講稿。她是全班唯一一個選擇英文答辯的學生，其他人都安排了專業(yè)翻譯。朱雨玲從零基礎開始，請英語私教，跟留學生交流，每次肖文跟朱雨玲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學英語，就是在去學的路上。最后她用英語流利地完成了答辯，獲得了外國教授的一致通過。

讀博時期的朱雨玲

讀博的同時，朱雨玲還受邀去天津大學當體育老師，她認真?zhèn)湔n、寫逐字稿、教理工科學生打球、帶校隊參加比賽。她沒有世界冠軍的架子，課后跟學生一起去食堂吃飯、在教師公寓打摜蛋、為學生慶祝生日。朱雨玲主動請教這些“學霸”，高三是怎么度過的，學生們講自己吃了什么苦，她也聊起自己的經(jīng)歷，學生們安慰她：“沒必要把這個東西放在心上。”

進入了真實的世界，朱雨玲在其他領域找到了價值感和自信，也收獲了乒乓球之外的社會關系，感受到人與人連接的溫暖，“我突然變成一個‘人’了。我是一個完整的人。”

See you

“越獄”的噩夢又來了。

朱雨玲看到自己拿起拍子，回到國家隊訓練，她想逃，翻圍墻、跳欄桿、鉆過布滿蜘蛛網(wǎng)的角落，但一次次都被人逮回去，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發(fā)了瘋，拿著刀砍自己、砍別人。驚醒后，她心想，30歲不到，就有心結(jié)了，雖然可以靠讀書、當老師和時間去消化，但是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個心結(jié)只能自己解開。

鐘紅記得，2022年初，朱雨玲給國家隊打報告提出離隊，隊內(nèi)只有一個要求，“不能對外公開”。外界議論紛紛，有人說她多次輸給伊藤美誠，導致在國家隊一落千丈。有人諷刺她“外戰(zhàn)外行，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也有人說是身體原因讓國家隊不得不放棄她。

朱雨玲傷透了心，退役后，她不看比賽，把手機的個性化推薦關掉，隔絕所有乒乓球的信息，也避免接觸相關的人。

在天津大學上課時，有學生大膽發(fā)問，“老師，再碰一次伊藤美誠，你還能贏嗎？”那道舊傷口又被觸碰到了，她回答，“有你的加油，我一定能贏。”

朱雨玲 和她 在天津大學的同學們

在一次博士生聚餐上，朱雨玲忽然握住導師肖文的手說，“我現(xiàn)在做夢還會驚醒，夢到自己還要拿拍子。”肖文察覺到，乒乓球還是壓在她心底，但她處于混沌狀態(tài)，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再去面對。

她啟發(fā)朱雨玲，“說不定，這就是你研究的意外發(fā)現(xiàn)——你跟乒乓球之間不是good bye（徹底告別），而是 see you（再次見面）。”

2024年初，朱雨玲以乒乓球世界冠軍的身份通過澳門的人才引進。9月，澳門將舉辦WTT冠軍賽，體育局和乒協(xié)向朱雨玲提議，以外卡的身份出戰(zhàn)。

命運再次遞來機會。

起初，朱雨玲非常猶豫，怕遭受二次傷害。但她不斷叩問自己的內(nèi)心，打這么多年乒乓球，就這樣放下了，遺憾嗎？如果我重新拿起球拍，這一次放下，是不是可以自己做主？

朱雨玲最后決定復出，直視乒乓球，也直面內(nèi)心，“我想把之前那段經(jīng)歷抹掉，讓自己是一個身心健康的人，一個不成魔的人，一個沒有任何污染的人，我想跟陪伴自己時間最長的乒乓球逐漸告別，可能是一年，兩年，五年.......我想要自己畫上這個句點。”

剛恢復訓練時，她很無助，移動“像烏龜一樣慢”，手感太差了，視覺也很差，仿佛拍子不是握在自己手上 。朋友昕瑜的丈夫曾是一名射擊世界冠軍，他說過，“如果我回不到自己的巔峰狀態(tài)，我就不想再拿起這把槍。”朱雨玲最懂這種心情。

她慢慢開始加體能訓練，但不敢加太多，一周只能練兩三天，要匹配自己身體狀態(tài)，昕瑜看她手上的老繭重新磨破，變成水泡，然后硬掉、結(jié)痂，上面再長出一層更厚的新繭。

手術后朱雨玲每半年復查一次，身邊的人都叮囑她，千萬不能有精神壓力，她沒有制定比賽目標，只希望站在場上把比賽打完，“別低血糖，別受傷，別暈過去，別被自己嚇死了。”

2024年9月9日，WTT冠軍賽在澳門東亞運動會體育館舉辦，球迷的加油聲像海浪，一束光落在運動員入口，朱雨玲從漆黑的通道走出來，跟大家招手，笑容明亮。

她在役時，還沒有WTT比賽。如今的賽場對她來說很陌生，候場時間很長，燈光的炫酷程度類似演唱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個Superstar，“我一個運動員怎么能跟明星掛上鉤呢？”她剛開始很受沖擊。

但朱雨玲讓自己適應新的游戲規(guī)則。1/16決賽她對戰(zhàn)波蘭球員巴約，開場2:7落后，追到13:11，接下來兩局打到了13:11、12:10，她艱難取勝。最后一球落地時，她出了畫框，轉(zhuǎn)播沒拍到她。但坐在臺下的昕瑜清晰地看到，她釋然地笑了。昕瑜當場落淚，“我一直覺得比到達靈山更重要的是出發(fā)的勇氣，她真的做到了。”

1/8決賽對戰(zhàn)王曼昱的賽后采訪，她回憶起退役前最后一次國際比賽也是跟她交手，“我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說到這里，她聲音哽咽，背過身去。鐘紅覺得，那一刻她想起了沉重的東西，“乒乓球帶給她的委屈太多了，一些真相即使到今天她也沒辦法說，這是最難受的。”

那場比賽王曼昱僅用18分鐘速勝。李隼看到，朱雨玲完全沒有比賽的感覺，王曼昱反手一彈、一撕，“直接把她打穿了”，他擔心朱雨玲會被年輕運動員“打沒勁兒了”。經(jīng)紀人張嘉歆也為朱雨玲惋惜，“看不到以前打球充滿靈性的小朱了。”

朱雨玲跟昕瑜表露過自我懷疑，“我現(xiàn)在很差，排名很低，積分很低。”昕瑜勸她轉(zhuǎn)換心態(tài)，不要想著像過去一樣老拿冠軍，要更多享受還能站在賽場上的機會，像倪夏蓮阿姨一樣，到60多歲還可以快樂乒乓。

恢復世界排名時，朱雨玲排到100多位，昕瑜跟她開玩笑，“你的世界排名已經(jīng)比我高中年級排名還要高了，你很棒。”兩個女孩對著屏幕哈哈大笑。

朱雨玲逐漸放下世界冠軍的姿態(tài)，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從低級別的支線賽打起。首先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澳門沒有職業(yè)乒乓球隊，澳門乒協(xié)沒有服務高水平運動員的經(jīng)驗，無法提供跟國家隊相同的保障支持。

她的訓練條件很艱苦，無固定教練、無專屬訓練臺、無高水平陪練。在國家隊時，朱雨玲對面有三個陪練，輪流給她發(fā)球，還能隨時調(diào)配模仿特殊打法的運動員。而現(xiàn)在只有一個陪練站在她對面的正手位，朱雨玲弄了一個反彈板，放置在反手位，相當于第二個陪練。因為缺乏特殊打法練習，一旦遇到橋本帆乃香這樣的削球手，朱雨玲的取勝概率非常小。

她要身兼多職——司機、廚師、財務，要精打細算。對手的便當往往營養(yǎng)搭配齊全，她在時間緊張時只能吃方便面。她還需要應對各種突發(fā)狀況——走錯機場；行李被航空公司弄丟；在卡塔爾比賽上場前，球鞋突然開膠了，她只帶了一雙鞋，站在場邊擔心，“不會打著打著鞋底掉了吧。”

剛開始朱雨玲不習慣單槍匹馬、孤軍奮戰(zhàn)，但轉(zhuǎn)念一想，“所有經(jīng)歷都在幫我健全人格。”昕瑜認為，經(jīng)過磨煉后的朱雨玲，已經(jīng)具備領隊的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能力，把她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下去。

朱雨玲后來請昕瑜當自己的領隊，幫忙解決現(xiàn)實問題。昕瑜印象最深的是今年4月的仁川冠軍賽，朱雨玲對戰(zhàn)日乒排名最高的選手早田希娜，對方團隊龐大：主管教練、體能教練、康復師、營養(yǎng)師、陪練、技術人員……觀賽區(qū)有幾十位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隊友加油，而朱雨玲身后只有昕瑜一人。

比賽前，朱雨玲的陪練發(fā)高燒，無法進行場外指導，她只好拎著拍子獨自上場。昕瑜和她都做好了輸?shù)臏蕚洌崆坝喓没貒臋C票，但是沒想到朱雨玲憑著一腔熱血，3:2逆轉(zhuǎn)早田希娜，把賽會的3號種子擋在了8強外。比賽結(jié)束朱雨玲的手臂累到酸脹發(fā)抖，昕瑜改簽不了機票離開了，沒人幫她按摩放松。

下一場比賽，朱雨玲又是獨自上場。

靠著“以賽代練”，她狀態(tài)回升。多哈球星挑戰(zhàn)賽16強，新加坡大滿貫8強，仁川冠軍賽4強。太原挑戰(zhàn)賽時，她在第二輪擊敗了一號種子錢天一，此后經(jīng)紀人張嘉歆每天都要去官方酒店前臺續(xù)住，一直到酒店幾乎沒人了，朱雨玲最后拿到了亞軍。

2025太原挑戰(zhàn)賽結(jié)束后，朱雨玲和學生們的慶祝合照

昕瑜唯一的執(zhí)念是希望她進世界前十，這樣就能享受主辦方的專車，不用自己費力租車，朱雨玲笑著保證，“我一定努力讓你坐上。”

2025年7月，奪得美國大滿貫冠軍后，朱雨玲上升到世界排名第六位。

做自己的主人

坐在澳門訓練館的休息室里，朱雨玲給我復盤了美國大滿貫比賽，她把那個冠軍稱作“特定環(huán)境的限定版本”，天時、地利、人和，不可復制。

拉斯維加斯海拔在610至910米之間，空氣稀薄、氣壓和濕度偏低，對球速、旋轉(zhuǎn)和弧線有很大影響，朱雨玲看來，這種條件更適合她的“合理”打法——不該發(fā)力時不發(fā)力。而且她曾在鄂爾多斯打過三年聯(lián)賽，有在高海拔環(huán)境下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

16進8比賽中朱雨玲對戰(zhàn)王曼昱，是一場十年前的技術與最先進技術的對決。贏下比賽后，朱雨玲心里有種篤定的清醒，“換一個地兒，我肯定贏不了她，那個地方再打一次，我相信她也不會輸。”

但這就是競技體育，“多有魅力，永遠超出你想象。”

走到現(xiàn)在，朱雨玲覺得一切像命運的安排，偏偏在她退役那年，澳門啟動人才引進，又給了她外卡；偏偏她再次遇到了伊藤美誠，完成了復仇，然后拿了冠軍。“不知道這樣講合不合適，也許是我這種沒有放棄的信念，感動了老天。”

美國大滿貫決賽贏下陳熠后，她沒有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反而請大家為這位年輕小將鼓掌。經(jīng)紀人張嘉歆知道，夸贊對手是很難的，“她真的是在享受比賽，享受跟對手的較量。”

如今的朱雨玲面對輸贏更放松了，她允許自己犯錯、輸球，“拍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算輸了也不會有人取消我的比賽資格。我不管第幾輪輸給誰，都有總結(jié)的地方，這個原因都來自于看得見的。不拿結(jié)果衡量自己的價值，才真正享受到乒乓球的快樂。”

在全運會半決賽上輸給孫穎莎之后，她接受賽后采訪時，笑著說：“我希望經(jīng)常跟莎莎打比賽就好了，我如果經(jīng)常跟莎莎打比賽，就說明我一定打得還不錯。”

李隼稱贊她把“真正享 受乒乓球”詮釋得很好——“脫下中國隊這身衣服，她仍然珍惜在場上的機會，每場球都盡力打好，每個球都認真處理。”WTT中國大滿貫上，他看到朱雨玲對戰(zhàn)陳幸同，側(cè)身比例比對手高，主動進攻的能力很有進步，那種競技狀態(tài)讓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經(jīng)的中國隊主力朱雨玲，“拼命跟你爭，跟你咬，跟你斗智斗勇。”

朱雨玲在WTT中國大滿貫的賽場

鄒國齊教練認為，技術的呈現(xiàn)也跟心態(tài)有關，關鍵是她放下了包袱，“原來作為國家運動員背負球迷的希望、組織的希望，有為國爭光的壓力，不能輸。她現(xiàn)在為自己打球，她喜歡打球，我的觀點是她的思想解放，起了很大的作用。”

最近，朱雨玲和鄒國齊討論一個比賽細節(jié)——在7:5領先時，運動員往往容易放慢、保守、犯錯誤，此時在心態(tài)上應該怎么打。

鄒國齊建議歸零，按照0:0打。朱雨玲則說，她要按照對方領先7:5去打。相比于過去教練授予的經(jīng)驗，她要把自己放得更低。

朱雨玲開始真正享受競技場，白球打過來的瞬間，她必須立刻做出抉擇，情緒、閱歷都會毫無修飾地暴露出來，競技場讓她看到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思想比技術更重要，這是如今朱雨玲對乒乓球的理解。她在賽場上悟出了很多人生哲學，“比如我有三個戰(zhàn)術選項，就像人生面臨多條道路。人會趨利避害，選擇優(yōu)于自己的。但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搖擺了，選哪個都是錯，必須堅定地選擇。因為有個東西叫timing，時機很重要，錯過了那個時機，三個選項都不對。”

分析到這，她又話鋒一轉(zhuǎn)，“即使這一分你計算正確，最終也不一定會贏。如果你給對方種一個種子，慢慢打，贏的概率又會大得多。它又告訴你，不要太看重眼前的成敗得失。”

冠軍只是一個過程，不是目的。朱雨玲現(xiàn)在最多的煩惱是打球如何進步，她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被乒超聯(lián)賽拒之門外。苦于沒有高水平的對手、陪練、教練，今年她加入日本木下神奈川俱樂部，以外援身份征戰(zhàn)2025—2026賽季T聯(lián)賽。

經(jīng)紀人張嘉歆起初比較猶豫，因為張本美和在同一個俱樂部，兩個人常在場上交手，“萬一對方看破你的水平和技術怎么辦？”朱雨玲沒有在意，“反正我也了解她的。”張嘉歆感嘆，她現(xiàn)在是“強者的主體性思維”了。

繼續(xù)征戰(zhàn)，朱雨玲想探索自己的上限在哪里，她好奇能否打破“運動員30歲后沒有黃金期”的刻板印象，“別人認為我最多一年半載就打不動了，有人覺得你也不能打世界三大賽，打得有什么意義？但有沒有意義我自己說了算，誰也別想來干擾我，主宰我。我現(xiàn)在就是做自己的主人，我也不知道還能打多久，但我現(xiàn)在就想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今年初，朱雨玲在卡塔爾的比賽一結(jié)束，就和昕瑜、陪練一起去了沙漠。車子行駛在漫天的黃沙里，突然眼前出現(xiàn)碧藍色的大海，海水沖擊著沙灘，兩種互不相融的事物和諧地組合在一起，三人發(fā)出感嘆——這個世界太大了，還有太多想象不到的事物存在著。朱雨玲戴著黑色墨鏡、黑色鴨舌帽，張開雙手站在黃沙上，風迎面拂來，她的身體到靈魂，都感覺到了自由。 （來源：騰訊新聞）

? wink、張嘉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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